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拒絕取悅文學圈

池莉:拒絕取悅文學圈

我的寫作,一直都只是與自己天生的熱愛,自己生命的成長,自己的內心情感,自己的思想變化和自己世界觀的變化密切相關,與中國文壇所發生的一切都沒有什麼關係。

想當年,面對八十年代文壇流行的各種形式的探索,我都覺得可笑,覺得有一點小兒科,

覺得外國文藝思潮及其文本形式和我們中國的民族文化和文學思想脈絡有著本質的差距。

當時我也如飢似渴地閱讀翻譯作品,也覺得人家的東西,像《等待戈多》什麼的,的確有點意思。

我承認和欣賞別人的精彩,但是一旦面對自己的寫作,我就非常冷靜了。我當時的文學意識是:

擺脫了漫長“文革”環境的中國文學,至少首先應該有一個對於假大空話語的反動和糾正,

有一個對於中國人個體生命的承認、尊重、歉意和撫慰,有一個對於中國人本身七情六慾的關切,有一個對於在逼窄的意識形態下的窘迫且貧困的現實生活的檢討和指責。

八十年代,對我震撼最大的是讀者對我的接受和認可。

《煩惱人生》發表之後,我乘坐去武鋼的輪渡,被武鋼的職工們認了出來,整條船一片歡呼,二樓的人們使勁跺腳與一樓呼應,有人當即為大家背誦《煩惱人生》的片斷。

在波瀾壯闊的長江上,迎著初升的燦爛朝霞,聽著自己的小說被傳頌,看著幾百人向你揚起真誠的笑臉,太好了!

這種感覺實實在在地讓我激動和狂熱,真是太好了。它對於我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激活毫無疑問地超過了所有的文學獎、專家評語和所謂的歷史評價。

我的創作原動力從哪裡來?我想,它的絕大部分從我自己的生命中來。

對於一個幾乎在童年就選擇了文學的人來說,我很高興自己首先不是從書本和學理那裡來認識世界,

換句話說,不是從人類社會已經規整的、梳理的、邏輯的和理論的地面建築來認識這個社會,而是從這幢建築的最底層———

地表之下,那最原始最毛糙最真實的生命發端處體會和領教這個社會,這種親身的體會和領教對於個人生活來說雖然充滿辛酸和苦澀,同時卻也充滿了文學因素和寫作動力。

前些日子讀朱學勤的《書齋裡的革命》,在讀到下放知青聚集在一起,狂熱又盲目地閱讀與探討整個世界的時候,親切之感油然而生。

我的年齡比“六八屆人”還要小几歲,我只能牽著大哥哥大姐姐的衣角玩。想當年,深夜在那昏暗的知青小屋,我聽著老知青們的高談闊論,激動得發熱病一樣一陣陣寒顫。

雖然後來我沒有進入一個系統的理論調理階段,但是那種毫無功利的閱讀和探討以及對人類社會的勤奮思考,強大地支持了我的懷疑論,決定了我的文學立場和寫作視點。

從我的主觀意識來說,我的文學立場和寫作視點,從八十年代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改變,只是進一步地在向縱深探索和發展。

因為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隨著閱讀範圍的開闊和閱讀質量的增加,隨著思想能力和辨別能力的增強,我越發感到:

地表以下生活的真實和深厚,深邃和奧秘,是中國這幢大建築的堅實基礎和生命核心所在,

其紋理之縝密和結構之複雜是所有的現代高科技和人文理論難以描述和再現的,惟有文學能夠貼近,惟有文學能夠表達人性的溫情的關懷。

我窮盡此生的寫作,大約都難以表現這種生活形態的九牛一毛,因此我不會改變的。

我是一個笨人,能夠用一生的時間做好一件事情,那就不錯了。

讀者感到的變化只是小說的取材、結構、語言之類的變化,都是技術改變,不是內核的改變。

我當然不能總是寫同樣的小說;小說是手工藝術,每個作品的形態一定要不同才有點意思。

我生活在中國社會,我不高估小說的作用。我更不會在小說中作秀去提升生活。《生活秀》結尾我沒有故意提升,那就是生活本身。

我從來都認為生活用不著作家去提升,我努力要做的只是沉潛。我希望自己沉潛到中華民族的最深處,然後用中國文字去展示那最深處的光景。

我以為我們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本身就蘊含著人類所有的意義,文人化的提升奶腔奶調的,往往只是在圈內叫好,而被敏感的讀者嗤之以鼻。

我從寫作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打算在圈內討好,我不容忍我自己惟一的熱愛受到名利的玷汙。

並且,這麼些年來,在文人圈內喋喋不休討論的“提升”呀,“精神家園”呀,“思想深度”呀,彼岸的指向到底是什麼?將什麼提升到什麼程度?至今無人說出一個所以然。

我曾經有幸聆聽過有關作家的言論,也曾經心懷叵測地提過一些問題,很不幸,我發現有些人很空洞很混沌很口是心非。

說說大話其實也就是想圖個知識階層的喜歡,博個名利而已,因為誰心裡都明白,歷史和文學獎都是知識階層決定的;

而博得老百姓喜歡不僅沒有實用價值,還有背上小市民名聲的危險。

所以說,文人的惡俗其實表現在媚雅。我坦率地說,我可不想做個惡俗的作家。我還想更坦率地說:

如果小說真的能夠提升生活的話,那我們今天的生活早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了。

我們誰能夠不是小市民?誰能夠不出沒於市井?你以為你是誰?剛剛提著褲子從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出來,就裝出一副精神貴族的模樣,說:你們這些小市民。

說實在的,這種虛偽真讓我噁心!我的一個表親,家大口闊住房擁擠的工人家庭出身,讀完了博士,有了不錯的工作。

好幾次得意地說他現在已經擁有兩居室的住房了,可以經常在書房讀書了,所以他終於不再是小市民了。

蒼天在上,可憐可憐我中華民族吧。有了巴掌大的住房就不是小市民了,多麼無知啊!

二十一世紀了,我們的文化人竟然還如此淺薄,如此缺乏人本意識,滿腦袋瓜子封建文化的等級觀念,我只能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我當然不會介意別人說我是小市民或者說我是世俗的作家,

我永遠不會否認自己的胎記、皮膚和頭髮的顏色以及自己生存的歷史環境,不會否認自己的渺小和卑微——哪怕我住上了六居室呢———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文 / 池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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