李商隱還有兩首不大出名的七絕版《無題》,為何偏要起名無題?
世人皆知,李義山七律版《無題》共有若干朵,朵朵唯美浪漫,悽豔人寰,或許是飯粘子與白月光的愛情,或許是漫作飛蓬無所依的際遇,或許是狗血狗日狗不理的人生,總之是首首隱晦,句句典奧,想做個鄭箋都會被無數人打破雞蛋非要挑出骨頭來。
偶爾查詢資料,青史留“詭”的李義山還有兩首七絕版的《無題》,在網絡上隨便翻了一下,竟然沒有看到翻譯和解析,不禁大為手癢,欲試錯一番。反正網上未有,我等淺薄之人何妨作磚?
無題其一
白道縈迴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
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
這是其中一首,網絡上也沒有解析過。
白道縈迴入暮霞
白道,前人評論說是潔白的小道。餘謂不夠細緻,事實應當是山西地區到呼和浩特某一處的道路(唐朝時叫漁陽嶺),約地置在今呼市回民區附近,在古代這條道路上的泥土是白色的。之所以如此斷定,第一因為後面有“縈迴”二字,《水經注》所載孝文帝北巡“芒幹水又西南徑白道南谷口。有城在右,縈帶長城,背山面澤”,白道是古代兵家必爭之地之一。同時,此詩亦名《陽城》,這裡的陽城不僅是地名,具體解釋見第下文。
暮霞,晚霞之意。形容白道之長,一直蔓延到天邊。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不得志,因為天光將盡。
斑騅嘶斷七香車
斑騅,即班騅,毛色青白相間的馬,在古代這種馬的等級並不高。這裡是用陸瑜的典故,陸瑜是陳後主的寵臣,極富才華,文筆優美。古人所作樂府風《清商曲》有詩云:“陳孔驕赭白,陸郎乘斑騅。徘徊射堂頭,望門不欲歸。”李太白也有詩《夜坐吟》說到陸瑜“紅霞稍出東南涯,陸郎去矣乘斑騅。”這一句實指應當是自己所乘坐的馬車,暗指自己同樣擁有陸郎般的才華,更深一層的含義是害怕自己空有才華而不得其用,近似於懷才不遇。
嘶斷,小可一開始認為是司馬休之的典故,司馬休之特別愛馬,甚至把馬系在床邊,有一次馬不停鳴叫,還不停地看著馬鞍。司馬休之便把馬鞍掛上,於是這馬便不再嘶叫。於是他又坐在床邊,結果那馬一看到司馬休之又坐下,再度開始嘶叫,司馬休之無奈之下只好騎上馬,哪知剛一坐穩,那馬便奔憤而出十餘里,後來才知道這一飛奔恰好躲開了前來刺殺他的刺客。
七香車,典故是三國之事,曹操曾經賜給太尉楊彪一輛七香車,在這首詩裡借指榮華富貴。從這一句看,嘶斷典故為司馬休之並不精準。“嘶斷”可能沒有典故,只是一個形容詞,形容身負才華的自己終於和富貴無緣無份了。
春風自共何人笑
自共,自,徑自,自己之意,共,連詞,和……在一起,與……一起之意。典故應當源於《世說新語·文學》“支下坐,自共說,正當得兩,入三便亂”,大意就是和某某如何如何。
笑,春風之笑,形容春風溫柔。
枉破陽城十萬家
枉、白白,徒勞,枉費之意。破,形容春風吹到了四處,春風吹到了某一處地方。
陽城,不僅是地名,結合上一句的“笑”,陽城就變成了典故。源於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因此這裡的陽城不僅僅是指山西部分地區,也是指美麗的春風,或者是春風的美麗。照應上一句的“春風笑”
十萬家,西晉把雁門關以地的土地讓給了鮮卑族,當時鮮卑大頭領就造了十萬族人移居到大同附近。實際上這算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人口大遷移。從上下文來看,這一句僅僅是採用典故來形成一種表達方式上的美感,嵌入十萬家,讓詩歌更顯含蓄,更顯巧妙,更有一種雙重涵義中的錯落與穿插。簡單來說,就是作者用了A典故,卻偏偏表達的是B涵義。
因此,這一句有明暗兩種解釋:
明面的解釋是春風枉費一番溫柔吹到了這裡,可惜毫無用處。之所以沒有用處,是因為作者已經心情低落,絲毫感覺不到風光的美好。暗中的解釋是春風吹來又有何用,可惜此地的居民已經不是漢人了,而是少數民族。然而從全詩來看,這種解釋明顯有些牽強。因此,只取明面解釋。
全詩的翻譯如下
白道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遠方天際,和晚霞融在一起,
陸瑜所騎的斑騅嘶斷了韁繩,和華美的七香車拉開距離。
春風無限清新溫柔,卻不知道它要把這種溫柔賦與給誰?
結果一切都是徒勞,雖然吹盡陽城,我卻依然毫無生機。
詩寫得很美,然而為什麼偏偏要起名《無題》呢?從詩裡看,此詩應當寫於李義山在故鄉閒居期間,而李商隱的閒居大體上分為沒有中舉,沒有工作,為母守孝,晚年失落。從詩中的“暮霞”來看,應當是仕途不順期間或為母守孝期間,他當年的“背叛”行為導致了他沒有資格抒發不得志。
古人說這是一首送別詩,但送別並不是什麼難堪或丟人之事,不值得取名為“無題”,因此,小可更傾向於是抒發不滿之意。空負陸瑜之才,卻與事業無緣,春風柔美,卻與我無關。
李義山很少寫純粹的事業詩,連他自己都認為沒有資格,所以常常以事物喻事業,若是沒有事物,則必然“無題”
無題其二
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飲結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
紫府仙人號寶燈
紫府仙人:據《抱朴子》所載,有一天黃帝向東巡遊,來到了山東境內的一座仙山之上,看到了紫府仙人,黃帝接受了仙人的人皇之書,從而號令天下,莫有不從。因此這個紫府就是仙人之意,古詩詞中也有不少,比如晏同叔《蝶戀花》“紫府群仙名籍秘。五色班龍,暫降人間世。”呂洞賓《哭陳先生》“六洞真人歸紫府,千年鸞鶴老蒼梧。”
寶燈,看上去是佛教物品,比如寶蓮燈。而紫府仙人無論從哪裡看都是黃帝時期的人物,那時中國沒有佛教,只有道教的神仙中人。封神演義中的燃燈道人那是明朝小說,所以不在考慮之內。然而,佛教也有金仙一詞,所以古人認為,寶燈二字是佛道通用較為妥當。
這一句看起來是交待一個傳說,其實上沒有任何線索。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因此這一句必有隱意,隱藏含義在哪裡呢?
雲漿未飲結成冰
雲漿,仙藥名。據《漢武故事》所載,西王母曾經說過“太上之藥,有玉津金漿,其次藥有五雲之漿”,所以這個雲漿原指次一級別的仙藥。後來多引伸為美酒、好茶或者其它美味的飲品,比如白居易《早夏平泉回》“療飢兼解渴,一醆冷雲漿”指的是果汁,比如花蕊夫人《宮詞》“酒庫新修近水傍,潑醅初熟五雲漿”指的是酒,楊萬里《雪中講堂賜酒》“玉果金拌碼瑙觴,春坊傅令賜雲漿”裡的雲漿也是指美酒。
未飲,沒有喝(雲漿)。結成冰,飲料或茶酒由於放了很長時間,所以結成了冰(顯然這是誇張寫法),實際上是說溫度變涼了。
而之所以“未飲”,顯然是要等待的那個人沒有來。之所以如此斷定,是因為如果是獨飲,恐怕早就獨自醉去,因此只能是等人,而人未至。
如何雪月交光夜,
如何,怎樣。雪月,白雪和月亮。夜,晚上。即落雪明月之夜。
交光,光影交錯之意。照應前面的“紫府”,《仙傳拾遺》所載,唐人李球進了紫府仙洞,發現滿山都是珠寶,每到要下雨時“眾寶交光,照灼巖嶺”,一般多指道家經書散發出來的光茫,後來引伸為寶物或神物或經書散發的神光。還有星漢交光,日月交光等自然現實。比如歐陽永叔《浣溪沙》中有“燈燼垂花月似霜。薄簾映月兩交光”,比如柳永《望遠行》中有“放一輪明月,交光清夜”,比如周美成《三部樂》有“夜窗垂練,何用交光明月”之句,都是此意。
結合上一句,這一句是說作者在一個下雪的夜晚等待一個人。等誰?自然是紫府仙人,那麼,問題來了,這個紫府仙人究竟是誰?
更在瑤臺十二層
瑤臺十二,《拾遺記》所載,(崑崙山)有十二座瑤臺,每個臺子長約一千餘步,都是用五彩之玉為臺基。上下都有華美的仙家之殿。
李白《清平調》中的“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中的瑤臺只是仙境。而這一句在添加數字之後更顯迷幻和遙遠。自從李義山用了這一句之後,千古之下世人紛紛效仿,比如陳德武“十二瑤臺,千金一刻,橫竹休吹徹”,顧阿瑛“十二瑤臺暮。開遍瓊花千萬樹”,邵雍“瓊苑群花一夜新,瑤臺十二玉為塵”
結合第二句和第三句,應當是說作者所等待的那個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自己根本無法去尋找。然而,如果真的是距離很遠,則根本沒有必要準備美酒或果汁,更沒有必要苦等,這顯然不合邏輯。所以,這個遠指的不是距離之遠,可能是其它的“遠”。
即這個紫府仙人之所以遠,遠的不是距離,而是其它。
紫府仙人是誰?
清朝學者馮浩在《新唐書》中找到了答案,小可去查了一下《列傳·卷九十一》有這樣一段記載“。夜對禁中, 燭盡,帝以乘輿、金蓮華炬送還,院吏望見,以為天子來”,大意如下:當時可能已經升為兵部侍郎和知制誥(相當於首長秘書)的令狐綯有一天晚上接受皇帝的問詢,問詢之後由於夜深,皇上便派了一輛專車相送,這個專車上還鑲有金色的蓮花燈,出宮後那些值班的官吏看到車子以為是皇帝來了。原文中有一句話“帝以乘輿、金蓮華炬送還”
金蓮華炬,豈不是寶燈?
因此,第一句便不難解釋。紫府仙人就是已經升作大官的令狐綯,寶燈就是鑲在專車上的蓮花燈。
全詩翻譯如下
仙人坐在車裡,車上鑲嵌著寶燈。
美酒還未就飲,灑水已漸漸冰冷。
這樣一個夜晚,飛雪和月光交織,
仙人仍未歸來,或許還在仙宮中。
然而,平平常常的一件事,為什麼把詩寫成《無題》呢?
因為令狐綯的父親令狐楚對李義山有知遇之恩,並把李義當成傳人甚至是兒子,令狐綯當年與李義山也情同手足。令狐楚病危之際,想要見李義山一面以託後事,然而當時的李義山卻因為個人原因娶了令狐楚的政治對手的女兒為妻。此事讓令狐綯對李義山產生怨恨,從此誤解漸多,據傳更有打壓之事。
此詩應當做於那個時期,李義山去見令狐綯,並等待他回來。
昔日好友高升為官,而自己卻還僅僅是一個最低級別的公務員。兩個人的身份和地位已經是天壤之別。對李義山來說,昔日的兄弟令狐綯需要仰望才見,自己若是凡人,他便是仙人。
更重要的是,連他自己也知道,因為個人之慾而罔顧人倫,犯下大錯,加上誤會重重,成為了忘恩負義的背叛小人。
有苦說不出,只能《無題》。
其實拋開寫作背景,這兩首詩都可以扭曲成情詩。
白道縈迴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
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
潔白的小路上晚霞滿天,相思的人兒望眼欲穿。
溫柔的春風和誰在一起,沒有你春風也會哀憐。
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飲結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
美麗的仙子,你如燈光一般照進我的夢。
醇香的美酒,伊人還不來只好漸涼成冰。
寒冷的夜晚,只有雪花和月光彼此交重,
心上的人啊,是不是還在遠處迷霧之中。
果然,毫無違和!
果然,當詩寫出來的時候,如何解讀就由不得作者說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