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大國博弈愈加激烈，各路戰線都呈短兵相接之勢，貨幣領域亦是暗流湧動。在新冠肺炎疫情打擊下，全球第一大經濟體美國意外“受傷”最重，甚至連近年來保持強勢的美元指數也未能倖免。
近幾個月，美國大型投行、前政要、經濟學家罕見集體發聲，對美元體系的穩健性表示憂慮。這一次，美元體系真的受到重創了嗎？國際貨幣體系的拐點真的要來臨了嗎？
美國紐約納斯達克證券交易所
搖搖欲墜的美元體系
此次席捲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創了美國經濟，凸顯並進一步加劇了美元體系的脆弱性。
首先，美國相對經濟實力下滑與美元國際地位之間的矛盾進一步加深。
美元霸權體系的建成之日，即是美國相對經濟實力的巔峰時刻。隨著20世紀50~60年代歐、日經濟的迅速恢復和90年代新興經濟體的迅速崛起，美國經濟的相對實力不斷滑落。現在，美國經濟約佔全球經濟總量的23.5%，商品貿易額僅佔8.5%，而美元卻佔全球儲備的60%以上。
如今的美元深陷兩重困境，一方面，美國壓縮國際收支逆差意味著限制美元國際供應，全球經濟增長將被迫穿上“美元緊身衣”；
另一方面，美國如果放任國際收支失衡，則會放大美元體系的債權矛盾，進一步扭曲全球經濟增長的利益分配。 多方預測顯示，受疫情打擊，美國經濟到2023年才可能恢復到疫前水平。鑑於未來10年美國經濟的潛在增速將在低位徘徊，上述矛盾將進一步加深。
其次，美國經濟政策困境與美元國際信譽之間的矛盾不斷加深。
美國國債市場的深度、廣度和高流動性以及美聯儲高超的貨幣管理技巧，曾被視為美元國際信譽的基石。如今，這兩大神話或同步崩解。
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後，美國國債代替黃金成為美元之錨，之後40年內，美國國債保持適度規模，大部分年份不到國內生產總值（GDP）的40%。然而，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改變了美國國債的發展軌跡。在十餘年的財政強刺激下，美國國債已猛增至2019年的108%。新冠肺炎疫情無疑再添了一把火。
目前，美國國債規模接近27萬億美元，有國際機構預測該數值年底或達到30萬億美元，接近美國經濟總量的150%。10年前，當希臘國債升至該水平時，引發了一場波及多國的歐債危機，並將整個歐元區拖入生死存亡的危險時刻。
與此同時，美國的貨幣政策也陷入困境。美元體系需要強勢美元做支撐，過去10年，歐洲、日本實施負利率有效支撐美元指數走強。但現在受疫情重創，市場對美國實施負利率的預期不斷上升。儘管美聯儲主席鮑威爾矢口否認會實施負利率，但8月底美聯儲大幅調整政策框架，宣佈即便通脹率超過目標水平且勞動力市場偏熱，也將長期保持零利率，被外界廣泛解讀為是對“以通貨膨脹來稀釋債務”的賴賬行為的默認。
第三，美元“武器化”與美元國際公共物品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
很長一段時間內，作為國際貨幣體系公共物品的美元，一直在國際政治問題上扮演相對超然的角色。但近20年來，美國為減少制裁成本、提升制裁效率，開始頻繁利用美元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實施以金融制裁為核心的所謂“巧制裁”。
自此，美元不單是促進國際經濟聯繫的紐帶，也隨時可變身為切斷任何國家與美元體系聯繫的殺手鐧。截至2019年末，全球有28個國家處於美國直接制裁之下，涉及近20億人口，經濟總量超過15萬億美元。
貨幣世界暗戰
美元體系走到變化的臨界點了嗎？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從外貿、外國直接投資、大宗商品、衍生金融產品的定價、結算佔比、全球外匯交易佔比、外匯儲備佔比等數據來看，美元仍一騎絕塵，在某些方面優勢甚至還略有鞏固。但如果衡量的尺度變為美元體系的離心力、基礎設施的破碎性和新銳改革力量的崛起，或許我們會得出相反的結論。
收回讓渡的部分權利。今天的美元體系發端於佈雷頓森林體系，這是一種合作型的國際貨幣體系。
參與該體系的其他國家之所以願意放棄本幣在國際經濟交往中定價、結算、清算和儲備等潛在功能，不僅因為美國的經濟實力超級強大，也因為它承諾以固定價格隨時將美元兌換成黃金。
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後，各國依然以美元為中心，一是因為美國當時無以匹敵的綜合實力，二是因為各國繼續相信，單中心的匯率體系能夠簡化匯率關係、節約交易成本、提高經濟效率。
但不要忘記，各國政府隨時都能夠收回讓渡的部分權利。一旦這些國家將其他標準引入對美元體系的評價框架，就可能會選擇部分或完全恢復本幣的國際功能，當然前提是它們具備這樣的實力。實際上，近幾十年來，這類嘗試從未中斷過。
全球支付體系的碎裂。自從總部位於比利時的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WIFT）被美國正式納入其制裁武器庫後，美元支付體系便開始不可逆轉地碎片化。
很多國家和地區正忙於升級並整合域內支付系統，這些支付系統都以本幣為支付手段，且都以便利跨境支付為目標，一旦本幣獲得國外認可，將能立刻變為本幣國際化的強大助推器。
技術極客的狂想。早在上世紀80年代計算機網絡應用剛起步時，就有人提出建立匿名的、分佈式的電子現金系統。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後，發達國家央行紛紛走上超級量寬之路，再度引發全球對信用貨幣的疑慮。
以比特幣為代表的限量發行的去中心化加密貨幣，一度受到全球投資者的追捧。由於缺乏資產支撐，這類加密電子貨幣很快淪為投機品。美國一些政客輕蔑地稱之為“技術極客貨幣自治的狂妄念頭”。
但很快，加密貨幣的超級升級版橫空出世。2019年，在全球擁有20億用戶的臉書公司宣佈發行“天秤幣”。一開始，臉書計劃釘住一籃子貨幣，但在主要發達國家的巨大壓力下，2020年4月臉書宣佈實施錨定美元或歐元等單一貨幣的形式。
全球央行的數字貨幣（CBDC）實驗。臉書的“天秤幣”計劃極大刺激了全球央行的神經。一旦這類貨幣獲得普及，全球央行貨幣政策的有效性都將受到極大衝擊。1月21日，歐元區、日本、英國、瑞典、瑞士、加拿大六家央行結成聯盟，共同評估央行發行數字貨幣的可行性。
對此，美國政府一度反應遲鈍，財政部長姆努欽和美聯儲主席鮑威爾都曾在不同場合表示，發行數字貨幣並非美國政府優先事務。但今年2月，美聯儲改變了態度，稱其正加速相關研究。正如美國摩根大通在5月份發佈的報告中所說的那樣，“沒有哪個國家會因數字貨幣的潛在破壞性影響遭受比美國更大的損失，因為這關乎美元的核心地位。”
未來新世界
美元體系的邊邊角角正以可見速度遭到侵蝕，貨幣領域的暗戰早已登場。未來10年全球貨幣格局可能是什麼模樣呢？相信沒人能自信地給出準確的預測。所有對未來的描繪都建立在過往的經驗之上。
但未來5~10年，世界政治經濟的圖景可能會經歷加速甚至超速調整。當世界從過去30年的全球治理合作期進入某些大國正在編織的所謂“大國競爭時代”，國際政治經濟方方面面的規則都可能面臨斷裂、調整和重塑，貨幣關係亦然。
首先，國際貨幣體系中美元獨大的局面難以維持，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幾種主要貨幣（美元、歐元、人民幣，或許還有日元），甚至包括幾種去中心化的電子貨幣的同時崛起。
隨著全球供應鏈、價值鏈、產業鏈以“在岸”和“近岸”為原則加速調整，以及主要經濟體推動的區域產業聯盟政策的逐步實施，全球經濟將日益裂變為多箇中心集群的集合體。國際貨幣體系的調整也勢必與實體經濟的發展趨勢相一致，目前單極化、等級制的貨幣格局將被多中心、網絡式的貨幣格局所取代。
其次，與貨幣競爭格局相伴隨的是全球貨幣創新時代的到來。由於缺乏貴金屬本位制和美元信用本位制那樣的中心貨幣，未來多中心貨幣並存格局下，主要貨幣間匯率關係的確定將成為未來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主要矛盾。
在貨幣競爭加劇的背景下，部分經濟體為增加本幣的國際吸引力和可信度，或嘗試為其貨幣選定新的錨，如石油、黃金、碳，或其他某些稀有但貴重的資源；央行數字貨幣的實驗也將加速，貨幣跨境支付的安全性、可溯性和效率將成為各國貨幣比拼的新戰場；隨著新技術的應用，未來貨幣在存在、交易和儲存形態上可能發生巨大變化。
尤其不能忽視的是，“天秤幣”等巨型公司發行的電子貨幣本身有龐大的資產做支撐。不管其名義上錨定哪種法幣，作為央行法幣的競爭者，它們一旦登上貨幣的競技舞臺，必將成為央行不得不長期面對的強勁對手。這將是國際貨幣體系進入央行管理時代以來，央行首次面臨的強大挑戰。
最後，多極貨幣格局發展的結局可能不是某一法幣的勝出， 畢竟，很難想象未來會再次出現一個國家，擁有如19世紀70年代的英國，或二戰後初期的美國那般如日中天的相對經濟實力。經過美元信用本位制的長期實驗，一國法幣作為國際貨幣體系中心貨幣的弊端已經一覽無餘。未來，在經過相當一段時間混亂的貨幣競爭後，國際貨幣體系或朝著新的更高級的形態發展。
近些年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探討的對特別提款權的改革，可能為新的改革藍圖提供經驗。或許，我們還應該重溫一下70多年前，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和美國財政部長助理懷特之間那場圍繞佈雷頓森林體系設計方案的著名較量。
在創建新的國際貨幣時，如何平衡國際收支逆差國和順差國之間的義務和責任，或許仍將是關乎國際貨幣體系公平性和可持續性的關鍵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