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年晋商沉浮史:令人叹惋的“仲永之伤”


500年晋商沉浮史:令人叹惋的“仲永之伤”

乔致庸

我能成为今天的我,是在1855年某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那一年我35岁。

那天,原本在太原府参加乡试的我却突然收到了大哥病逝的消息。情急之下,我顾不上没有答完的考卷,便匆匆离开考场,赶回家中料理大哥的后事。

我们乔家属于商贾世家,和其他晋商一样,主要做些粮油和茶叶的生意。那年,太平军的战火烧至江南,我们家苦心经营的茶路因此被切断。面对资金链断裂的局面,大哥急火攻心,这才撒手人寰。

大哥的孩子当时还小,难以应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祖上积攒下的基业毁在自己手上,所以就忍痛放弃了考取功名的想法,决定弃文从商。

我一直把这次意外当作是命运和我开了个玩笑,可命运的神秘之处恰恰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巧克力会是什么味道。

对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从执掌乔家的那天起,恐怕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们的生意不仅越做越大,甚至还做起了“汇通天下”的票号生意。所以大家有时候不叫我“乔致庸”,而是直接尊称我为“亮财主”。

要知道,别人都是富不过三代,但乔家从我这一辈算起,却整整富了六代人。到了清末,我们家族积累了数千万白银的资产,堪称巨富。但这一切在我眼里,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以说,我见证了晋商从辉煌到最后跌落神坛的整个过程。跨越500年,晋商这段有些类似“伤仲永”的浮沉史,每每想起,都不禁令人唏嘘。

01

熟悉历史的朋友想必清楚,从三家分晋开始,我的故乡山西就因为地势偏高,山谷纵横且有险可守的优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因为特殊的军事地位、丰富的矿产资源和地处晋南的天然盐池,我们晋商终于在1368年等来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500年晋商沉浮史:令人叹惋的“仲永之伤”

那一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一直对退居漠北的蒙古政权十分忌惮,所以他们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在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驻兵80万,以防对手卷土重来。

但这80万人的粮食由谁去解决,就成了让朝廷头疼的一件事。于是,朝廷出台了“开中制”:他们鼓励商家贩运粮食去边关,作为回报,官方会发放食盐运销许可证给这些商人。

众所周知,食盐自古以来就由官方垄断,它是抢手货也是老百姓的必需品,所以拿到运销许可证,无疑就是拿到了发家致富的钥匙。

我们山西因为距离边关很近,而且又有天然盐池的优势,所以晋商先辈们借这次开中制的东风,顺利赚得了第一桶金。

如此一来,和同时期的商帮相比,我们可谓占尽了先机。

到了明朝中期,因为晋北土地贫瘠,自然灾害频发,所以很多老乡不得不背井离乡“走西口”,前往塞外的归化城、土默特和察哈尔等地谋生。

后来我的爷爷乔贵发,也是因为走西口才在包头发家,奠定了我们乔家百年的商业基础。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最让明朝政府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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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年间,蒙古土默特部悄然崛起,他们早就对中原大地丰富的物产垂涎已久,所以在1550年,蒙古铁骑越过长城,杀至北京城下,要求通贡互市,史称"庚戌之变"。

简单来讲就是,蒙古人凭借军事上的优势,逼着我们和他做生意,毕竟他们除了牛羊,其余生活必需品的确十分短缺。

21年后,明朝政府终于决定通贡互市,张家口也成为最早对蒙古开埠的边塞贸易城。

哪成想,想和我们做生意的,可不止蒙古一家。

1632年5月,渐成气候的后金第三次西征蒙古察哈尔部,这一次,他们直接打到了归化城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皇太极率军从归化城南下,并派人向大同得胜堡和宣化张家口明朝守军送信:“蒙古人能和你们做生意,那后金为什么不能?”

刀口已经抵到脖颈,张家口守军摄于后金兵威,于是答应和对方互市。

众所周知,张家口的商人以我们晋商居多。自此,在明朝地方军政官员的许可下,我们才和清军开始了贸易往来。

其实不止是我们,包括山东,苏杭等地的商人都和清军做起了生意,这些都在《满文老档》中有着详细的记载。我之所以要提起这段往事,是不愿看到后人戳晋商的脊梁骨,污蔑我们是“卖国贼”。

那些丑化我们晋商先辈,说他们通敌叛国,为清军入关做间谍的说法,都没有任何依据。只不过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罢了。

满汉的贸易往来,只是展现了游牧经济对农耕经济的依赖性,我们只不过是起到了桥梁的作用,何谈卖国之说?

时间的车轮驶入清朝,经过近200年的积累,我们晋商很快成了“四大商帮”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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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潮商专注于开辟“海上丝绸之路”不同,我们的茶路则是以晋、冀两省为枢纽,北越长城,贯穿蒙古戈壁大沙漠,到库伦,再至恰克图,进而深入到俄国境内,乃至欧洲大陆;南经河南,一路延伸至两湖以及闽赣一带。

这条茶路也成为了我们赖以谋生的“生命线”。

因为清政府和俄罗斯关系紧张,所以两国互市一直处于半封闭状态,但俄国人对我们的茶叶与布匹需求量又很大,所以起初我们赚了不少钱。

以我的同行大盛魁为例,他属于旅蒙晋商中的翘楚。在鼎盛时期,他们家可以用50两一锭的元宝铺一条从库伦到北京的路。

我们的实力日渐雄厚,发达的商品经济也直接催生了金融业的发展,比如一直为后人所提及的票号,我对此一直引以为豪。

02

500年晋商沉浮史:令人叹惋的“仲永之伤”

1824年,原先开颜料作坊的日升昌转行创办了第一家票号。那一年,我刚满6岁。

他们的大掌柜雷履泰,号称票号业的鼻祖,当年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日升昌因为入行早,所以很快发展到全国拥有几百家分店,白银储备占当时清政府总额的80%,俨然成为了代理国库。

而我们晋商创办的票号之所以能够迅速发展壮大,则主要依赖于自己独创的经营方式。

众所周知,我们做生意靠的是股份制,这在历代经商群体中,属于首创。

以我们乔家为例,我虽然是东家,但只管出钱,具体做事的是大掌柜。店铺怎么经营,底下的人员如何调动,全听掌柜的。这叫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

为了防止我们这些东家以权谋私,我们内部还规定:家族中的少爷、姑爷、舅爷不允许参与业务管理,这叫“不用三爷”。

所以,能担大任的大掌柜就成为了我们竭尽全力招揽的对象,于是,我们就想出了用股份制分红吸引人才的办法。

简单来说,我们的员工收入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即固定收入和身股。

固定收入就是在包吃穿住的基础上提供薪金,工资随着工作年限逐年递增;

身股则是指掌柜和一部分伙计凭借自己的人力入股,叫做“人股”;而我作为东家,因为拥有店铺的所有权,所以占的是“银股”。

到了年底,我们就按银股和人股的固定比例进行分红。

500年晋商沉浮史:令人叹惋的“仲永之伤”

打个比方,清朝一个知县每年的收入大概是1045两银子,而我们票号一名三厘身股的伙计年收入大概在1000两上下,两者相差无几。

在这样浓厚经商氛围的影响下,我们山西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都做生意去了。只有那些生意做不好,资质相对较差的孩子,家里大人才会让他们去读书。

所以这也导致了从顺治到嘉庆年间,我们山西考中进士的人数逐代递减。后来,一个叫刘大鹏的学者在《退想斋日记》中记载了他对我们的印象:

“余于近日晋接周旋了几个商人,胜余十倍,如所谓鱼盐中有大隐,货殖内有高贤,信非虚也。自今以后,愈不敢轻视天下人矣”。

由此可见,那个年代,“学而优则商”才是我们推崇的理念。

03

就在我接手乔家生意的第5年,虽然复字号的生意越做越好,但是波诡云谲的外部环境也暗暗助推了晋商的消亡。

只不过在浪潮袭来之前,我们作为多米诺骨牌的最后几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推倒。

1860年11月,因为清廷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战败,所以沙俄趁虚而入,逼迫清政府签订了《中俄北京条约》。除了割地外,俄国人还取得了直接进入我们国内做生意的特权。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免心里一紧。要知道在此之前,俄国人只被允许在恰克图等边境贸易城做买卖。这样一来,我们的茶叶生意就收到了史无前例的影响。

条约签订后,俄国商人不仅取得了进入张家口、天津、上海、汉口等口岸的通商权,而且还相继获得了海关茶叶免税权,以及在我国境内进行水路运输贸易的特惠权。

俄国人因为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所以原本就在生产和运输效率上大大领先于我们。这下倒好,他们还在缴税上享有特权。几十年的苦苦支撑过后,我们很快就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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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西伯利亚铁路贯通,俄商赴福建买茶,经海路直运海参崴,成本大降。在此期间,我们也曾向清政府申请走海路,却被严词拒绝。

有人说,我们之所以竞争不过俄国商人,是因为陆权败给了海权。但彼时正值清政府风雨飘摇之际,危墙之下,安有完卵?

眼看茶叶生意不好做,于是在1881年,我决定聘请“蔚长厚”票号的原掌柜阎维藩,担任我们大德恒票号的掌柜。

和其他人做票号是单纯为了挣钱不同,我们乔家做票号则是为了“汇通天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

在这样的理念支撑下,加上阎维藩精明强干,我们的票号业务迅速开遍全国20多个城市,成为了后起之秀。

但这些表面繁荣背后,却掩盖不住票号逐渐走向没落的趋势。

20世纪初,因为外国银行的竞争,加上南方钱庄四起,票号的生意并不好做,全国的金融业一度呈现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以当年天津对上海棉纱款项为例,每年1000万两的总额,50%走外国银行,30%走其他钱庄,我们票号所占份额仅剩20%。

大概是天可怜见,1900年,命运想要拉我们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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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次日凌晨,西太后和光绪皇帝仓惶出逃。他们途径山西时,受到我们乔家的高规格接待。临走前,“大德通”太原分号的经理贾继英,还送给慈禧20万两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贾继英,后来成为了大清户部银行的第一任行长,这也算是慈禧还给我们乔家的一个人情。

慈禧回京后,因为念及旧情,于是将《辛丑条约》的4.5亿两战争赔款统统交给我们处理。除此之外,我们还获得京饷及协饷的汇兑权。

除了真金白银,清廷还给了我们试水现代银行的机会。

1903年,慈禧派袁世凯在天津开办一家新式银行,满心希望我们晋商能积极参与,但因为看不清未来的发展趋势,大部分票号婉言谢绝。

5年后,朝廷迫于形势,不得不组建自己的现代银行,于是他们推出了《银行通行则例》,并规定今后金融从业者必须验资注册,按章运作,否则取缔经营资格。

这次他们第一个邀请的,还是我们晋商。

但不幸的是,因为当时票号龙头蔚丰厚的大掌柜毛鸿瀚墨守陈规,由20多家票号提议“成立晋省汇业银行”的建议被他断然否决。

事实证明,我们亲手葬送了自己最后一个翻身的机会。

1914年10月,天津《大公报》刊出了一条轰动商界的大新闻一一“天下票号之首”日升昌宣布破产。

日升昌破产后,我们乔家的“大德通”票号历经战火,一直撑到1949年,也没能逃脱关门歇业的结局。

至此,宁波商帮借现代银行业迅速崛起,我们晋商所创办的票号逐渐模糊成往事,烟消云散。

04

500年晋商沉浮史:令人叹惋的“仲永之伤”

想想我们晋商,借明朝的“开中制”发家,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硬生生闯出一条“茶叶之路”,最后又靠票号称霸全国。

但最终,我们还是因为拘泥于传统形式,拒绝向对手学习,没有趁着现代银行业在我国蓬勃发展之际,及时跟上。反而是固步自封,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这就好比一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因为不注重后天的学习和教育,最终名落孙山一样。可见“终生学习、与时俱进”的理念,其实适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票号生意陨落后,受阎锡山主政山西的影响,他借助德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大力发展煤炭行业,山西由此走上了重工业发展的道路。

解放后直到今天,山西的煤炭资源一直是国家实现工业化的重要基础。

长时间的资源开采型经济模式,使得家乡成为了建国后人们眼中的“黑金之省”,但形式过度单一的经济结构,也一直成为了我们挣脱不掉的标签。

现如今一提起山西,“煤老板”必定是越不过的一道坎,但我想让你知道,那并不是山西的全部。

属于晋商的荣耀虽然已成往事,但除了扼腕叹息,我想年轻一辈们能做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一一EDN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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