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主义的代价——被异域疾病困扰的西方殖民者们

超越历史故事表面,从宏观的社会视野来讨论事件发生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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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奴隶贸易与黄热病

1793年9月10日,美国国父、同时也是美国第1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宣布,关闭刚刚建立4年的美国联邦政府。在关闭政府之后,他便带着家人迅速逃出当时的美国首都——费城,前往郊外避难。算起来,美国政府上一次放弃首都还是在独立战争之中,当时英国锐利的兵峰逼近费城,美国大陆军组织的防御阵线迅速崩溃,负责处理战争事务的大陆会议不得逃离此地,另寻他处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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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究竟是什么灾难,可以与当时的海上霸主英国相提并论,令美国政府和华盛顿如此恐惧?答案是一种名为“黄热病”的疾病。1793年,法国殖民地海地发生了革命,海地岛上的大量法国种植园主带着他们的奴隶,坐船到美洲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费城避难。要说这法国人也真是热情,不但把人带来了,还带来了传染病。

当时的海地正遭受黄热病的侵袭,法国派去镇压革命的军队因此陷入了苦战。而海地逃难者中有不少人也感染了疾病,他们将这个病带到了人口密集的费城,立马引发了严重的后果。疫情首先出现在特拉华和附近的穷人社区,之后迅速扩散。短短一个月内,4.5万的人口之中已有300多死亡病例。患病者会发高烧、头痛、呕血,皮肤和眼睛会变成黄色,因此被称为“黄热病”。发病后期,病人会不断流血鼻血,直至休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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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革命

作为一个大城市,费城在之前已经有过数次经历瘟疫的经历。天花、白喉、霍乱等在人类历史上或或有名的疾病都出现在这个城市中过。遗憾的是,黄热病还是第1次出现,费城的医生们根本没有面对这种疾病的经验,他们只得在不断试错中寻找治疗方式。三个月后,整个费城的死亡人数已占全人口的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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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出版的黄热病图解

这种可怕的疾病是怎么出现的呢?

在近代之前,美洲并不存在黄热病。黄热病病毒通过一种蚊子——埃及斑蚊传播,这种蚊子本来只存在于西非地区。但是从16、17世纪开始,各欧洲国家的美洲殖民地开始通过蔗糖种植园来以获利,种植园需要密集的劳动力,同时,这些劳动力还要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因此,重视收入的白人契约奴和崇尚自由的印第安人自然无法成为种植园中的奴隶。于是种植园主将目光投向了非洲,希望从那里进口大批奴隶。

于是,大西洋奴隶贸易开始兴盛起来。来来往往的贩毒船运送着无数的奴隶,与此同时,也将埃及斑纹带到了美洲。这些病原体蚊子到了美洲之后,立刻在种植园中找到栖息地。种植园中保存了大量的水桶,但密封程度并不高,因此很容易滋生细菌。埃及斑纹在水桶中大量繁殖,并在到处是甘蔗汁的蔗糖种植园中找到了养分来源,最终四处扩散,成为美洲黄热病爆发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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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黄热病肆虐完全是西方殖民者自己种下的苦果。为了推进他们在美洲的殖民活动,西方人通过暴力手段,将大量黑人引入到美洲进行劳作。而携带病毒的恶魔——埃及斑纹也通过贩奴船来到了新世界,并让西方殖民者大为苦恼。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切痛苦的根源,全部源自殖民主义。

黄热病在美洲的流行并不是唯一的案例。纵观整个世界医疗与疾病史,可以发现,近代以来许多致命的流行病,都是因西方的殖民活动而起。殖民者们在通过殖民活动大肆掠夺的同时,也承受着可怕而沉重的死亡代价。

恐怖的热带地区——热病的出现

18世纪的法国博物学家布丰曾在其著作《自然史》中提出了一种影响深远的理论——美洲退化论,这种理论认为,被欧洲人带到美洲的动物与植物会迅速退化,其证据是美洲的牲畜和印第安人都比欧洲人矮小。后来,此理论被荷兰地理学家科内利乌斯·德波以及法国学者纪尧姆一托马·雷纳尔所引申,用隐问政美洲人在道德、智力与体质上都远远不及欧洲人。

想也不用想,这种观点一经提出,就立马遭到了美洲知识分子的反对。做过风筝实验的物理学与政治学家本杰明·弗兰克林在法国担任大使的时候,特地宴请几位法国科学家,试图在饭桌上说服他们,让他们放弃美洲退化论。独立宣言的起草者、也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在法国时,特地撰写了一篇反驳布丰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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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丰

现在看来,美洲退化论十分荒谬。但是,提出者布丰并非一个为了标新立异而随意胡说八道的江湖骗子,他的著作《自然史》是启蒙时代最著名的科学作品之一。这样一位大科学家,为何还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其实也不能怪他,

因为在当时的欧洲医学界,人们普遍认为炎热的地方会造成体质的退化,而这种认知又是在殖民活动之中得出的。

16世纪,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始对南美洲进行征服。在1532年西班牙探险家皮萨罗灭亡印加帝国后,殖民者的征服行动就没有遇到过多少军事上的阻碍。但是,疾病却阻碍了他们的活动。踏上南美大陆的殖民者发现,士兵身上经常会出现很多异常情况,例如食欲不振、体温过高、呕吐、头晕等,与此同时,他们患上鼠疫、天花和麻疹等病的几率也比在欧洲时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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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萨罗

医生对这些特殊现象的研究促成了“热病理论”的形成。热病理论认为,炎热的气候会造成身体的疾病。16世纪的法国医生尚·斐奈写了大量关于热病的论述,他认为,热病的产生是因为毒素导致了身体腐败。17世纪的英国医生托马斯·威利斯继承了斐奈的观点,威利斯认为,动物与植物在炎热地区会发生物质腐败,从而产生致病的瘴气,人类吸入这些瘴气后,就会生出各种疾病。

后来,热病理论还与欧洲医学传统中的体液学说联系在一起。体液学说由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此学说认为人体内的4种体液与环境中的土、水、火、空气对应,若人类想维持健康,就必须要保证4种体液的平衡。而瘴气污染了空气,导致体液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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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液学说

17、18世纪,欧洲的殖民活动扩张到了北美洲、东南亚和印度。热病的临床现象也越来越复杂,会随着地域的变化而变化。在这种情况之下,热病理论又得到了发展。英国医生托马斯·西德纳姆在1666年撰写了《基于原创观察提出的热病治疗方法》,他认为特定的热病病是由特定的气体发散所引起的,而热病的临床现象则是在排除致病物质的自然反应,本书将热病现象与特定物质联系起来,而不再仅仅关注炎热的气候致病。

通过为水手提供新鲜橘子治好坏血病的著名英国医生詹姆斯·林德也参与了热病的研究,他认为欧洲人的身体无法适应热带炎热的气候,因此会导致身体腐败,从而致病。但是,林德最后的结论相当乐观,他并不认为欧洲人会永远惧怕热带,通过规划生活、学习知识、调整饮食,欧洲人就能适应热带气候。在这种观点的鼓舞之下,英国人的殖民活动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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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德

18世纪末开始,欧洲人的殖民活动深入到了非洲大陆。覆盖这片大陆的是充满病菌、昆虫的森林,其自然环境远比美洲凶险的多。在非洲,殖民者不得不承受更加恐怖的死亡。1777年,由探险家威廉·博尔特率领的152人考察队沿着赞比西河前进,其中132人死亡;1805年戈蒙·帕克带领欧洲人考察尼日尔河,最终只有5人存活;1816年一支考察刚果河的队伍中,54人里死了19个。

以上的死亡率触目惊心,足以说明非洲的热带气候对欧洲人来说有多大威胁。欧洲探险家和医生们认为,这些死者大多数都是因为热病而死,炎热的非洲太容易产生瘴气。正是因为非洲给欧洲人留下了如此恐怖的印象,英国文学家康拉德才在其名著《黑暗的心》中将非洲称为“黑暗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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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病理论的基础是瘴气理论。瘴气理论在19世纪之前相当流行,医生认为物质腐败会发出瘴气,人吸入瘴气之后就会致病。但在19世纪微生物学发明之后,人们就渐渐放弃了瘴气理论,倾向于用微生物理论来理解热病。与此同时,医学在判别疾病方面的精准度也增加了不少,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使用“热病”这个笼统概念,而是将它们按照临床症状分为疟疾、伤寒、黄热病、黑热病等具体疾病。

纵观整个热病和热病理论的历史,会发现只有在欧洲人开始殖民之后,热病理论才有所发展。而且热病本来就是异域疾病,是长期生活在寒带的欧洲人来到热带地区之后,无法适应环境才出现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热病也是殖民者在殖民活动中所产生的创伤记忆之一。

死神再临:19世纪的霍乱大潮

自中世纪以来,霍乱就一直困扰着欧洲人。不过,欧洲人的祖先们所熟悉的霍乱与我们现在所说的霍乱不同,那时的霍乱只是一种严重的腹泻,而且由于霍乱经常发生,欧洲医生早就掌握了应付它的经验。而我们所熟知的霍乱,则是19世纪产生的、死亡率更高的世界性疾病。霍乱是由霍乱弧菌引起,常常伴随着水泻、体液流失等临床症状,最终会导致患者脱水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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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

这种霍乱最早在1817年与印度的孟加拉国出现,接着便迅速在亚洲肆虐。1830年,霍乱蔓延到俄罗斯的领土上,接着立马遍布整个欧洲。1832年,霍乱又随着欧洲船只登陆到魁北克、蒙特利尔、纽约等美洲大城市。与此同时,欧洲人也将霍乱带到了非洲。自此,霍乱变成了世界性疾病,并在整个19世纪多次爆发。

混乱的死亡率非常高。亚洲在1816年到1832年有数百万人因此丧命。等霍乱病毒到达英国后,仅仅第一年就造成5.5万人的死亡。1849年,全球第2次爆发霍乱,英国在三个月内就有3.3万人去世。

当时的欧洲国家正处于高速城市化之中,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使城市十分拥挤。与此同时,现代卫生制度还没有建立,工业污水与生活用水肆意横流,防疫机制聊胜于无。于是,人口密集、脏乱不堪的欧洲城市就成为霍乱的天然栖息地。与此同时,欧洲人以前治理霍乱的经历在此次新型霍乱面前几乎毫无用武之地,因此,这样恐怖的死亡人数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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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中叶的霍乱宣传图

这场本应只在亚洲肆虐的地方疾病,为何能迅速传到欧洲,并给欧洲人带来巨大伤亡的呢?这就要谈到19世纪建立的欧洲殖民贸易体系。在19世纪,除了非洲内陆,世界上几乎所有地区都被带入到了由欧洲主导的贸易体系之中,欧洲人的商船满载着工业加工品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区域,将他们卖给那里的民众。凭借有着强大的工业实力,欧洲人总能生产比起土制品更为物美价廉的产品,其竞争力自然比本土制品要高得多。通过这种手段,欧洲人将商业触角伸到了任何地方。

这套贸易体系的背后,是殖民主义下的武力震慑。在近代早期,欧洲人的产品质量不高,无法让其他地区的消费者感兴趣。但这一切都随着殖民战争而结束,欧洲人为了获得贸易据点或打开贸易门户,经常会以武力征服当地统治者,并成为新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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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立统治之后,欧洲的殖民政权会采取一些打压当地产品的政策,使质量较低的欧洲产品能占领市场。一直以来以棉纺织业著称的印度,在英国东印度公司实行的一系列保护本土产品的关税政策下,失去了重要市场,从此屈居于英国纺织业之下。

与此同时,迫使各个地区打开贸易门户的过程并不顺利,许多国家并不愿意门户敞开,与欧洲人做生意。于是欧洲人便用坚船利炮发动殖民战争,强迫这些国家打开大门。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每个中国人中国人都会在课本中学到的鸦片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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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全球交通业的发展,使得殖民贸易体系更加完善。蒸汽轮船和火车的发明大大缩短了两地的移动时间,坐帆船从英国到达印度需要5个月,但1830年代蒸汽船广为使用之后,这个时间缩短到两个月。俄罗斯广袤领土上的铁路,也使东亚与欧洲之间联系更加紧密。在交通技术的发展之下,商品能更多、更快的在两地之间进行交易。

可惜,在欧洲人通过这套严密的殖民贸易体系获得大量利润的同时,霍乱等疾病也通过密集的交流网络四处扩散,使得地区性疾病会迅速发展成全球性疾病。

殖民者与殖民地居民的频繁贸易往来和政治活动令殖民者们感染疾病,并将其带回到本土。交通的便利不仅仅是对人来说,也是对病毒来说,传染病会随着交通网络迅速扩散到遥远的世界彼岸。这似乎又是殖民主义的另一代价:你希望通过殖民贸易挣大钱,那就要准备好承受与日俱增的风险与代价。

结语:全球体系与疾病

殖民主义的本质是什么?仅仅是将一批人从家乡转移到另一批领土之上吗?很显然,这种说法不够深刻,若是如此,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西方能通过殖民主义成为世界霸主。我搬几次家,也不会让我我们家的资产增多啊。

在余孽君看来,殖民主义的实质是一种剥削体系:殖民者通过武力征服、掠夺原材料、人口买卖、倾销商品的方式,对广大殖民地进行剥削,从而增加自己本身的财富、积累自己本身的实力。在殖民主义的晚期,整个世界不再是由零散的、毫无关联的地域组成,而是被殖民者整合进一个完整的、相互依存的世界体系之中,而西方正处于这个体系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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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学者沃勒斯坦就提到过一套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

若想建成这套世界体系,西方殖民者必须要与外界相接触,并对当地统治者或居民进行收买、劝说或武力征服,才可以让这些与西方交流甚少的人服从西方的殖民秩序。但是,接触就意味着风险。早期的殖民经历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了阻碍:恶劣的自然环境令殖民者止步不前、当地政权掌握的军事实力不亚于殖民者、商业竞争者控制了某地的市场。

而其中相当重要的阻碍之一就是疾病。自希腊时代以来,欧洲医学已经发展了2000余年,按理说可以处理很多曾令他们的祖先束手无策的疾病。但是,这些医学经验全部建立在已经遇到过的疾病之上,而且药品也以欧洲人可以见到的药材为主。当他们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便发现这里有许多从未在欧洲遇到的疾病与药品,多年的医学经验此时毫无用武之地,于是,欧洲人只能一边经历死亡,一边寻找治疗方式。

本文选取了三个事例,贩奴贸易将非洲的黄热病带到了美洲、对热带地区的征服引发了热病、殖民贸易网络的建立将源自亚洲的霍乱传到了欧洲,这三个事例都是欧洲人在接触外界、建立殖民体系之时所遇到的疾病。这些事例告诉我们,

对外界的征服永远要付出代价,有时,这个代价不仅仅是金钱那么简单,而是无数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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