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我來自紅都瑞金,一個很多人都知道,卻鮮少有人真正瞭解的城市,一個見證並促成了中國共產黨重要發展轉折階段,並哺育了剛剛成立的紅色政權第一口母乳的城市。

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長征從瑞金出發

儘管並無特別聞名遐邇的山清水秀之地,林林總總的革命遺址足以讓初來者眼花繚亂,但瑞金在政治上的隱喻意義對政府來說無疑是不可迴避,甚至是至關重要的。

這裡是一個無法取代的源頭,是一位目光堅決,飽含滄桑,而翹首以望的農村老母親,目睹著從自己懷抱中爬出的孩子漸行漸遠,愈挫愈強。

我來自紅都瑞金,但我很少向別人提起,我不願像其他人那樣輕描淡寫地隨口道出自己的故鄉,隨後又大談特談家宅的地段和瑣碎的過去。

我不知道該怎樣把握我的故鄉,她的光榮和沉默使我如同分享了一份不可輕洩的秘密,我儼然是一位戰爭時期的地下工作者,沒聽到特殊的口令,不敢將過於沉重的歷史洩露。

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紅井

這裡的紅土,曾經吸收多少年輕的熱血和奮勇的吶喊,化為土地的厚重,和風雨的蒼茫,在我們的成長中,植入一段頑強而緘默的基因,讓我們在異地他鄉回首,總會有一種愴然的思緒,卻對影獨立,如鯁在喉。

我無疑是對自己的故鄉感到自豪的,但伴隨著越高尚的自豪,是越謙卑的羞愧:長久以來,我沒有作為那段歷史的繼承人對80多年前發生在故鄉山水之間的驚天革命給予應有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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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革命根據地紀念館內景

是的,80多年前,我的曾祖父謝林賢風華正茂,扛起一支戰場上繳獲的漢陽造步槍,揣上幾顆土造手榴彈,挑起吃野菜,咽糟糠的身體所難以承受的革命重擔,毅然投入了星火燎原般茁壯起來的紅軍隊伍,開始探索自己在巨大社會動盪中的安身之處。

而我的曾祖母賴秀子,在游擊隊立下汗馬功勞的農村婦女,將根留在了戰鬥過後滿目瘡痍的紅土,開始了同當時大多數婦女一樣的默默等待。

部隊一路長征,風雨如晦,篳路藍縷,金沙江一役,紅軍一夜百里,奔襲渡口,最終以少勝多,實現渡江北上的戰略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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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渡金沙江

我的曾祖父英勇作戰,中彈負傷,被部隊留下,最後拖著未愈之軀,沿途乞討,風餐露宿,跨越三個省份,迢迢萬里,竟然奇蹟一般地回到了故鄉。

瀕死之人,在故鄉勉強恢復了健康,誰能想到卻為後來埋下了隱患。

風雲變幻,暗流湧動,十年文化大革命驟然爆發。曾祖父已是年屆古稀,每逢陰雨,腿上的彈傷便劇然作痛,曾祖母也到了花甲之年,兩人相濡以沫,頤養天年。

誰想一夜之間,兩位年高德劭的老人被打成叛徒!曾祖父身有舊疾,心中的悲痛更是非過來人無法知曉,兩相交攻之下,在文化大革命第一年便撒手人寰,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曾祖母賴秀子,懷著當年等待丈夫般的堅韌和頑強,等到了平反的那天,我不知道,當她老人家身上的標語被摘下,繩索被解開,從陰暗潮溼的地窖,獨自走回幾里路之外,闊別已久的老屋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從叛徒到忠良,又是一夜之間的事,曾祖母拒絕了前往南昌學習和工作的橄欖枝,最後蛻變成一位安靜的農村老太太。

只是聽我父親說,曾祖母晚年記性不太好,常常搬張小板凳,坐在家門口,目光迷離地望著路的盡頭,瘦癟的嘴唇在風中微微顫動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在回憶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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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第一軍嫂陳發姑

後來我聽到紅軍軍嫂陳發姑等了丈夫75年,直到在114歲高齡去世的故事,我覺得至少她是比曾祖母幸福的,不管別人怎樣勸說她戰場上失蹤的丈夫必定已經死去,她從沒有失去過希望,而只要是有希望的故事,就絕不是悲劇。

如今一切都化為塵埃。泉壤之下,白骨悄然,誰照見少年心事;史冊之間,英名流轉,天佑我大好河山。

歲歲清明,我們一脈的同系血親,總要早早出發,輕車熟路,回到武陽鎮下洲壩清江洞的百年老屋,敞開大門,迎納親朋,挑水擔柴,宴集四方。

飯飽之後,由長輩帶領,有的挑祭品,有的捏黃紙,有的帶上刈草工具,有的提著線香蠟燭,一族人出發去掃墓祭祖。

地理崎嶇的南國山川,多得是榛榛丘嶺,莽莽荒原。開春時節,白萍春水,盪漾如眠,桃花如酥,梨花如雪,野草沒命也似地瘋長,早已把道路淹沒,一直蔓延到住家的牆頭。

前方開路,後方支援,儼然是一場人與自然之間的游擊戰,我們跋涉於泥濘之中,只為了向先行的祖輩傳達平安的訊息,唯有他們,脫離了命運的無常,寂寂抖落一身歷史,一生故事,作為奢華的陪葬,融入無為的天地。

我曾經試圖將自己與瑞金分離開來,以一個客觀的旁觀者身份來看待那段革命歲月,但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到,就像無法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審視一般,那簡直是一種背叛,一種對於血緣的深深褻瀆。

那段歷史離我們太近了,我們的廚房裡各種口感獨特的野菜總是佔據一席之地;

我們春遊時總在各個革命紀念館或紀念公園裡嬉戲遊逛,就像在家裡一般;

我們入學的第一個活動安排就是為血脈相承的烈士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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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金革命烈士紀念館

我們把家譜往上倒三代,總會發現有一股浩然長存的革命熱血,摧枯拉朽般地改寫了瑞金這個寂寞小山城的文化基因。

這是在我們曾祖父那代發生的變異,通過相對封閉的繁衍系統傳遞給了每一個在這片紅土上孕育的子孫。

瑞金的歷史意義幾乎都濃縮在了革命戰爭期間,而關於那段歷史的精確資料記載,都保存在史料館和一代代人的記憶之中。

學者們研究的只不過是歷史常識和單調的數據而已,而那絕不是我作為一個本土瑞金人所屑於繼蹤的。那段歷史對我來說並不是冰冷隔閡的影像或文字,而是依然流動在血液裡的維生素和鹽,是隱藏在皮膚下的灼熱烙印,它之於我對於自己的定義產生的影響是決定性的。

我必須通過自己的親身探索和尋訪來重建對於故鄉的認知和感受,進一步瞭解她極易被忽視的真實。

沙洲壩革命遺址群,葉坪革命遺址群,雲石山革命遺址群,瑞金的33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4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0處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大多集中在這三個區域。雖然有些地方去過不止一次,但還是屢屢帶給我不同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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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

在原為謝氏百年宗祠的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裡,我感到了一種親切的歸屬感和榮譽感,共和國在這裡宣告成立,毛主席的稱呼也在這裡開始傳遍全國,在共和國日益強盛的氣息中,我隱隱嗅到一種血脈的聯繫。

紅軍烈士紀念塔更是渲染著深深的眷念和沉痛的緬懷,塔前“踏著先烈血跡前進”八個大字豈是虛言?

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紅軍烈士紀念塔

當年瑞金全縣24萬人,有4.9萬參加了紅軍,幾乎包括了全部的青壯年,甚至十多歲的少年,為革命犧牲者近2萬。

長征後,敵人的報復接踵而至,大量紅軍家屬和普通群眾遭到殘忍的殺害,形成了慘絕人寰的“血洗村”,“無人村”,人口差不多減少一半,幾乎化為廢墟。

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蘇區瑞金

國民黨的報告裡寫道:“無不焚燒之居,無不伐之樹木,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田野但聞鬼哭。”

無人送終的老人,年幼失怙的孩童,處處可見。參軍者,未參軍者,不知誰更為不幸!

從1934年長征到1949年解放,瑞金的人口持續了整整15年的負增長,還能活下來的,無異於一場慘烈戰役的倖存者。

童年的記憶裡,常常見到墳塋遍佈,如同蜂窩般密集的山坡,簡直觸目驚心,令人避之不及,現在想起來,何必非要到烈士紀念館緬懷先烈,黃土青山,累累舊冢,不拘何處,不論何人,儘可一掬清水為祭,發思古之幽情,放聲大哭一場,有何不妥?

瑞金,這裡埋葬了太多為革命付出了一切的戰士和鄉親,平息了太多壯志未酬心有不甘的英魂,頂在那個時代的風口浪尖上,她幾乎被摧毀,又頑強地收納了那些流芳百世的屍骨,創造出更加頑強的一代又一代。

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

她讓我明白,革命,絕不只是意氣風發的宣傳吶喊,也不只是視死如歸的衝鋒陷陣,甚至不只是變革社會的政治風雲,我看到的革命,是一種純潔無欺的樂觀,是對於更加美好的未來的無限嚮往,是每個人最本真的期盼和渴求,是希望!

是的,沒有人會為悲劇性的事物心甘情願地付出那麼多,那麼寶貴的生命,只有希望可以做到這點。

瑞金的意義也不在於那許多的革命遺址或共和國搖籃的地位,而在於她給與了新生的共和國一份成長的希望,並犧牲自己保護了這份具有強大號召力,每個人都會為之產生共鳴的希望,才有了後來全國解放,新中國建立的曙光。

從陳發姑蒼老的臉上,可以看到這份希望刻下的歲月的痕跡,從我曾祖母晚年荒涼的等待中,可以聽到她默唸著那份希望的名字,從我曾祖父萬里行乞回家的不可想象的路途上,可以感受到那希望刺激著腿上的彈傷,指引模糊的方向。

每當想起當年瑞金洋溢著這份美好的希望,不惜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為巨大的營養,我便感到一陣骨肉相連般哭泣的衝動。

紅都瑞金,薪火相傳

中華蘇維埃紀念園

我愛我的故鄉瑞金,愛這片公平地給予每一位死者一處庇護的紅土地,她的顏色滲入到我血液的每一個細胞,愛生長在這裡的70萬紅都兒女,尤愛我生生不息的族人,更愛我們飽受苦難和恥辱,卻總能傷痕累累地爬起的祖國,如今的繁榮強盛給予每一個國人面對世界的信心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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