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整整十年,我在長距離的戀愛或是婚姻裡。和不同的人。上海——北京,北京——香港,費城——加州,費城——北京。
距離越來越遠,時差越來越大,機票越來越貴。
終於回到北京那天,我先生在期末監考,不能接機。我既不認得他所租的房子,也沒家裡鑰匙,就從機場打車,把行李放進考場,然後獨自去校園裡找點吃的。
一套煎餅果子下去,立時身上每個細胞都妥貼了,恨不得像電視劇那樣,進門喊一聲我回來了!
天空依然是灰的,楊樹的葉子在風中亂晃。盛夏的考試季,迎面而來的孩子們穿著各色各樣的襯衫,面目緊張,卻還是動人的。
就在這個校園裡,我下定決心,餘生都是他,無論貧窮富貴,再也不分離。
上大學時,我在上海,男票在北京。
學校的毛概課,都被我拿來寫情書了,鋪開潔白信紙,用藍或黑的鋼筆,字跡練得異常清秀。在異地戀裡,信的品相基本等於赴約時候的妝容,和女為悅己者容同理。
信封郵票務必好看。背面再抄一句詩,譬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話更像是說給我自己聽”
這是秀給男票的室友看,這就好比加了他全宿舍的微信,在朋友圈裡擺造型,“我就是那個遠方讀詩的女友”,等著點贊。
長距離一個肯定的後果是,窮,生活費都貢獻給電信和鐵路。那時宿舍還沒裝電話,網吧和手機遠未普及,戀愛的姿勢是帶一疊充值卡,站在露天電話亭裡,聊一整夜。有一次,他在電話那頭說說,“嘿,下雪了”。那夜燕園的雪,時常在我腦海中浮現,儘管我並未親見。
那時候,我痛恨距離。
我痛恨等待,等信、等電話、等上線、等假期;更痛恨每一次相聚都自帶嘀噠嘀噠的倒計時,還有兩週,還有兩天,還有兩分鐘……連爭吵也是不可以冷戰的,怎麼耗得起在一起的寶貴時間。
我痛恨不是彼此生活的一部分,痛恨那些不在場無法戳到對方點那種的笑話,那些淋不到的雨、喝不到的酒,還有不認得的朋友,尤其是女的朋友。
彼此是對方城市與校園的訪客。我們像最殷勤的導遊一樣,總是把相聚的行程塞得滿滿的。請看,這是我校最好看的梨花、最好吃的烤串、最文藝的書店、最桀驁的野貓……呈現出的鏡頭,每一個畫面都是能曬朋友圈的。
能逃的課就逃,能不洗的衣服先不洗,這短短數日裡,只有你只有你只有只有你。我們太忙了,忙得對方走之後,需要幾天恢復元氣。
那時我以為,阻擋我們相愛相守的全是外在因素。諸如,表白得太晚,兩人已在相隔千里的兩所學校,諸如我們尚未長大成人不得自由,諸如錢怎樣也不夠用。
殊不知,年輕時的戀愛,總是要找些戲劇化的矛盾來自虐的。羅密歐朱麗葉有家族世仇,三毛荷西有天人永隔,紫薇爾康有皇后和容嬤嬤,那麼我們就是長距離。
走在校園裡,戴著耳機,放著李宗盛的歌,“想說卻還沒說的,還很多,攢著是因為想寫成歌,讓人輕輕的唱著,淡淡的記著...”青春、別離、孤獨、思念,好不動人,卡拉 OK 裡唱起苦情歌來都比別人理直氣壯幾分。
事實上,我們很快就會有自主選擇權,努力一下可以選擇結束長距離。
然後就會發現,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至少想得不夠。大四時我們分手,畢業後我去北京讀研,他去美國讀博了。
四季流轉,男票更替,轉眼到了研究生畢業。
那年夏天,我無意中盤點了一下同班女生,其中 10 個有穩定男友,而這 10 個,竟有 8 個之多選擇奔赴和男票不同的遠方。
盤點完,我想明白了,不是我剛巧在異地戀,而是這一代人將更多地異地戀——
在中國的社會環境裡,男性很難遷就女性的職業選擇,那麼當女性也不願意遷就男性時,相愛的人們就分開了。
我們出生時,計劃生育剛剛被寫進《憲法》。這一國策會產生深遠的影響,而其中有一條恐怕就是,女性在生完第一個孩子後就重回職場。男女的發展機遇談不上完全平等,但媽媽也上班成為普世的模式,全職太太在父母輩的時代倒是罕見的。
與此同時,作為唯一的孩子,女孩們從小也被雙親寄予厚望、悉心培養。於是,這些女生已經不願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們,有我們的志在千里。
你問女生們,肯放棄出國深造,留在男票工作的城市嗎?我們不肯。
你問她們,肯放棄那個最好的學校 offer,挑選那個距離男票 offer 最近的學校嗎?我們不肯。
你問她們,肯放棄千里挑一的工作,去男票的城市找個差一點的機會嗎?我們不肯。
每段長距離戀愛中,都有兩個成年人必須去試試世界有多麼大。當遠方和遠方之間相隔萬里時,無論別離的苦是多麼真誠,我們得承認,愛情的力量敵不過各自對未知的嚮往。
這是再實際也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如果兩人未來還在一起,那麼我好 TA 也好,自然要為共同的前程打拼。
如果未來不在一起,那麼,此刻的選擇更是干卿何事。
你以為年輕的愛情強大,因為只有年輕人才會愛得如瓊瑤小說,愛得死去活來,愛得肉麻當有趣。其實,年輕的時候,更強大的是遠方。
3
遠方,究竟有什麼呀。
讀研時,我爹媽不許早戀的立場改弦更張為該結了、該生了。而且他倆英明睿智,判斷房價即將起飛,決定出手給我和當時的男票買個婚房。
於是,假期回家時,我被帶去看房了。首付從爹媽錢包裡掏出來,房子自然也是爹媽選好了。內環邊的新建高樓,深灰色外立面,配上暗綠的鑄鐵窗框,並不醜。耐曬經髒的顏色,可以住一輩子的那種。
愛女心切加上股市大好,我爸氣場二米八地說,一步到位,就買三室一廳吧。畢竟,那時候上海內環邊的房價不到 5000 一平。
我站在那裡,不是不懂得這是慷慨的饋贈,只是一步到位這個詞在心裡嗡嗡作響。我想象,畢業後就被期待乖乖回家,結婚生育,在這個房子裡按部就班度過一生。我不甘願就這樣被一步到位了。
後來,我沒回家。後來,那個房子賣了。
時隔多年,我不得不拍著大腿說,內環邊一套房子現在是什麼價鈿啊。三室一廳、廝守一生,有啥不好啊。然而那時候,必定是要作天作地去追求夢想的。
畢業後,我在北京跟人合租一箇舊居民樓的屋子。去清河舊傢俱市場拉一車桌椅櫃子回來,擦洗乾淨。批發市場挑幾米布,拿鐵絲掛在窗上。
有次連續出差兩週回來,室友也在出長差,屋裡沒電了。我合衣睡了一夜,清早兩眼一睜,去買電,買殺蟲劑,戴上手套口罩,對著斷電後長出密密麻麻黑色蟲卵的冰箱一通狂噴。就此,密恐症再也沒能好起來。
遠方,究竟有什麼呀。
有與家鄉可能不同的生活,有與眼前可能不同的奇遇,有可能不同的可能。為這閃閃發光的可能,可以告別確定的愛人,風霜雨雪在所不惜。
4
在我後來的經驗裡,奔赴“可能”的人,是攔不住的。我們姑且把這些“可能”,統稱為夢想。
無論跟 TA 怎麼說留在體制內的好處,創業或轉行的艱辛,出國或者回國的代價……TA 都聽不進去。遠方的召喚,勾魂奪魄,而且時不我待,眼前的安穩一分鐘也忍不了。
勇敢過頭是魯莽,謹慎過頭是保守。但是,若在魯莽與保守之間必要選擇一個,我還是站魯莽的。
那麼,若愛人要直奔夢想,疾馳而去,你所能做的,無非就是叮囑幾句,然而轉身開始自己的生活。
少年時,我相信一種瓊瑤式的邏輯,這種邏輯可以歸結為這樣一種句式,“如果你足夠愛我,你就會怎樣怎樣”。
如果你足夠愛我,就會 24 小時接聽電話;如果你足夠愛我,就會永遠不理任何別的女生;如果你足夠愛我,就會妥協、接受、放棄,並且心甘情願。
現在我知道,這種心甘情願,會讓人憋出內傷,最終投射在兩個人的關係上。
在愛情的天秤上,犧牲是個太重的詞,另一頭要堆上多少份量,才能不失去平衡呢。
5
等我勾搭上現在的先生時,他與我相隔在北美洲的東西兩岸。不久後,他比我早一年畢業回國,將時差和飛行距離變成了 12 小時。
我自覺在遇到他前,早已等待夠了所有的等待,獨立完了所有的獨立,耐心光了所有的耐心。如果長距離戀愛是個專業,拜託請讓我光榮畢業吧。
有些事,積攢了十年經驗值也無法習慣。譬如吵架後斷然無法放下床頭吵床尾和的焦灼。我終究還是幹出了放下電話馬上買機票去機場這樣的事,在十幾個小時飛行後,終於可以彼此擁抱。
那一年,我們又充當了幾回彼此殷勤的導遊,認識了彼此校園最美的樹、最美的路、最美的松鼠。
那一年,正當人們跑步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之際,我去買了郵票和一疊潔白修長的信封,恢復了手寫的信。我曾寄出與收到過無數封情書,當所有的往事都將落下帷幕,就讓最後幾封,是寄給你的吧。
當我也終於回來時,我已經想不出任何一個遠方、任何一種可能,足以讓我放棄與他長相廝守。像朴樹的歌所寫,“我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十多年後,我再次盤點了一下我們班 8 個異地戀的女生。有 4 個和原來的男票一直堅持到了最後,另 4 個分手。分手的,有 3 個也已結婚生育,換了個男人而已。
最終我們殊途同歸,過上了差不太多的生活。
那麼,如果再來一次,我們肯不肯省略掉那些掙扎與抉擇、堅持與放棄的中間過程呢?
我想,大概是不肯的。
在遙遠的遠方,一個叫 Lala Land 的地方,另一個人唱過,she’d do it again。
老郭也是親身經歷了異地戀,願天下異地戀,都能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