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看了這麼多年的白蛇傳,你看懂青蛇的愛了嗎?

1

又一年春。斷橋遊人如織,一男子替女子掐花簪髻,女子捺不住欣喜,步下石階,臨水顧盼。那女子生得頗有姿色,我亦看呆了。

2

忘了說,我是一條蛇。通體白鱗。


我身畔的是青青,一條青蛇。我倆皆為巨蟒,蜿蜒纏綿著過了三百年。而今靜臥蟄伏於湖底,大約是冬寒尚未散盡,無法消弭體內融融懶散意態。


我目不轉睛望著那女子,向青青道:“若我化身為人,定也要這般俊俏模樣。”


青青漸漸鬆開纏箍我的身子,懶洋洋遊開,語調很是輕佻:“你是公蛇,生得如此嫵媚,是要做個妖孽麼?


我失笑:“妖孽?你我本就是妖孽,還用否認不成?”

3

青青不似我這般嚮往人間。


我與他相識時,他五百歲,我七百歲。


他透露過,他曾因不耐寂寞,往人間嬉戲一番了。那是一個端陽節,當時他心愛的那名女子將他苦留,強灌雄黃酒,他道行淺,不敵天性,原形畢露,女子卻早有準備,將一把匕首刺入他蛇膽處。還好匕鋒與蛇膽堪堪只差一寸,否則他命休矣。後來他才得知,那是一道士教女子設下的局。


也是那日,他入侵我領地——西湖。我原已蓄勢待發,卻見他倏地倒下,才知他受傷甚重,遂輸送內力,替他療愈。


青青自此不信人心。我倆成雙修煉,倒也自在逍遙,感情亦日益深厚。


他常將頭埋進我頭底下,彼此依偎著,他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只信你。”


我也信他,但我從未經歷險惡,豈敢隨意許諾“只”字?

4

“素素,你若當真有意往人間一遊,我知一去處,你隨我來。”


我尾隨他向前游去。那是幽深不見底的一處石洞,洞口被密密麻麻大小生苔石塊遮掩。


青青道:“裡頭有一味人形丹,是我自妖界群宴上漏空子竊來。人形丹雙雙而結,三百年前我用去一枚,還剩一枚。”他望住我,“從前我怕你受傷,現在想來,自己當初何嘗不是這般躁動難安。不過放心,我護你周全。”


我暗暗失笑:你也知我是老妖精,到底誰護誰呢?失笑歸失笑,他那副憨態倒著實可掬,讓我十分感動。

5

食丹後以月華為藥引,趁夜闌人靜,我倆上岸將那冷亮光華吸收,旋身成人。


青青人如其名,一襲青衫十分出塵,腰間別一管紫竹笛,長髮幾乎披散,只將一縷結辮,以翡翠環束之,五官很是英氣。


我吸取月華時有意以那女子模樣為效仿,末了臨水自照,模樣真不負“妖孽”二字。我著素罩紗,白衣白裳,袖沿滾雲紋,長髮亦大抵不羈,只用飄帶束起一丸,飄帶很長,任由它覆著。仔細端詳,總覺美中不足,將額前左右各抽出一綹碎髮垂散著方才滿意。


他吹笛,我撫琴,彷彿月下一對美眷。

6

青青早已走出那段痴情,我卻總覺他眼中散不去一股清冷厭世。比冷月還冷。


無人之夜是為我二人修行之時,待覺天明睜目,人間已漸次熱鬧起來。我拉著他欣喜地穿梭在人群中,見一攤子上擺設著各式各樣玲瓏精巧飾物,挑了件玉製的細長物體,稍粗的一頭雕成花形,垂下一縷流蘇,晃動不安,如風吹皺西湖映月,波光粼粼。


我正要往髻上插戴,青青卻攔住我的手,神情似無奈:“那是女子所佩的步搖。”


我轉眼看向店家,店家那一臉茫然中還努力憋著幾分嗤笑。


我感到遍體不適,彷彿被人狠狠啐了一口似的。放下東西,我與青青繼續逛去。

7

藍衣少年自我身畔擦過。匆匆一瞥,只得一個側顏,鼻樑筆挺,薄唇輕抿,目光柔和,手中籃子裡放著紙馬、經幡等物。我不曾見過那樣好看的男子。


藍衣少年朝西湖方向去了。我攬住青青的臂彎,絲毫不顧忌動作之曖昧,忙忙跟了去。


包一條瓜皮小艇,中置紅泥小火爐煨著湖水。說是乘船遊興,其實暗中留意少年舉動。


男人一定要喜歡女人麼?”我天真地問。


青青遞盞茶給我,聞言一頓,好像他也拿不準。


我將那少年指給青青看:“瞧,多儒雅的男子。”


青青冷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又似多了醋意,“他有什麼好?”


大約是色相罷,誰不覬覦色相?

8

少年沿岸折返。


不能讓他走!——也許是喜歡,也許是其他什麼,我的智慧不足以令我明白通透。總之我想與那少年一起。


我喚來一場急雨。青青欲阻,卻已太遲。


我吩咐船家靠岸擺渡。少年以袖遮面擋雨,向船家招手。船家回頭徵求我意見,我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併搭了去罷!”


船向岸駛去,似我已不知飛向何處的心思,在天地間尋一停泊。

見事成定局,我又央求:“青青,你比我懂人間的行當,你可願穿針引線?”


青青見我焦心,不忍拒絕。他大約看出了我的喜歡,只勸道:“切忌沉淪,及時抽身。


我內心惴惴,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我只是點頭。


也許是我的歡喜出賣了態度的敷衍,青青望著我沉默下去。

9

三百年的交情了,只我倆,如今多了一個人,我心知他的失落。


少年入了艙,擰去衣衫上的雨水,見我倆分坐裡間,趕忙一揖。


我招呼他:“過來靠著爐子暖暖身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青青沏了盞茶水遞給他,自報家門,再將他身世套問:“在下葛青,此乃我白府公子,單名素字。公子內斂,不常與生人攀談,望閣下見諒。現時雨大,閣下這是要往哪裡去?”


少年舉止猶有拘束,淺淺笑道:“在下許宣,父母早逝,時逢清明,途徑西湖祭祀先人。”


我嗅得他身上一陣好聞的味道,開口道:“公子現今做什麼營生?”


許宣一拱手,笑答:“小生不才,略通醫術,姊姊、姊夫資助我開了一家小藥店,店名保和堂,以此謀生。”


原是杏林中人。我笑道:“懸壺濟世,公子來日必得善果。”


青青又與他攀談一回,船悠悠靠了岸。許宣將包袱一摸,神情慌亂:“呀,出門忘了帶傘,還得淋溼。”


我心念電轉,手在身後比劃一二,憑空變出一柄紫竹傘來,笑道:“我倆正好多出一柄,你先用著。”


許宣雙手接過傘,有些倉皇:“多謝公子。只不知日後如何歸還?”


我與青青對一眼,笑道:“明日我與青青一同去府上取便是。”


許宣神情似有不妥,“借公子之物反勞動公子,小生惶恐。”


我未思慮周全,此刻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好在有青青——“我家老爺生前欠下鉅債,府邸叫人強奪。我與我家公子居無定處,眼下寄住於一家客棧,公子怕招待不周,反失了禮節。”


許宣這才頷首答應。

10

西湖上漣漪叢叢,荷葉晃盪,花骨朵亦起伏,好像我躁動不安的心。


我不是完全不知人事,就憑西湖徜徉千年,文人墨客、市井平民、將軍娼妓,不曾經歷過,難道還不曾見過?當下謀定,與青青笑道:“明兒準備兩個包袱,咱們演一齣戲。”翌日往那保和堂尋去。


許宣將我二人延請入內,親自在廳堂內招呼我二人。


他將紫竹傘呈上,“昨日有賴二位,今日——”他乍見我二人肩上包袱,不由問道,“二位這是?”


我嘆息道:“身上銀子不多了,客棧開銷大……”


許宣問:“公子可有可投身依靠的親戚?”


青青代我回答:“老爺東窗事發,眾叛親離,哪還有容身之處?”


三人一時緘默,連氣氛也滯悶。我忐忑地等,他終於開口:“公子如不嫌棄,不若暫住於此,再好生綢繆,置辦事業。”


我心中大石落地。

“那真真是極好的。”一轉念,又似羞赧,“一柄傘相交,竟叨擾如斯,著實過意不去。”


青青以茶代酒,向許宣舉杯,他應該是真心替我高興的罷。

11

但我和青青不能真的成了門客,還可以給許宣打打下手。


“當歸、白芍、續斷、竹葉青……”青青將草藥歸入格子,一一打點妥當。我步入櫃檯後,將那賬本過目——其實我壓根兒看不懂哪裡跟哪裡,不過不好意思懈怠。


許宣朝我溫婉笑道:“替我取四粒蓮心。多謝。”眉目俊朗,聲線溫和,為人禮數周到。我對許宣好感日增。


我將蓮心予他,二人手指不意接觸到,我飛紅雙頰,那手一哆嗦,蓮心嘀溜滾落四散。二人這般定格著,一時凝噎。漸漸的,他的臉頰也頗有豔色流瀉,似西湖湖面盛開的荷。


許宣結結巴巴,欲言又止。我的笑意含而不露,故意不言語,只看這老實人如何進退。


這是一剎,抑或一段漫長時光?


是黃昏了,太陽輝煌死去,許宣終於說話:“公子……體寒……”


我就勢將手腕朝上,擱在他跟前,語調飄忽:“小生痼疾,求診多時也不見好。私心以為,興許只有公子能醫好我呢……”聲音漸次弱下去,彷彿絲絃顫顫地蕩入尾音。


我在示弱——想得到一個男人,得哄著他,給足了面子。床上床下莫不如此。

12

“世人七情六慾當真是苦?”我與青青同床共枕,我耳語問他。


青青轉過臉看我。月華籠下,襯得他雙眸晶亮。他說:“初食不可自拔,日久難免傷心。


我不懂:“世人何以這般麻煩?一件事分兩味嘗。”


青青洞穿:“世人未必願意。也許只有經歷了才知道。”他在衾被下握住我的手,“別擔心,我總會陪著你。”


我滿足地微笑,將頭埋進他的胸膛。如此酣睡,一夜好夢。

13

翌晨我方用罷早點,許宣便叩門入內,手中提一壺,道:“見你手足冰涼,面上血氣不足,起早給你熬了當歸四逆湯,養血通脈。快趁熱喝了。”


我感念他用心良苦,眼眸含情望向他。他亦目送秋波。


我見他包袱中赫然是那柄我贈予他的紫竹傘,笑道:“公子這是哪裡去?”


許宣已不似初識般羞赧澀言,卻還是保持禮節,欠了欠身方道:“徐家老爺身子抱恙,我去診病。”


我卻不知這一去,許宣聽信讒言,攜回三道靈符,一道張懸店內,一道化灰撒院內,一道燒化入水,十分好意予我和青青,他一臉嚴肅:“道長說我身上有妖氣,贈我三道靈符,你們快快喝過,消災解難。”


符咒降鬼,我倆是妖,怎會受靈符制裁?


許宣見我倆慢慢喝光,收拾了茶碗退出去。


我收拾心緒,尋至許宣,惶惶然:“那道長可有說是什麼妖精?”


許宣搖頭,手中籃子裡放著數種花朵,盡態極妍,他笑說:“如今你我都喝了符水,應當無事了。”倏又攜過我的手,“我採了新鮮花瓣,用沸水焯過便可泡澡,活血的。你血寒,如此再好不過了。”


我低頭看著兩人緊握的手,莞爾而笑。他以為我羞怯,忙又將手拿開,我卻兩隻手一起牽住他的手。


他凝望著我笑了。


我深深看進他的眼眸。那雙眼眸裡有春日的清爽明澈,比西湖的水更乾淨。

14

沐浴時我給了他我的第一次。他在我體內時,我很安心。


我是一條蛇,我知道如何搖擺腰肢以博取他的歡心。


我告訴了青青,青青只是緘默。


次日早晨青青便不見了。遍尋不獲。無奈之下我潛入西湖。他的氣味我最熟悉。他就在附近,可是我找不到。


我心急之下在湖底亂竄,攪動湖水,斷橋上行人感受到湖面的震動驚呼不已。


一處洞穴口的植被石塊被移開,一條青蛇緩緩游出。我正對著那洞穴,青青卻不看我,向著與我相反的方向遊走。


我忙追上去:“青青,有什麼不開心跟我說,為何憋在肚中?”


青青倏爾停止了動作,“我不想你與他……”


“但……這無可避免……“我自己說話也底氣不足。


若非我存心勾引,怎會發生此等勾當?我道:“青青,我與許宣終究是露水情緣,待他百年入土,你我還有千千萬的歲月纏綿。我待你如手足,我怎能自斷手足?”


青青緊緊地纏住我:“素素。”


一時靜默。

15

陌上花發,可緩緩歸矣。青青終於回到我身邊。


可我倆都沒意識到,就在我倆糾纏繾綣時,斷橋上一禿頭和尚手持金缽、漆杖將我二人盡收眼底。


“你倆去哪裡了?叫我好找。”


我笑道:“我與青青沿街看雜耍看魔怔了,一時沒記起時辰,叫你擔心,真是對不住。”


不久,許宣匆匆收拾細軟,對我道:“鎮江的親戚去了,姊姊讓我一同去葬禮。同為男兒身,你我之情本就世所不容,不便同行,望你諒解。”


我諒解。雖說我從不在乎世人指點眼光,但總得照顧許宣的感受。


臨去,我幾番叮嚀保重,一顆心惴惴,總也放不下。我只以為是擔心許宣安危,殊不知一時疏忽釀成大錯。


禍根由此深種。


那日掌櫃的收拾著百子櫃,口中嘟囔一句:“許相公去了金山寺這樣久,也不知何時還家。”


金山寺?我與青青面面相覷。我倆心照:金山寺中法海禪師乃得道高僧,以鎮妖為唯一營生,四方妖孽莫不聞風喪膽。難道許宣一直疑心深種,瞞過了我倆,此行是尋高僧來收服我倆?

16

我與青青秉燭夜坐,月光凜凜地投射下來,慘白似亂舞的紙片,蒼茫沒有前途。悽悽慘慘慼戚。


苦心經營了一場笑話?我要問個清楚!


次日大早,我倆凌空飛至金山寺。金山寺佛光普照,金光如鐘罩護體,硬闖不得。我有些心焦。


法海傲然挺立寺門前,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


大膽蛇妖,煽動男風,鼓譟佛門,是何居心!


我絲毫無退縮之態:“你將許宣喚出來,我要當面對質,問個清楚!”


“許宣棄絕紅塵,正剃度出家,入我佛門,怎會見你這般妖孽?”


“你胡說!是你將他扣留!我倆私事,怎容你插手干涉!”


我體內妖性被他激起,怒氣在五臟六腑間遊移,眸中殺氣升騰:“青青,他不放人,我們便逼他放人!”


竄至長江頭,發動長江水,巨浪張牙舞爪向金山寺撲去。天昏地暗,彷彿巨大蝙蝠張開一對黑翅,將萬物籠罩。


法海以金缽佛光護寺。


我暗自發急,翻腕振臂,罡風鼓起衣袖,江水擰作一條巨蟒衝擊屏障。


倏爾,我於雲端遙遙地望見許宣自寺院內走出。一時分神,江水勢亂反撲,我騰騰後退數步,為勁流所傷。


青青忙扶住我,看著他關切眼神,好似迴歸舊日,與他一起,兩條蛇,彼此纏綿著。


我不知爭這一時意氣有何所為,我喜歡許宣,但我愛他嗎?

17

我望定許宣——只見他唯唯諾諾躲在法海身後,顫抖著指向我:“你、你是蛇妖,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怕你殺了我才假裝與你親暱!法海禪師深謀遠慮、法力高強,你還不服輸?”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產生疑心?

是我輕信盟誓,只可笑世人皆愛許諾,原來諾言只是用來背叛。是我一廂情願。


悲哀在所難免,我來人間一趟,不過是為修行過程的空虛。卻從未想過,一次悸動,沒有填補空虛,反令我失望。


我看著青青,笑容不知是苦澀抑或醒悟的輕快:“我們走罷。”


說完收勢退潮,卻不知法海覷準我意志薄弱,橫空飛來法杖將我擊傷。

疼痛自傷處蔓延滲入肺腑,似有一條蜈蚣在體內粗暴竄動,將我真氣吞噬。


我虛弱下去。


青青見我傷勢嚴重,一聲長嘯迴盪天地間:“素素——”他睚眥欲裂,眼眸妖異地紅,不顧法海,不顧許宣,不顧那退至一半的江水,將我抱起,回到西湖。


法海忙於收拾殘局,沒有功夫追擊我倆。


可笑我倆兜兜轉轉轉回了原點。

18

青青將他內丹注入我體內,耗費他畢生精力替我療傷——他用五百年功力換我一條命。


我擔心法海找到西湖來,便攜青青躲進紫竹林。


紫竹林是青青原本修煉之所,此處悄靜無人聲,比起西湖的繁華綺麗,這裡更似隱居地。


從前不安分的我竟出奇地喜歡此處。


我望著懷中昏迷的青青,不自禁地吻下去。一道魅豔紫光漾開林間霞氣,青青悠悠甦醒。


“以後我只要你。”我深深望進青青的眼,從未這般認真,這般專注,這般非他不可。


他有一瞬的怔神,旋即反應過來,彷彿身子已然恢復完全,一躍而起,狠狠地抱著,就像要嵌進我的身子。


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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