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行相煎何太急
捧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把一个普通的医户捧成名医,很伤脑细胞。
首先,要起个听起来就牛气冲天的外号。元代沈好问擅长针灸,人送外号沈铁针。宋代嵇清擅长接骨,外号嵇接骨。当代名医张温擅长膏药,外号张半贴。东方来擅长啥?不知道。想了半天,孙二二出个主意,干脆叫逗爷,拿笑话当诊金,不是逗吗?逗爷,听起来老气横秋,实际上稚气未脱,强烈的反差效果,绝对令人印象深刻。众人想了半天,这外号虽没有名医范,倒也贴切。
其次,要有名医当师父。名师出高徒嘛。可是,什么样的老师能教出十岁的名医?祖传?东方家没名气,不行。活着的?没听说过谁有这能耐,也不行。只有神仙才行。谁敢冒犯神仙?众人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孙二二倒不怕,问李时珍行不行?东方来治血崩就是受到李时珍的启发。众医户一致说,太行了!堂堂药圣,教出什么样的徒弟都有可能。美中不足的是,李时珍万历二十一年去世,东方来还没出生呢。不过,这难不倒孙二二,人死没关系,托梦教徒呗,东方来在坟前睡着了,一觉醒来,精通本草纲目,百草皆能入药。
再次,就是有治愈疑难杂症的案例。这好办,吹牛谁不会?小事说大,大事说炸,是这群医户的看家本领。案例顺手沾来:孙二二婆娘,血崩本来就危险,说成起死回生也不为过。福娃咳嗽,说成积年肺痨。王斌肚里有虫,可以说成百虫噬肠……
策划完毕,孙二二请说书先生宣讲。说书先生都是好厨师,添油加醋的本领神仙难敌,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逗爷不再是名医,是神医。
东方来红透休宁县。
三笑堂前患者更多了,东方来和三花根本忙不过来,詹大春夫妇也不好落清闲,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福娃趁机跑过来,二话不说,冲着东方来磕了三个头。
“东方神医,收下我吧,我要跟您学医术。”
东方来一愣,福娃唱得是哪一出?怕我不够出名,来个当众拜师。这不是帮着孙二二捧杀我吗?难道被孙二二收买了?
“不要叫我神医!”东方来吼道。震得福娃耳朵嗡嗡响。
“叫您啥?”
“叫啥都行,就是不能叫神医!”
“逗爷,请收我为徒吧。”
“滚!”
“您不答应收我为徒,我就不滚!”福娃一脸地决绝。
“你!”
东方来转身进了三笑堂。
福娃一直跪着。
陆续来了一些病人,大家都好奇,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难道三笑堂治死了病人?”
“听说这孩子想拜师,逗爷不收。”
“成了神医,眼界高了呗。人哪,不能出名,一出名就飘,说不定诊金也得涨。”
詹大春见人越聚越多,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只好走过来,把福娃拉起来。
“福娃,人多别添乱,先进去帮忙,拜师的事回头再说。”
福娃一骨碌爬起来,进三笑堂帮忙去了。
久病成良医,福娃拿药、熬药都很麻利,省了东方来和三花不少事。
把最后一个病人送走,詹大春陷入沉思,孙二二这招毒啊,真得令人担忧,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大人都吃不住捧,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不行,要找东方来谈谈。
“小来子,最近,村里传的邪乎,你可要当心。”
“我知道,孙二二的技俩,不知道憋什么坏,我不让他的阴谋得逞。”
“这个孙二二,啥时候才能消停,唉!”
东方来倒觉得有趣,逗爷?神医?孙二二越来越会玩了。爷不好好逗逗你,对不起你给爷起的外号。
东方来的确有点飘了,从来没想到胡治中会害自己,想当然地认为是孙二二出的阴招,只要保持初心,孙二二就拿自己没招。东方来也不想想,孙二二只会踩人,啥时候捧过人?
一个是料敌不明,一个是知己知彼,同行之间,不见销烟的战斗开始了。谁胜谁负,不用猜也能知道结果。
胡治中见火候差不多了,联合县里的医户,向县惠民药局推荐东方来,这位可是李时珍的高足,当世神医,应该为皇上服务,为太医院服务,你们快点征召过去,我们翘首以盼。
惠民药局的吴医官五十多岁了,头白花白,为官谨慎,与众医户关系不错。收到众医户联名推荐信,不敢怠慢,报告了邱知县。
邱知县也很高兴,县里出了神医,是自己教化有方,是个大大的政绩。心里一激动,就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杀向木梨硔村,访访这位神医。
“嘡”、“嘡”,两声锣响,轿子落下,胡知县挺着将军肚,迈着八字方步,向三笑堂走去。患者纷纷回避。远远地看到邱知县仪仗进了山,孙二二连忙下山迎接。在半山腰迎上,山石又凉又硬,孙二二也顾不得,跪下欢迎邱知县莅临指导。邱知县没下轿,只是挥了挥手。孙二二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上爬起来前头带路。到了三笑堂门口,轿夫落了轿,又一溜小跑,把轿帘子掀开,点头哈腰,把胡知县引进三笑堂。
东方来只好出来拜迎父母官。
胡知县见东方来出迎,心里不快:逗爷好大的架子,竟然只派了一个小孩子迎接父母官,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还想着去太医院,做梦吧。
“草民叩见知县大人。”
“是你?”
“是我。”
“逗爷在吗?”
“不在。”
“在哪?”
“不在哪。”
“是你?”
“不是我。”
“你是?”
“医户东方来。”
孙二二见东方来答得乱七八糟,急忙喝斥。
“东方来,怎么这样说话?!大人,他就是逗爷。”
“孙文武,怎么这样说话?!”
孙二二一脸干笑。
邱知县是贵人多忘事,早把东方来忘到爪哇国。一见面,以为是逗爷的学徒,谁料想,当着逗爷的面问逗爷!几个月前还啥都不是,现在成神医了?这玩笑开大了!
久在官场,邱知县也不是一般人。见来三笑堂看病的患者这么多,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心里很鄙视一帮医户,被一个小孩子抢了饭碗,医术不咋地,坏水倒不少,想借我将逗爷礼送出县。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我才不趟这浑水呢。
邱知县这样想是有原因的,县、州、府都可以推荐良医进太医院,太医院组织考试,成绩优异,留在太医院;考试通不过,推荐者要被治罪。
邱知县怎么肯为东方来担这风险?如果这小子识相,倒还罢了;不识相,必须辣手摧芽。
“东方来,众医户推荐你进太医院,我不管你是不是逗爷,为对皇上负责,对太医院负责,本官要现场考核。吴医官!”
“下官在。”
“现场出题。”
吴医官傻眼了,邱大老板,咱们不带这样玩的!临行前也没说要现场考核呀。
县里一把手既然说了,对的要执行;错的也要执行!否则的话,迟早卷铺盖走人。
吴医官心里清楚:邱知县见东方来岁数小,不放心,考核只不过是形成,关键要难倒东方来。在惠民药局工作多年,刁难同行不是小菜一碟?
“通过太医院考试,必须熟背《素问》《难经》《脉诀》,请背诵《难经》第二十二难。”
《难经》传说为战国时期扁鹊所作,以问答形成,共讨论八十一个问题,故又称《八十一难》。
东方来熟读《难经》,背诵也没问题。不过,东方来并不想去太医院,那是精英聚集之地,一不小心,被吃的渣都不剩!如果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那就是个傻子。东方来不傻,回答也果断。
“草民背不来。”
“《脉诀》呢?”
“也背不来。”
吴医官不再提问,现场的气氛有点怪异,整个三笑堂鸦雀无声。
邱知县见东方来识趣,便打消了辣手摧芽的心思。见有点冷场,便随口问问,打破尴尬局面。
“三笑堂医案可有疏漏?”
邱知县见这么多人来看病,这小子肯定有过人之处,诊断开方应该问题不大。
这话就不好回答了,既便是名医,除了诊断和开药方慎重外,医案往往交徒弟去做,哪能没有一点疏漏?吴医官会错了意,以为要整治东方来,便认真翻了三笑堂的医案。
“东方大夫喜用偏方、单方,不注重君臣佐使,不少药方非医书所载。”
邱知县本来打算放过东方来,现在不行了:一个十岁的医户,背不上来医书倒还罢了,用到时慢慢查也行,可不按医书开方,万一出了问题,麻烦就大了。想到自己儿子也来诊治过,邱知县气不打一处来。
邱知县当场下了命令。
“东方来身为医户,学医不精,虽未出大错,为防微杜渐,即日起,关闭三笑堂,待通过惠民药局考核后,再作斟酌。告示全县,有散播逗爷谣言者,严惩不贷!”
随行衙役立即驱散百姓,封了三笑堂大门。
孙二二很满意这个结果。东方来干不了,我可以干啊。三笑堂,我要了。
转念一想,自己不懂医术,干不了!再转念想,不懂我可以学啊!再转念想,我年纪大了,学不会了!再转念想,儿子聪明,可以让他学啊!
说干就干,孙二二赶紧回家喊孙小果。
“小果,走。”
“去哪?”
“县城。”
“干啥?”
“学医。”
“不去!”
“为啥?”
“不想学!”
“你知道猪是死的吗?!”
孙二二气极败坏,厉声质问。
“是气死的。”
孙小果话因刚落,孙二二的巴掌就跟小果的屁股来个亲密接吻。
“怎么死的?再说一遍,怎么死的?!”
“被打死的。”
孙二二大发淫威,孙小果屈服了。
孙二二把孙小果送到胡治中的医馆,唱着小曲回家了,心情很愉悦。
东方来望着盖着朱红大印的封条,眼泪滚珠般落下。三笑堂没了,药田没了,父母没了,我该干什么?我又能怎么办?
詹大春怕东方来想不开,冲动做傻事,连拉带拽,把东方来带回家。
“小来子,别哭,咱们想办法。实在没办法,我们去找詹世尹。他是我远房侄子。”
带着詹大春的亲笔信,东方来踏上了求人的旅程。
出了村口,迎面碰上孙二二。
孙二二满面春风。
“这不是逗爷吗?干吗哭丧着脸?”
东方来懒得理会,径直走了。
孙二二不依不饶。
“逗爷呀,三笑堂转给我吧。你不行不代表我不行。”
东方来回头,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转身下山。
途中,又碰上了胡治中。东方来内心哀叹:真是流年不利啊!为什么我不想见的人总出现在我的面前?难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胡治中表现倒不像孙二二喊杀喊打,反而亲热地拉着东方来的手,嘘寒问暖:逗爷这是到哪里去?要不要送你一程?你的医术是大家公认的,一点小挫折而已,不要恢心丧气。有同行们的推荐,有明年准能去太医院。
东方来觉得胡治中的话像机关枪,一通扫射,自己体无完肤。又觉得胡治中的话像软刀子,往哪里扎哪里就痛,哪痛往哪里扎。
好不容易摆脱了胡治中的语言攻击,东方来长舒一口气,终于明白同行是冤家了。早知如此,见到胡治中就该躲得远远的。
好不容易到了徽州府,见到了詹世宁。
詹世宁对东方来很好奇: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想到用笑话当诊金,这种营销手段十分了得,让詹小宝跟着学学,有了这份机灵劲,加上自己的帮衬,说不定詹小宝前途无量。
东方来带回来詹世宁的亲笔信,同时带回了詹小宝,一个性格活泼的淘气鬼。
东方来和詹大春商量了半天,把三笑堂的所有积蓄送出去,三笑堂大门的封条终于揭了下来,可以正常营业了。
东方来带着詹小宝、福娃、三花,把三笑堂打扫地干干净净,又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才坐在堂前,敬等患者上门。
谁知第一个上门的不是患者,而是孙二二和孙小果。
孙小果趁胡大夫外出之机跑回了家,本来想在家好好放松放松,谁知被孙二二拉了过来,让一齐去三笑堂,谈谈购买的事。
“逗爷神医,没人来看病,很闲吧?。我看不如把三笑堂卖给我,现在,孙小果跟着胡大夫学医,很快就能出师,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三笑堂经营地红红火火。”孙二二得意洋洋地说。
“不卖!”东方来冷冰冰地回了二个字。
“从前哪,齐庄公出门打猎,有一只螳螂举起脚,想跟车轮搏斗,你说可笑不可笑?”
“啥意思?”
“我笑你不自量力!”
“你才是螳螂,你全家都是螳螂!”
东方来转身进了医馆。
双方正打着口水仗,患者纷纷涌进三笑堂,把孙二二挤在一边。
“大家排队,一个一个来!”东方来得意地大声喊,冲着孙二二做个鬼脸。
“孙螳螂,别用你的脚挡车了,小心弄折了!”
“你小子作死!早晚三笑堂还得关!”孙二二暴跳如雷。
孙二二大喊大叫,患者不干了,纷纷声援东方来。
“孙二二,不要耽误逗爷诊治。”
“孙二二,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孙小果是那块料?”
“孙二二,你小子使坏,要不,三笑堂怎么会关门?你还想买三笑堂?我呸!”
孙二二架不住众人围攻,转身想走,被詹小宝拦住了。
“孙二二,惹完逗爷就想走?”
“你想干吗?”
“想!”
詹小宝一拳打在孙二二的小肚子上,孙二二疼得直抽凉气。
詹小宝得势不饶人,拳头乱舞,砸向孙二二。
小孩子毕竟力弱,孙二二很快缓过劲来,用力一推,詹小宝仰面摔倒。孙二二趁机用脚踩住詹小宝的胸口。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话音未落,一个药罐砸在了孙二二的头上,孙二二被烫得嗷嗷直叫,药水、药渣弄得满脸都是。
原来,东方来见詹小宝吃亏,见福娃正在熬薄荷水,见詹小宝要吃亏,不管不顾,端着药罐就冲了过来。
薄荷水具有发汗解热、疏肝理气、利咽止痛、止痒的功效。幸亏薄荷水还没烧开,孙二二除了皮肤通红以外,并没有伤。过了一小会儿,倒是感觉一阵清凉,禁不住呻吟起来,不知是痛得还是舒服得。
詹小宝不管不顾,一骨碌爬起来,抄起一根竹竿,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孙二二到处乱窜。东方来也抓起一根棍子,开始双打。
混乱中,孙二二不知道挨了多少黑脚,又疼又气又急,昏了过去。东方来见报仇的机会来了,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对着孙二二的头上砸去。
石头砸到一半,东方来的手腕一紧,石头被夺了去。詹大春及时阻止了东方来。
“小来子,别冲动,这样会害了小宝。”
孙小果见状,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
“娘,我爹被东方来打了。”
“你爹现在怎么样了?”
“被打昏过去了。”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你爹被人打?”孙氏怒斥孙小果的不孝。
“不是的,哪能呢,我害怕,就捂住了双眼。”
孙氏顾不得跟孙小果生气,丢掉手头的活计,急忙赶到三笑堂。正看到东方来给孙二二检查身体。
东方来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一碗凉薄荷水泼在脸上,孙二二醒了,眼泪婆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詹小宝撇了撇嘴。
“没用的东西,哭什么哭?是你求着我打你的!”
“胡说!我男人就是再二,也不可能求着挨打!”孙氏听不下去了,跟詹小宝理论起来。
“大家都听到了,孙二二问我想干吗?我当然想干他!对这种奇葩的要求,我肯定要满足他。”
众人哄笑。
孙氏觉得太丢脸,对着孙二二地屁股就是一脚。
“挺尸呢,要死回家死去!别在这里丢人!”
孙二二忍痛爬起来,在孙氏的挽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了。
大人跟孩子打架,有理也没理。打赢了,别人会说大人欺负小孩子,更何况是孤儿;打输了,别人会说真没用,连个孩子也打不过!孙二二后悔招惹了东方来,这家伙父母双亡,连告家长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躲在家里生闷气。
这时,孙六找上门来。孙六跟孙二二关系最好,“四六不分”嘛,都是啥道理也不懂。
孙六跟孙四咬了半天耳朵,得出一个结论:不除掉东方来,孙家兄弟在木梨硔村没法混了。
两人都觉得此前的捧杀计太低级,只能骗些无知的百姓,当官的一个也不信,没啥杀伤力。咱们直接到出绝招,捧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