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天人之際 成一家之言

漢代散文包括西漢散文、東漢散文,但後世主要推重西漢散文,並將其視為具有典範意義的大漢文章。以韻散的標準來分類,漢代文學可略分為三類,一是詩,一是賦,一是散文。漢賦乃是一代之文學,是有漢一代最具特色的文學體裁,在賦史上樹立了後人不可企及的高峰。但西漢散文從數量、質量、文體樣式、影響上皆度越漢賦,在漢代文學中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唐代著名的古文運動所極力倡導的“古文”即西漢散文。韓愈《答劉正夫書》曰:“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柳宗元《柳宗直〈西漢文類序〉》:“文之近古而尤壯麗者,莫若漢之西京。”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評價賈誼、晁錯的文章說:“西漢鴻文,沾溉後人,其澤甚遠。”西漢散文之所以對後世散文影響深遠,概括起來有如下幾點。

其一,西漢是散文文體大發展的時期。古人所謂文備於西漢,主要指的就是西漢散文。當代文學史中所討論的西漢散文主要是政論散文、歷史散文、抒情散文,著重分析這三類散文的文學性,包括形象的刻畫、細節的描寫、情節的安排、情感的抒發、個性化語言的表達等。其實這並不全面,這是以現代學術觀念的文學散文作為標準來判斷,影響了我們對西漢散文的整體認識。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西漢文無體不備,言大道則董仲舒,該百家則《淮南子》,敘事則司馬遷,論事則賈誼,辭章則司馬相如。”又說:“西京文之最不可及者,文帝之詔書也。《周書·呂刑》,論者以為哀矜惻怛,猶可以想見三代忠厚之遺意,然彼文至而實不至,孰若文帝之情至而文生耶?”曾國藩則說:“奏疏惟西漢之文冠絕古今。”的確,對西漢散文我們需要整體觀照,才能更好地體會所謂文備於西漢之說。除奏疏詔策之外,西漢的許多學術散文,成就也頗高,如劉安《淮南子》、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董仲舒《春秋繁露》、桓寬《鹽鐵論》、揚雄《法言》等。因此,西漢散文數量眾多,文體發達,名家輩出,佳作如林,這是第一大特點。

其二,西漢散文具有獨創性,這表現在諸種新文體的開拓上。賈誼《過秦論》,是談古論今、史論結合的經典作品,“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文章善於誇張和渲染,以情感和氣勢服人,總結了秦滅亡的原因是“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從而警懼西漢統治者要實行仁義之道。枚乘《七發》也可看作是一篇散文,開創了“七”之文體,後世擬之而產生眾多“七體”作品。司馬遷《史記》中的人物傳記是以人物描寫為中心的散文,而與先秦史傳散文以敘事為主不同。《史記》刻畫了眾多栩栩如生的歷史人物,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悲劇人物形象,洋溢著濃郁的悲劇色彩,揭示了人類普遍的悲劇命運。司馬相如《喻巴蜀檄》、劉歆《移書太常博士》,是辭采激昂、道理明晰、情感充沛的移檄文章。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三篇文章,開創了“設論”的文體;圍繞主要問題,假設主客二人對話,客人提出問題,主人解釋作答。這三篇文章的寫作時代前後相接,寫作意圖和思想內容因襲相承,抒發了士人的壓力感與懷才不遇的怨憤。奏疏文是西漢散文中最具特色的文體,是從李斯《諫逐客書》發展而來的,經過賈誼《論積貯疏》《陳政事疏》、晁錯《賢良對策》《論貴粟疏》、董仲舒《天人三策》、劉向《條災異封事》《諫營昌陵疏》、匡衡《上疏言政治得失》、谷永《災異對》等發展已到了極致,在文學史中佔有重要地位,對後代的奏疏文產生了重大影響。

其三,西漢散文在總體上表現出高古、渾厚、雄偉、豪邁的氣象。武帝之前的西漢散文,具有先秦散文的遺風,疏蕩而有奇氣。鄒陽《獄中上樑王書》是書信體的抒情散文;文章善於辨析事理,巧於運用辭令,通過列舉歷史故事,一方面表白自己“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悲憤,另一方面也闡述君臣之間要以誠信為主的期望,具有戰國策士的遺風。司馬遷的史傳散文自然、疏朗、明暢、尚齊,其微情妙旨見之於言外,與班固《漢書》的文章情詞俱盡、一覽無餘不同。賈誼、司馬遷的文章用詞造句,有一種特殊的樸拙氣象。司馬遷《報任安書》是一篇絕代的大文章,作於徵和二年,時任安下在獄中,司馬遷完成了《史記》。這距司馬遷遭李陵之禍已有八年餘,長歌當哭,痛定思痛。他要向世人表白:他為李陵辯護是合理的,他“誣上”“沮貳師”的罪名是不當的,他忍辱求生是發憤著書,“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文章縱橫跌宕,豪氣逼人,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與《離騷》對壘。武帝之後的散文受到經學思想的影響,表現出典雅、宏奧的風格。皇帝的詔書引經據典,群臣的奏章也“各以經對”。《文心雕龍·詔策》曰:“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勸戒淵雅,垂範後代。”賈誼《陳政事疏》與董仲舒《天人三策》是西漢奏疏文的雙璧。在策文的風格上兩者截然不同,賈誼的文章辭采華麗、情感激越,而董仲舒的文章徵引經典,依經立義,風格典雅、厚重。劉向、匡衡、谷永等的奏疏文更是大量引經據典,是典型的經學之文。揚雄《法言》模擬孔子《論語》而作,文體奇崛奧衍,與《論語》溫潤圓滿、明白曉暢的語言不同。

其四,西漢散文表現出一種氣勢宏大、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西漢王朝是大一統政治走向成熟的時期,是封建時代的盛世。西漢初期,士人們對漢朝的建立不僅充滿了新奇感和喜悅感,並且滿含著期待而奮發有為。因此,他們的政論散文文本量大,且氣勢恢宏、情感激烈、精神昂揚。這以賈山《至言》、賈誼《過秦論》與《陳政事疏》為代表。武帝時代,帝國的疆域無限延展,經濟富裕,軍事強盛。文人們歌頌漢家的文治武功,潤色鴻業。司馬相如《難蜀父老》頌讚漢家開通西南夷道的非常事業,“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封禪書》是為武帝接千歲之統、封禪泰山而作,歌頌西漢王朝的盛德與大一統的偉業,開篇即雲“大漢之德,逢湧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雲尃霧散,上暢九垓,下泝八埏。懷生之類,沾濡浸潤”。司馬遷《史記》以五十二萬字的巨麗規模,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表現的精神氣象雄偉而磅礴。西漢後期,王朝衰微而儒學興盛,士大夫又滿懷信心地追求儒家的政治理想。揚雄《劇秦美新》:“帝典闕者已補,王綱弛者已張。炳炳麟麟,豈不懿哉!”

其五,西漢文人對現實的社會政治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積極擔當的精神。漢初文人陸賈、賈山、賈誼、晁錯等人的政論文一方面敏銳地發現社會政治中存在的弊端和缺失,另一方面又提出了具體有效的解決方法。賈誼《陳政事疏》開篇即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痛哭、流涕、長太息,充分表現出賈誼對現實社會政治的強烈憂患意識和積極擔當精神。他所提出的制諸侯、攘匈奴、變風俗、傅太子、崇禮義德教、禮貌大臣等重要決策,除了對付匈奴一項不切實際外,其他各項莫不由後來的史實證明其正確性。董仲舒《天人三策》是針對武帝發問的大道之要、治亂之策而為文的。相較於賈誼立足於現實的經驗,董仲舒從經典的永恆性、天道的超越性上論證了漢家實行仁義禮樂德政的神聖性,強調了朝廷官員要自正,以身作則,才能正天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治亂興廢在於己”。他針對“廉恥相亂,賢不肖混淆”的弊端,提出了創立太學的重要主張,一方面為朝廷培養賢才,另一方面又積極展開文化教育事業,為良好的政治建立文化基礎。西漢後期的散文主要是奏疏等應用文,突出地表現了文人士大夫的社會文化情懷。

(作者:劉國民,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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