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湧翔律師。
如果由法律人評選史上最偉大的電影演員，好萊塢舊日傳奇——亨利·方達一定名列前茅。
1939年上映的《青年林肯》，是好萊塢早期最成功的法庭片。嶄露頭角的演員飾演初出茅廬的律師，亨利·方達將青年林肯在法庭上的風采表現的淋漓盡致。
1957年，正值演藝巔峰的亨利·方達又有驚人之舉。他攜手編劇瑞吉諾·羅斯成立製作公司，聘請年輕的西德尼·呂美特擔當導演，拍攝完成了影片《十二怒漢》。
這是一部表現陪審團運作的經典影片，被譽為電影史上最偉大的法庭片。
亨利·方達飾演影片的主角——力挽狂瀾的8號陪審員。
漫長的庭審已經結束。法官慵懶地做完最後的指引。陪審員們魚貫地走進一間封閉、悶熱的會議室，他們要投票決定一個18歲男孩的命運。
12名陪審員都是普通人，來自不同行業。一陣輕鬆地閒聊後，開始表決。有罪，有罪，有罪……11人裁定有罪。8號陪審員（建築師）猶豫片刻，緩緩地舉起手，裁定無罪。
根據評議規則，陪審團意見必須一致，才能作出裁決！
驚訝，不滿，指責，爭吵……
男孩被控殺害父親。一級謀殺罪，即蓄意謀殺罪，是最嚴重的刑事指控。
男孩在貧民窟長大，是個不良少年，父親經常毆打他；他買了一把摺疊刀，和殺死父親的刀一模一樣；樓下的老人和住街對面的女人出庭作證，指認他持刀殺人；他說在看電影，卻連影片和演員名字都說不出來。
證人指認，兇器呈堂。按我們的話說，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裁定有罪，輕而易舉。
8號也不認為男孩是無辜的。他投反對票，似乎因為其他人都投了贊成票。
"我們在討論一條人命。我的意思是，不能用五分鐘就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如果我們錯了呢？"
"你不相信那孩子，為什麼會相信這個女人呢？她跟他是一樣的。"
看起來有點"槓精"，但又無法反駁。
現代司法最基本的原則，是無罪推定，即：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經依法證實有罪之前，應有權被視為無罪。控訴方承擔證明有罪的責任，直到排除合理懷疑。
正像法官在指引中所說：
"如果你們能提出合理懷疑，無法確定被告是否有罪。基於這個合理懷疑，你們必須做出無罪的判決；如果你們找不出合理懷疑，你們必須基於良知，判決被告有罪！"
合理懷疑，從一個戲劇性場景開始。
殺人兇器，是強有力的證據。男孩買了摺疊刀，刀很獨特、很少見，店裡僅此一把。男孩稱回家時刀弄丟了，同樣的刀又殺了他父親。難道這是巧合嗎？
8號從兜裡掏出一把刀，插在桌子上，兩把刀一模一樣。眾人驚詫不已。
無罪推定加合理懷疑，評議有了微妙的變化。9號陪審員（年逾70的老人）改變主意，投出無罪的一票，10:2。
有人猶豫，有人憤怒。激烈的爭吵，觸及關鍵性證據…
住在樓下的老人，聽到男孩大叫"我要殺了你"，一秒後聽到有人摔倒的聲音。老人跑到門口，看到那男孩奪門而出。
街對面的女人從窗戶往外看時，看見男孩舉刀殺人。當時有電車經過，她透過電車最後兩節車廂，目擊了案發的經過。
將兩人的證詞結合起來，疑點就出現了。電車經過窗前時，發出轟隆隆的噪音，老人能聽到樓上的聲音嗎？他能聽出那男孩的聲音嗎？
合理懷疑，我內心有了合理懷疑！又有兩人改變立場，8:4。
一個跛腳的老人從床上下來，穿過臥室和走廊"跑"到門口，在15秒內完成，他能做到嗎？8號陪審員按示意圖佈置了現場，模仿老人步伐，演示了這一過程，41秒！老人的證詞不可信。
6:6。
雨聲打破了寂靜。窗外大雨如注，破舊電扇也轉起來。陣陣清涼沒能彌合分歧，難道案件要成為懸案？
合理懷疑無法排除，爭論繼續，新的疑點又提出來了。
男孩比父親矮很多，傷口是向下的，這可能嗎？魯莽、暴躁的3號，頑固地堅持有罪，他反握匕首做了示範。恰恰5號在貧民窟長大，見證過持刀鬥毆。以他的經驗，摺疊刀都是向上捅人的；沒有人反握摺疊刀刺向對方，這樣做太蠢了。
合理懷疑，源於經驗法則。12名陪審員出身不同、行業不同，論日常經驗和生活常識，他們是真正的行家裡手。
3:9，大多數贊成無罪。
評議再次陷入僵局。這時，9號注意到4號陪審員的一個動作——摘下眼鏡，揉鼻樑的壓痕。作證的女人鼻樑上也有壓痕，她平常是戴眼鏡的。沒有人睡覺時戴著眼鏡。她看見兇案可能是真的，但確認就是男孩行兇，並不可信。4號也被說服了。
偏見總是遮蔽真相。10號陪審員的歧視言論，遭到一致抵制，只好讓步。3號因為兒子的背叛，難以擺脫陰影，在質疑下痛苦地爆發，他撕碎與兒子的合照，給出了最後的意見，無罪！
陪審團作出最終裁定：無罪。
雨過天晴。這些人走出法院大門，融入茫茫人海之中。
一間會議室，12個男人，43萬美元投資，19天拍攝，創造了電影史上不朽的經典。《十二怒漢》是一部純正的法律片，沒有任何作品，能把無罪推定、排除合理懷疑這些抽象原則，演繹的如此驚心動魄、深入人心。
亨利·方達的獨具慧眼和天才演繹，成就了這部偉大的影片。長達50年演藝生涯，他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形象，但法律人銘記的，一定是那個沉穩、睿智、充滿質疑精神的——8號陪審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