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色,戒》,還原一段歷史,道出張愛玲想說的和欲言又止的

李安的《色,戒》,還原一段歷史,道出張愛玲想說的和欲言又止的

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色,戒》出版,張愛玲在卷首語上如是說。

這個故事她寫了三十年。塗塗改改三十年,出來的卻只是個一萬多字的小短篇。如果不立足抗戰軍統時期的老上海,不聯繫故事原型鄭蘋如和丁默邨,不深入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感情世界,我們很難看到它的精彩處,只覺得張愛玲藏了太多的東西在裡面,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李安的厲害之處在於,用光影方式還原了那段歷史,用電影語言道盡了張愛玲說出口的和欲言又止的。

書裡寫的是抗戰時期嶺南大學的六個學生趁暑假刺殺漢奸易默成不成反被殺的故事。其中的戲劇社臺柱子王佳芝被委以重任去色誘之,在一次次聲色繾綣中,兩人互相戒備,又互為“虎”“倀”,亂世裡逐漸戲假情真。在“獵殺”與“被獵”的較量中,輸贏不辨。

一、光影造一段歷史

李安忠實地沿用了張愛玲的故事架構和內核,同時為它量身定做了故事場景。

主場是在上海。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街景已不可尋。李安團隊深入做了調查研究,上海電影製片廠也斥巨資重建了老上海街道。用的材料不是泡沫塑料,是真材實料。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樹也是一棵一棵種下去的。

主角易默成出入的門禁森嚴的後巷,就是當年76號特務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的後巷。它辦公室的桌子,大陸沒有找到,費盡心思在臺灣才找到。包括桌上的杯子和文具,都是當時的實物。佈置的細節甚至留心到了辦公桌後牆所立的雕像,那是鍾馗。那時候搞特務的都會放鍾馗在辦公室鎮惡鬼。

香港的老街景也基本拆光了,但六個人坐電車夜遊中環的場景逼真又寬敞,年代感十足。原來,李安他們連電車都做了真的。

學生演戲部分,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裡拍的。那是1910年代的建築,仍然原汁原味。而學生演戲的情景,也是李安在20來歲光景上臺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的親身經歷。同樣純真的年代,同樣質樸的愛國情節,同樣的演戲方式與靈感激發,演完後一樣相攜坐電車,吃宵夜,吹風淋雨……

李安還努力還原民國時期的口音。一口京腔的湯唯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學上海話,香港話,學唱小調。梁朝偉、王力宏努力用更長時間改變港普、洋普口音。他們還要熟悉張愛玲作品的每一個字,讀胡蘭成、戴笠的傳記,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聽當時的流行音樂……直至完全浸泡在那個年代,產生被作品人物“附身”的感覺。

李安想要的,不只是張愛玲《色,戒》所要求,他有他自己的訴求。這段上世紀40年代的民國史,在大陸被淹沒,被改寫;在香港是模糊的邊緣;在臺灣也逐漸被遺忘。他想要留住這段歷史,在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做出搶救,用光影的形式永遠地記錄下來。

1939年的張愛玲,拎一隻皮箱來到港大的校園,做了許地山的學生。戰火燃燒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做學生看護。那時就看盡人性的天才張愛玲,可曾想到,70年後,會有一個叫李安的導演,將她的時代,她的文字世界搬到大屏幕,送到了全世界面前?

李安的《色,戒》,還原一段歷史,道出張愛玲想說的和欲言又止的

二、張愛玲想說什麼,李安替她說了

張愛玲用小說語言表達:我就是愛漢奸,這是我的事。

張愛玲與漢奸胡蘭成那一段,眾所周知。有人說《色,戒》就是寫她與漢奸胡蘭成的故事,批評她要愛情不要愛國,在民族大義上犯了糊塗。事實上,依她的性情,她壓根就沒看到外在的東西,國家、政治都與她無關,她只在文字裡沉迷,寫一個個人,一段段情而已。

胡蘭成有多懂她,她就有多愛他。

大漢奸的刻板印象是陰險,粗俗的,是政治機器。但看下面這段文字(出自胡蘭成的《論張愛玲》),你會完全改觀。同為文字耕耘者,若有人對我的文字有如此通透的解讀,勢必也會對其惺惺相惜吧。她愛胡蘭成給她的知已感,愛知己其實是愛自己。

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彿是一隻例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或者墜落和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裡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胡蘭成還說:

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梭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淒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的、明淨的……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通之後,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這樣,是人的發現與物的發現者。

張愛玲是很“自私”的人,自私到容不下“人”以外的東西,她不會在政治漩渦裡搖旗吶喊,只會如希臘的神,上古的神,照看子民與他們的心,使他們經歷愛慾、苦痛和歡愉。

胡蘭成是懂她的,李安也是理解她的。

電影《色,戒》裡,李安很鮮明地繼承了張愛玲的價值取向。張愛玲寫漢奸,“蒼白清秀”;“她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火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即便他是最大的BOSS,王佳芝救她一命後,仍把她送上了刑場,最後還暗自得意,張還是說,“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張愛玲借王佳芝的言行,告訴我們:無論真相如何,他給過她愛的感覺,而正好她也愛他,這就夠了。救他是本能,不救才是罪責。聽來未免有賭氣之嫌,但張不解釋,更不求原諒。

電影裡的老易,李安給他設計了更多的層次,使之多了幾分溫存。首先,他的確是心狠手辣的大漢奸;其次,他非常懂女人;再次,他有模糊的臥底身份;最後,他有大廈將傾時的豁達。

他俘獲女人的功力不用多說。另外,電影鏡頭裡,好幾次提到重慶那批軍火消失了,但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裡,後老易又在燒資料。這都不容人不去懷疑他真正的身份。在日本飯館,他緩緩對王佳芝說:“你聽他們唱歌像哭,聽起來像喪家之犬。鬼子殺人如麻,其實心裡比誰都怕,知道江河日下,跟美國人一開打,就快到底了,跟著粉墨登場一班人,還在荒腔走板地唱戲。”這與其說是在說日本人,不如說是嘲弄自己的荒唐,提醒自己坦然面對時世鉅變。

這樣的老易,王佳芝有了更多的愛的理由。使張愛玲的價值走向也不再那麼尖銳。

顛覆一個普世的愛國救民價值觀,只遵從人的本心情感判斷,這是張愛玲想說的,李安用電影語言做了最好的詮釋。

李安的《色,戒》,還原一段歷史,道出張愛玲想說的和欲言又止的

三、張愛玲藏了什麼,李安也替她說了

有人把李安的《色,戒》定義為情色片,認為那七分鐘的激情戲純屬多餘,而其實,性,正是張愛玲欲言又止的話語,因為這正是王佳芝愛上易先生的最大理由。

小說裡關於性,只有這麼幾句話:

事實上,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chun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到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yin_dao。”

張愛玲假別人之口,草草交待了王佳芝和老易情感起步——發展——高峰,直至靈rou轉換的過程。剋制是她一貫的風格,那樣雲翻雨墨的愛慾糾纏也許是張不屑去鋪陳的。但李安借電影鏡頭的優勢,將兩人在亂世裡產生瘋狂愛戀的原因與過程做了最好的交待。

第一段chuang戲,易異常暴烈。撞牆,撕扯,抽打,這完全是審訊犯人時用的招。其實這是易緊張、恐懼心理的傳神表達。易長期生活於高壓的生活環境下,每時每刻都繃著一根弦。他需要放鬆,正好王佳芝送上門來。但在明知王佳芝可疑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完全放鬆去享受的。

對王佳芝來說,三年前錯付的年輕的身子,現在終於用在了對的目標上,三年的沉寂壓抑,總算有了迴響。那一刻,她是愉悅的。而易,在椅子上靜默了幾分鐘,思慮的可能是,三年了,他以為她必然有所行動,結果她真的只是“人來了就好”,不由生出了憐憫,遂丟給她風衣。

這一次之後,兩人達成默契:王得償所願,認真做起了“麥太太”;易心生憐愛,放鬆了警惕。

第二段,兩人抵死相纏,兩個命提在手上的人,神情絕望,但身體得到了極大的解放。這次之後,王對易明顯有了“女人對男人提要求”的表現。她不耐煩再在車裡等他過來了,要去他辦公室;她半夜不敲門就闖進他書房了……可能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在與他相處,而不是間諜,刺殺者。甚至,她對鄺裕民——她最初的愛慕者,她的革命念頭都是因他而起——都沒有感覺了。易像蛇一樣鑽進她的身體和心裡,她再裝不下別的人和事了。

而他,也開始滿足她的要求,例如一間公寓,一顆“鴿子蛋”。兩人開始“戲假情真”。雖然都在演戲,但心底裡也開出了滿捧的鮮花,實實在在地在乎著另一個人。王佳芝在革命戰友面前失態崩潰,完全沒有了革命志士的堅定清醒;易在下屬彙報工作時也滿腦子都是她,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第三段,兩人再度瘋狂。槍明明在眼前,易也放鬆地讓她用枕頭矇住頭,要知道,他最怕的是黑暗,但王佳芝就是下不了手,她愛上了這個男人。矛盾、痛苦、掙扎,精神的折磨和身體的歡愉交織,她哭了。至於易,他已完全拿捏住她:知道她的底細,但更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但又能怎樣?外面雨聲、狗吠、槍聲一片,抗戰即將到頭,命運無法逆轉。末日的絕望籠罩著他們,浪潮裡的兩個人,沒有別的出路,性成了他們唯一的救贖。

只是,王佳芝明顯更入戲一些。她把愛情當全部,殊不知,愛情是一把槍,既可以殺別人,又可以殺自己,王佳芝選擇了殺自己。易默成心裡有她,但還裝著自己這條人命,或者別的更重大的責任。所以最後王選擇放他走,他卻溼著眼眶簽下了處決她的命令。

性的語言,為感情的發展做了最好的註解,為最後的人物心理取捨做了最人性化的解釋,藉助梁朝偉和湯唯無可挑剔的奉獻性表演,李安用鏡頭把人物的情感變奏在愛與欲的一次次碰撞裡,雕刻得結結實實。

也許張愛玲還有其它欲說還休的語言,但性無疑是其中最隱蔽的欲言又止。因為它只與人有關,與情有關,與家國、主義無關。這正是張愛玲作為一個純粹作家的傲嬌之處。

李安的《色,戒》,還原一段歷史,道出張愛玲想說的和欲言又止的

綜上,李安用重造上世紀40年代民國時期的物質場景與精神特質的方式,對張愛玲個人化的價值取向表達了最大的敬意,對她藏了三十年的心底的複雜情感做了深度挖掘,並逐層呈現——而這正是決定張氏價值取向的主要原因。不禁聯想到小說名《色,戒》。“色”在佛經裡泛指物質,就是一切可感知的事物,即表象;“戒”是警戒,戒律。兩者用逗號隔開,旨在告訴我們,別被眼前的表象迷惑,應透過表象,直達本質。張愛玲表達的本質,仍然是人,是情。

如果地下有知,不知張愛玲小姐對李安先生的解讀可滿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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