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烏“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

義烏“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

義烏市福田街道有機更新指揮部。本報記者劉荒攝

義烏“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

已經停工的園區市政設施提升改造工程。本報記者李平攝

義烏“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義烏“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

園區宗地企業主的土地出讓合同。本報記者劉荒攝

義烏“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

義烏市福田街道辦事處辦公地點。本報記者劉荒攝

新華社北京10月12日電(記者劉荒、李平)10月12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城市有機更新”為何令園區企業焦慮不安——來自浙江義烏荷葉塘工業園區的調查》的報道。

義烏是一座以小見大的城市。它有兩個名字,一個叫義烏,一個叫小商品市場。在這個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場背後,當地成千上萬家中小企業,以貿促工、工貿聯動,形成義烏市場獨特的業態優勢。

今年6月,距義烏小商品市場4公里的荷葉塘工業功能區(以下簡稱荷葉塘園區),傳出被列為城市有機更新區塊的消息,當地眾多中小企業主焦慮不安,擔心土地和廠房被徵遷……

“現在是摸底調查,市裡還沒決定拆不拆,企業不用太緊張,該買設備買設備、該生產生產。”荷葉塘園區所屬的福田街道黨工委書記盛慶生說,最近3個月他一直這樣安撫他們。

與基層官員的從容淡定不同,更多宗地企業主則憂心忡忡。園區徵遷的決策是否科學?企業主的籲求是否合法有理?800多家園區中小企業將何去何從……記者為此展開調查。

(小標題)徵遷消息讓眾多企業主慌了神

“已經兩個月沒睡上安穩覺了。”義烏市南吉針織有限公司總經理吳勤說,6月21日,突然傳出荷葉塘園區徵遷的消息,大家一下子慌了神,無心生產了。

緊接著,街道幹部兩次上門,詢問是否願意搬遷。有著20多年企業管理經驗的吳勤,一時間束手無策。他不無懊惱地說,“去年我買第二塊地時,政府還說不會徵用呢……”

今年5月,浙江小龍人襪業有限公司出資4300萬元,從法院競拍獲得毗鄰的10畝工業用地,又訂購了2000多萬元的機器設備。

“新設備還沒安裝,工廠就要搬遷,真好比是晴天霹靂!”公司總經理方有成苦笑著說,“現在睡前醒後想的全是這個事,搞得最近連員工每天都得看過老闆臉色才安心”。

一心想把事業做大的福建人陳鈺,在義烏打拼了16年,做夢都想有自己的廠房。今年6月17日,這位外貿公司負責人終於如願以償——在荷葉塘園區投資2300萬元,購買了4.9畝土地和4400平方米廠房。

4天后,聽說園區拆遷的消息,一臉驚愕的陳鈺仍半信半疑。直到7月8日,社區幹部登門動員徵遷,他才開始恐慌起來——把剛買來的機器設備,一股腦地運往深圳廠區……

義烏毛紡廠老闆鄭定來的“有機更新”經歷,回憶起來更加曲折。去年8月,他在新涼亭工業區的7畝土地和1.2萬平方米廠房,剛被後宅街道“有機更新”徵收拆掉了。

“好不容易在荷葉塘安了‘新家’,誰知剛生產兩三個月,又要搞有機更新。我都不知道還往哪裡搬,現在哪個地方都有可能被有機更新。”63歲的鄭定來向記者訴苦,由於接二連三攤上這種事兒,老伴竟患上抑鬱症,現在每天要吃20多粒藥。

7月16日,荷葉塘園區100多名宗地企業主,來到福田街道有機更新指揮部,以按紅手印等方式表達反對徵遷的訴求,籲請政府保留這個小商品市場的重要貨源地。

據盛慶生介紹,荷葉塘園區佔地1166畝,共有工業宗地152宗,涉及企業836家,員工1.8萬人;除152家宗地中小企業外,承租企業684家,2019年規上工業總產值9.81億元。

義烏市主管工業的副市長賈文紅告訴記者,近年來,隨著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品質提升,很多產品都在金華、溫州、寧波及廣東等地生產,但義烏製造仍佔小商品市場的四分之一。

(小標題)“街道沒有能力安置徵遷企業”

7月5日,《義烏市城市大提升行動方案》出臺,明確提出“加快主城區15個區塊有機更新”,要求“福田荷葉塘工業功能區區塊12月底前完成收購”。

義烏市國有土地上房屋徵收中心主任吳璀正證實,國貿大道西側的荷葉塘園區已納入全市第二輪有機更新範疇,但摸底調查、徵收評估等具體工作,由福田街道負責組織實施。

9月7日,在福田街道辦事處三樓。盛慶生指著辦公室牆上的街道區域規劃圖說:“荷葉塘園區和周邊的7個村,這次規劃要一起改掉。更新後引進什麼產業,目前還沒有定論。”

按照當地官方的說法,選擇這裡搞有機更新,一是園區企業規模小,畝產效益低;二是廠房出租率高,工業用地不姓“工”現象突出;還有所謂環境髒亂差問題,主要針對國貿大道東側的農村居住區。

記者在荷葉塘園區走訪看到,除個別施工路段外,園區馬路寬敞、綠道成蔭,沿街的廠房規整,生產秩序井然。當地人回憶,這些工廠多興建於2005年前後,設施設備還比較新。

賈文紅向記者透露,荷葉塘區塊有機更新方案尚待論證,除引進北京中關村科技型企業外,前期招商還有智慧倉儲等方案。“園區好企業還要想辦法安置。”這位女市長快人快語。

儘管對園區徵遷與否的追問,當地官員多含糊其詞,但悄然推進的徵遷準備工作,足以令這些中小企業主提心吊膽。

義烏市水晶之戀針織服飾有限公司總經理王海龍反映,由於園區路燈不亮,有人撥打“12345”市民熱線投訴,市政部門卻答覆:荷葉塘園區納入徵遷範圍,路燈不予維修。

事實上,福田街道同樣被園區徵遷的消息打了一悶棍。2019年12月底,這個街道投資1597萬元的園區市政設施改造工程分段開標,目前工程已全部停工。據施工方透露,工程進度剛好過半,建設方提出按實際工作量結算。

“街道先投入37萬元,恢復路燈照明。”盛慶生解釋說,今年整個園區市政工程預算8000多萬元,已完成2000萬元;6月份接到徵遷消息後,立即要求這些項目全部停工。

這個“後知後覺”的說法,足以解開企業主此前“不可能前腳修馬路後腳再拆園區”的疑團:如果應當預見或具有支配可能性,人為造成逾千萬元損失的“爛尾工程”,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

宗地企業的信息更不對稱。“有的企業主心裡沒底,要求安置後才同意拆。”盛慶生坦承,“街道沒有能力安置他們”。

(小標題)同意徵遷的企業都怎麼說?

“我們土地和廠房還有30多年使用期限,不能說沒就沒了吧?”義烏市青橙子服飾有限公司總經理顧海華說,來企業走訪的街道幹部只問拆遷意願,卻不提徵遷方案和安置措施。

然而,在《2020年福田街道荷葉塘工業功能區有機更新工作方案》中,“12月底前有機更新簽約全部完成”“明年3月底前所有房屋騰空”等“攻堅計劃”赫然在列。

“目前,街道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做徵遷工作。我們提醒企業不要有僥倖心理,政府一旦下決心就必須拆,不可能再建工業區了。”街道一名參與園區徵遷工作的官員說。

一些宗地企業主反映,為推進徵遷工作,由街道、公安、稅務、安監等部門組成工作組,對土地產權和社會關係進行全面調查,這給他們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

“希望政府部門信息明確,別老吊著我們,搞突然襲擊。”他們對所謂“先放風施壓,後放水分流”的“策略”非常反感。

對於“街道經過三輪調查,有40%企業不同意徵遷”的說法,這些宗地企業主並不認可:“上次光按紅手印反對的都超過65%!”有“知情人”爆料,反對拆遷的宗地企業共123戶。

9月23日,記者再度向盛慶生求證同意拆遷的企業數量時,他不置可否地說:“拆遷決策和徵收價格都沒出來,企業可能還會變,現在我也不敢說了。”

據當地官方初步調查,目前園區宗地企業自用的26家,部分用於出租的78家;完全用於出租的48家,租金合計約1.94億元。他們認為最大的阻力來自出租廠房的宗地企業。

記者輾轉找到一位“同意徵遷”的宗地企業主,在承諾不透露其身份情況下,他才澄清自己是被迫同意的。

“荷葉塘不少宗地企業雖然廠房出租,但絕大部分出租企業都從事工業生產,只有極個別為方便工人生活,將工業用地做商超、餐飲等。”他說自己同意的前提,是補償價格要合理。

在福田街道陳協斌副主任等人帶領下,記者又走訪了兩家“同意徵遷”的宗地企業。今年63歲的龔輝潮,從16歲開始雞毛換糖擺地攤,創辦了義烏市順輝拉鍊織造有限公司。近十來年,他在荷葉塘的廠房全部出租,一年租金收入200萬元。

“如果能引進更好的企業,評估價格高一點,我們願意為義烏髮展做奉獻”。龔輝潮向記者坦言,自己在稠江街道還有50畝土地和廠房,現在一半生產拉鍊,一半仍在出租。

幾年前,從玩具生產轉行做建築垃圾回收的王聖來,將玩具廠以130萬元/年價格出租,在遠郊租用70畝土地生產水泥磚。“徵收價格隨大流,相信政府不會虧待我。”他說。

對於工業用地要姓“工”,王聖來淡然回應一句,“我玩具不做了,廠房空著也不現實”,便再無下話,只顧低頭泡茶了。

據福田街道辦事處辦公室主任方國棟統計,荷葉塘園區共有生產類企業458家、倉儲類企業198家、電商類企業180家,多數企業仍以工業為主,並在小商品市場設有攤位。

(小標題)“不是搬不搬,實在是無處可去”

“他們再晚來一刻鐘,900萬元設備合同就簽了!”7月8日,約好上海設備廠商籤合同的王海龍,卻迎來街道徵遷動員工作組。

王海龍不同意拆遷,但也不敢採購設備了。他提出搬遷至少需要2年時間,對方稱,明年3月底前全部拆完,勸他早點外出找廠房。他忍不住回應一句:“這不是殺雞取卵嗎?”

“街道幹部警告我不要亂講話,說市領導站得高看得遠,叫我們早做準備。”王海龍回憶道。

據瞭解,由於義烏市目前多個鎮街工業區都在徵遷,且採取貨幣安置為主,大批中小企業面臨搬遷,土地急劇升值、廠房租金一漲再漲。方有成舉例說,最近一宗10畝工業用地7600萬元成交,加上各種稅費,價格比他四個月前競拍同等面積土地高出一倍還多。

雖然心裡極不情願,最近仍在四處找廠房的王海龍,感覺越找越灰心——“以前每平方米月租才八九塊錢的廠房,現在價格翻了兩三倍,可還找不到過渡的廠房。”

最近兩個月,吳勤幾次跑出去找地,卻沒有找到合適的。這家年產值1.5億元的外貿企業,重新建廠需要按海外客戶標準裝修,客戶還要進行驗廠,這些都需要充裕的過渡時間。

“今年疫情再做這種事,很多企業就更困難了”吳勤深有感觸地說。

浙江雪芙蓉化妝有限公司總經理陳昆盛擔心,化妝品企業異地建廠,重新審查至少一年時間,客戶、訂單和員工都會流失。“現在已經不是搬不搬的問題,實在是無處可去!”他說。

除了找地難、房租貴,貨幣化安置形成的稅收負擔,也讓他們感覺“啞巴吃黃連”。去年9月,鄭定來投資3800萬元,購得10畝土地和8000平方米廠房,現在連一半面積都買不到。

“即使現在完全按市場價格徵收,增值部分需要補交25%的企業所得稅和25%的增值稅,再買地時這個窟窿誰給補?”親歷過拆遷的鄭定來認為,與同比例土地安置相比,這筆徵遷損失賬誰都會算。

一些中小企業主呼籲,中小企業是義烏髮展的根本,小商品市場之所以複製不了,恰恰在於幾十年積累而成的產業生態。也有人質疑,招商引資不應以犧牲中小企業為代價:如果義烏中關村能搞成,搞個義烏華爾街豈不更好?

“園區徵遷要有一個滾動的辦法,比如柳青工業園區,兩年前我們就把好的企業安置了。”賈文紅坦言,企業搬遷不同於個人搬家,往往都涉及設備、倉庫等問題,政府要建標準廠房給企業過渡。

(小標題)宗地企業壓力就像考試一樣大

事實上,這種以“土地提效、產業提質、城市提能”為名的工業用地有機更新,遠不止於荷葉塘園區。近兩年來,義亭、蘇溪、北苑和後宅等鎮街的多個工業園區,都已納入有機更新範疇。

2018年5月,義烏市率先在浙江省推行工業企業用地“全生命週期”管理,以完善工業企業“畝均論英雄”綜合評價體系,促進低效工業用地的再利用或二次開發。

他們在企業已分為ABCD四類,實行差別化管理和要素配給的基礎上,對新增工業用地畝均稅收未達到約定標準50%的、連續兩年被評為D類或連續三年被評為C類企業的,均有權解除土地出讓合同。

“現在宗地企業壓力大,就像孩子考成績一樣。”義烏市經濟和信息化局局長曹耿介紹,今年全市畝均稅標準已由去年的1萬元/畝提高到3萬元/畝,遠高於過去每年10%至15%的增長速度。

按照規劃,義烏市將利用3年時間,完成2萬畝以上低效工業用地清理整治,佔全市工業用地總面積的一半,意味著還將有大批中小企業面臨有機更新等“生死大考”。

以荷葉塘園區為例,2019年,宗地企業A類3家、B1類16家、B2類61家,C類和D類各35家和19家,納稅總額1.09億元;園區3畝以上宗地的畝均稅收10.34萬元,略低於全市10.6萬元/畝的標準。

然而,即使像畝均稅收超過72萬元/畝的納稅大戶——南吉針織,依然缺乏安全感。公司總經理吳勤坦言,產業環境離不開配套企業,這幾年最大的困擾就是有機更新,增加了企業的不確定性。

據國土資源部門統計,荷葉塘園區自闢建以來,共發生62宗土地交易,僅近三年來宗地交易就有21宗,表明土地市場更新速度加快。

按照義烏“用地15畝以上的規下企業,不得列入B類以上等級”的規定,佔地面積近20畝的義烏市葉之茂食品有限公司,今年5月被直接從B類企業降為C類,後者明確為不予安排新增工業用地的企業類別。

前不久,這家公司創始人葉南東向來調研的市領導請求,徵遷時給5畝用地指標也行。“按照我去年交稅160萬元計算,馬上就能變回B類企業了。”他愁容滿面地說。

小龍人襪業去年也被從A類企業降為B1類。總經理方有成說:“我們1個億的銷售額,研發投入220萬元,沒達到2.7%的比例,雖然納稅700萬元,只能下降一等。”

對於“畝均論英雄”評價機制中出現的“一刀切”現象,義烏市江蘇商會會長季子林有自己的看法:“企業經營有好有壞,行業利潤有高有低,而每年按10%至15%增加畝均稅收依據何在?對企業生產要素行政化干預是否合法?”

記者在園區走訪時感到,這些歷經商海沉浮的中小企業主,既有對園區拆遷自身利益的關切,也充滿對義烏未來發展的擔憂。他們認為,有機更新是一種生態多元的更新,不是非此即彼的更新。

義烏市委書記林毅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目前,荷葉塘園區有機更新還沒有啟動,調研中會更多聽取群眾意見,義烏要當改革的模範生,但依法行政是底線,觸動既得利益的改革,還要敢於擔當進取。

園區到底拆不拆?記者離開義烏時,仍沒有確切的答案,但荷葉塘園區企業微信群裡,以後日子怎麼過、義烏的未來在哪裡的討論依舊。一些企業主聲稱要通過法律途徑抗爭到底,也有的企業主考慮去浦江、東陽等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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