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二)

這篇文章是老布一次講座的講稿,涉及“如何看待西藏曆史”、“如何解讀西藏宗教”、“如何認識宗教對西藏曆史的影響”三個話題。

由於講稿太長,涉及內容過多,分成上下兩篇發出。

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二)

在上一篇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一) 裡,我們講述了大眾對西藏認知的巨大差異,比詮釋了人在西藏曆史的決定性意義!

最後總結出——西藏的歷史是一部人類的歷史,是由西藏人民書寫的,記錄西藏人民活動的歷史,絕非對某個神秘存在的臆想和描述。

人性的掙扎與訴求,貫穿西藏曆史的始終,是西藏曆史的主軸。

這一篇,將講述“如何看待西藏的宗教”、“如何認識宗教對西藏曆史的影響”兩個內容。如果您沒有看過上篇,強烈建議您先看一下上篇的邏輯源頭!

一、如何看待西藏的宗教?

首先要說清楚一個基本概念——西藏曆史上,並非只有藏傳佛教一個信仰系統。

擺在吐蕃人面前的,曾有本教、天竺佛教、漢傳佛教、伊斯蘭教、景教等多個選擇,在經過了複雜的融合改良後,才出現了藏傳佛教這一獨立分支。

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假設,如果松贊乾布穿越到了現在,他可能不會認識,以紅黃白花四大教派為基礎的藏傳佛教。

因為,在他的時代藏傳佛教尚未產生,更不存在教派之說。

對於任何一個事務,我們都要用發展變化的眼光來看待。

同一個名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內涵。

對於西藏的佛教,必須要用前弘期佛教後弘期佛教來加以區分。

與此相類似,“本”、“本教”、“雍仲本教”

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雖然都用“本”作為形容的主體,但其差別比佛本之間的差別還大。

我們應該清醒的認識到,西藏佛教有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

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藏傳佛教,成形於公元十世紀,就是後弘期佛教。而以松贊干布為代表的佛教前弘期,可以看後弘期佛教的準備期。

如果我們把西藏曆史的過程,比作人的一生,那吐蕃王朝便是珍貴的青蔥歲月,所以它才會不忌憚的嘗試各種宗教,並加以甄別。

經過選擇後,藏傳佛教走上了相對固定的發展之路,並最終發展出教凌駕於政之上的政教合一的政權結構。

即便佛教對西藏曆史的影響無比劇烈,但依舊並不能認為佛教左右了西藏曆史。

因為,從更宏觀的角度上說,宗教始終都是——管理工具

工具的屬性就是

“一些人用以,對另一些人或事施加影響。”

但工具本身不能決定施加影響的深度和廣度,也不能自主決定對誰施加影響。

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二)

需要注意一點,對於個體、社團、國家的三個層面來說,宗教的意義和價值並不相同。

從個人的角度來說,宗教就是信仰!

在我個人看來,信仰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謀求使自己變得更好、更快樂的生活方式。

佛陀在世時,佛教其實是個方法論,並不涉及世界觀和價值觀。

但上升到人類社團的層級,宗教便不完全等同於信仰,或者不完全由信仰使然。

只要產生了僧伽集團,就必然存在管理上的層級劃分,存在如何打磨教義,使自己更有說服力,以此擴大信眾面積。

任何宗教系統最重要的資源是信眾,信眾的多寡決定,宗教集團的影響力。

這點與網紅大V們的情況極其類似,粉絲數量決定網紅的價值。

僧伽集團實際上是一個人類利益集團,即便它以宗教信仰的方式運行。

國家作為人類社團的終極形態,其國內必然不僅存在宗教集團的利益。

如何平衡宗教與其他集團的利益,是驗證君主智商的重要考題。

能把宗教特有的凝聚力為國所用,則風生水起;反之則國破家亡。

這是個上限與下限,差距無比巨大的遊戲。

縱觀整個西藏曆史,能玩好的,不過寥寥數人;沒玩好的,倒是屢見不鮮。

西藏曆史上,政權(王權)與教權間的緊密纏繞,恰恰是透視這種邏輯關係的最佳案例。

多次出現過,教權藉助政權而興起,王權引入一個宗教體系(或另一個教派)來平衡另一個宗教體系(或教派)。

甚至松贊干布引入佛教,就是作為政治平衡的工具,而他的目標就是本教。

曾有人問我,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的本質區別?

我的答案是藏傳佛教從誕生之日起,便浸透著政治性,而漢傳佛教是有賊心,但始終未遂。

正是基於西藏的社會背景,宗教從始至終都帶有鮮明的管理工具屬性,要麼控於君主,要麼制於僧伽。

但對於西藏的普羅大眾來說,其實並沒有實質上的區別。

我們再次回到人性的問題上,僧人也是人,即便修行再高的大德,依舊首先是人。

所以,藏傳佛教和所有其他宗教一樣,首先都是人的宗教,是充滿人性的宗教。

在看待西藏宗教對歷史影響的問題上,歸根結底依舊是人性的問題,人依舊是所有問題的核心。

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二)

秦權供圖

二、如何看待西藏宗教的影響力?

西藏宗教無可匹敵的影響力,無論用什麼詞彙形容,都不算溢美。

但這種影響力的由來,卻非常值得思索。

這世界上有些東西,不適用於“好與壞”的評價體系,只有“合適與不合適”的區別,宗教和制度是最典型的兩個案例。

為什麼佛教能最終在西藏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巨木,首先是因為它適應了西藏的環境,其次是因為西藏人的選擇。

作為一個輕度地理決定論的患者,我相信地理環境,會對社會變化產生重要的影響。

西藏嚴苛的生存環境、多發的自然災害,導致古代先民對未知的存在,心中充滿畏懼。

這是西藏社會濃厚宗教氛圍的基礎,對於藏族先民來說,不存在有沒有宗教的問題,而是有幾個的問題。

回溯整個西藏的歷史脈絡會發現,先民們走完了,從原始宗教到高等級宗教的全部旅程。

早在佛教尚未產生之前,西藏就已出現了多神崇拜。

這種崇拜之繁雜,達到了一座山、一條河,甚至一塊石頭、一棵樹,都擁有相應的神靈地步。

類似岡仁波齊之類名動四野的神山,必然是佛教尚未傳入,便已被列神座。佛教不過是為了深入基層,而對其重新加持。

發源於西藏本土,基於多神崇拜的原始本教,以及之後的雍仲本教,在漫長的歷史時期裡,擁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這種影響力之大,以至於即便藏傳佛教居於統治地位後,依舊不得不承認,在西藏的早期歷史中,本教的教權是難以撼動的存在。

以吐蕃為例,在早期數十代贊普中,本教始終居於國教的地位,每一位贊普都擁有特定的上師(本辛)。

而本辛的權力之大,一度影響了王權的運行。

所以在西藏的史料當中,才有所謂的“王辛同治”、“辛始置於王者之上”的記載。

甚至可以這樣說,吐蕃王室悉卜野家族的執政合法性,源於本教勢力的認可和支持。

吐蕃王室當然不甘於,本教影響力的持續膨脹。

止貢贊普時期,王室便發動了滅本運動。

這是目前西藏史料記載中,王權與教權間第一次激烈的衝突。

最終結果是滅本七年,以止貢贊普被殺,權臣篡位收場。

這個慘痛的結局,給了之後吐蕃贊普深刻的教訓。

當一種宗教影響力過大時,必須要用另一種宗教力量來施以平衡,而不是王室所代表的世俗權力赤膊上陣。

真正的政治高手要坐在蹺蹺板的中心,來調整左右兩端的高低平衡,而非成為任何一端的砝碼。

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二)

秦權供圖

當吐蕃走到松贊干布的時代,本教的影響力依舊無比巨大。

松贊干布為抵消這種巨大的影響,有意識的引入了佛教思想。

這也是之前談及的,西藏的宗教從始至終都是種

管理工具

只不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這種工具的使用者和被使用者,有所不同。

松贊干布當然不可能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他甚至不可能是個佛教徒。

以當時的社會背景分析,佛教被導入西藏,毫無疑問是為了實現權力結構的平衡。

松贊干布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埋下了種子,並篤定會發芽。

套用大仲馬的名言:“人類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這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 。

而松贊干布根本不在乎,是否能親眼看到結果。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大約100年後,被扶持起來的佛教勢力,終於有能力與本教抗衡,並將本教逐出了核心地區。

但之後幾代吐蕃贊普走的太遠了,導致倍加優待的佛教集團,脫離了國家的稅收和管理體系,成了吐蕃經濟體上難以承受的黑洞。

末代贊普朗達瑪再一次掀起滅佛運動,而佛教勢力以刺殺作為反擊手段,將吐蕃王朝送進墳墓之餘,自己也進入了一百餘年的“黑暗期”

吐蕃王朝崩盤後,西藏曆史進入了眾多小政權的割據時代。

世俗權利(王權)的衰落,導致重興的佛教勢力,再次成了執政合法性的基礎。

由此,西藏曆史開始逐步走上,政教合一的道路。

此後的漫長歲月裡,再無一種信仰系統能比肩佛教。

於是,佛教對西藏曆史的最強影響週期開始了!

這種強到極致的影響,甚至不僅限於當時政治環境,而是重構了歷史的記憶。

西藏曆史的三個基本概念(二)

秦權供圖

在西藏曆史中,有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書寫歷史的人幾乎都是佛教的高僧。

這些身處佛教後弘期(978年——至今)的高僧們,回溯了西藏曆史的吐蕃時代。

但由於他們特殊的身份,導致其所書寫的眾多《教法史料》,帶有強烈的傾向性。

宗教信仰幾乎成了,判斷善惡優劣的標準。

另外,在人類記錄歷史的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的“文史分離”現象。

這種文學創作與歷史記載漸行漸遠的過程,也是文人與史官間的專業細分過程。

但顯然西藏高僧們,未能深諳箇中滋味,依舊用一種講故事的方式來記錄歷史。

在高僧們激情四溢的渲染下,西藏史料變得熱烈而奔放,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與史實熔於一爐,更像是修辭華麗的文學作品。

也由於高僧大德特殊的地位,導致其所書寫的歷史,影響力巨大,且不容置疑。

直到今天依舊有人堅信,這些史料中某些經不起考據的段落。

再有一點,當佛教居於絕對領袖地位後,寺院體系承載了古代西藏幾乎所有的社會功能。

一座藏傳佛教的寺院,既是學校、也是醫院、還可以是警察局和法院。

這種集合了眾多社會功能的機構,成了西藏社會的隱形管理部門。

在古代所謂“送孩子去長本事”,幾乎只有一條路——去寺裡唸經

這種心理取向,堪稱今天考公務員的西藏版!

這就是西藏宗教的影響力,它就像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沁入了西藏社會的所有細枝末節。

如此龐雜的體系,又怎能不產生深遠影響呢?

但藏傳佛教無比強大的存在,對西藏的歷史進程卻未必全是好事。

一個運行良好的社會模型,應是在各系統匹配的基礎上共同前進。

而藏傳佛教無可匹敵的強大,導致任何不符合佛教的思想,都難以立足。

於是,西藏曆史便將一種緩慢、低效的社會形態,一直保持了近千年。

回到地理決定的理論上,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西藏不是如此遙遠,沒有更多強人願意涉足,能夠保持如此的社會形態,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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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權供圖

最後,我要強調一點,人是一種非常怪誕的動物,評價事物的標準永遠都漂移。

或者用一個常用概念來形容就是——雙標!

比如說,一方面我們在嗔怪“中國的歷史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歷史”,魯迅先生就曾經用非常詼諧的,用“脂粉氣與汗臭氣”來加以區隔;

但另一方面,我們又非常喜歡塑造心中的神,將一些不男不女的流量明星捧得大紅大紫。

抑或,有些人既痛恨專政制度,認為自由選擇權神聖不可侵犯;卻又非常向往舊西藏的生活,將其描述為“田園牧歌”

殊不知,任何人在生活中都必然面臨生存壓力。

這種壓力既源於自然,也源於人際關係,自然環境優越的土地,尚有生存危機存在,更何況是艱險異常的西藏高原?!

這種在同一個問題上,適用不同標準的“雙標”,幾乎所有人、所有事上都廣泛存在。

這其實就是赤裸裸的人性,由人性中最基本的劃分方式(你的和我的)導致。

而宗教恰恰是區分你我,最便捷、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因此,在涉及西藏的問題上,尤其是涉及西藏宗教的問題上,達不成共識是大概率事件,達成共識反倒是稀缺資源。

但不管您是否認同,上面所講的,是我個人對西藏底層邏輯的認知,是我個人西藏知識體系的基礎。

我當然不能說,您認同就是了解了西藏曆史,事實上我自己都不敢說,瞭解西藏的歷史。

這些只是我個人的一個解讀視角,至於接受,還是不接受,都是您個人的選擇。

我覺得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讀書人,最蠢的事情就是——

“堅信某個東西說的100%正確”,不管這東西是什麼!

一個有獨立思考、獨立見解個體的基本準則,是“與任何人的思想保持距離!”

這是我們讀書的終極目標——讀書是為了有獨立的見解,不是讀成兩腳書櫥!

詳解歷史細節,釐清來龍去脈,視角不同的中國歷史!

歡迎關注“白髮布衣的藏地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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