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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歲的小魏在深圳一家名為國安門診部的診所做完手術後，把自己噩夢般的經歷寫了下來：手術進行到一半時，醫生說了一堆問題有多嚴重，要他增加手術，他臨時掃描微信二維碼重新繳納數千元手術費後，手術才得以繼續。
小魏的遭遇不是個例。位於深圳寶安大道的這家國安門診部，門面不起眼，斂財手段卻了得，在營業的3年時間裡，先後被投訴舉報42次，遭遇行政處罰10次。
奇怪的是，哪怕被認定為醫療涉黑涉惡勢力後，它還能在衛計局領導的幫助下，換個名字重新大張旗鼓的開張營業。
近日，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法院公開的多份刑事判決書，揭開了這起受賄窩案的內情：從衛生監督所副所長到區衛計局副局長，多名官員為這家黑診所的持續營業開綠燈，甚至成為保護傘。
【1】一家門診因涉惡被拘21人
2019年2月27日，深圳市的共樂派出所接到報警稱，一名來歷不明的女嬰因搶救不及時死亡。民警進一步核查發現，這名女嬰是一名湖南籍女子在深圳鵬深門診引產所生。
女子不知道的是，這家鵬深門診部並未取得《母嬰保健技術服務執業許可證》，門診部屬於擅自開展終止妊娠術，為她做手術的也是不具備手術資質的非衛生技術人員，這名女嬰被引產出來時仍然存活，最終因未得到及時救治而死亡。
2019年3月，深圳市公安局寶安分局從這宗警情入手，循線追蹤，成功打掉了“鵬深門診”惡勢力犯罪團伙，刑事拘留21名犯罪嫌疑人。
“鵬深門診”是一家怎樣的醫療機構？其實，“鵬深門診”原先並不叫這個名字，而是有另外一個名字“國安門診”。2015年1月至2018年8月，國安門診部及其醫護人員先後被30名患者舉報、投訴42次。在2018年底被列為“醫療涉黑涉惡勢力”後，經營者註銷“國安門診”，重新註冊鵬深門診，繼續違法行醫。
一家屢屢被投訴的門診部，為何能不受影響，改頭換面又能持續營業？3月16日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法院公開的吳家崇行賄一審判決書，道出了事件的始末。
深圳國安門診部全稱為深圳國安門診部有限公司，主體類型為有限責任公司（自然人獨資），位於寶安區西鄉街道固戍寶安大道4734號。2012年，吳家崇在李某中醫內科診所原址上開始經營深圳國安門診部，該門診部營業面積共六層3000餘平方米，主營婦科、男科。
2014年9月，吳家崇以約人民幣230萬元的總價將該門診部牌照及設備整體轉讓給了陳金桂。由此，陳金桂成為國安門診的實際經營者，吳家崇則搖身一變，成為深圳國安門診部大樓二房東，每月賺取房租租金差價，從最初每月的2.8萬元到2018年11月的8.8萬元。
作為門診部的二房東，吳家崇一手連接該門診部的實際控制人陳金桂，一手連接著當地的衛生監督部門，從西鄉衛生監督所到寶安區衛生和計劃生育局等，逐一幫助陳金桂滲透打點，讓陳一路被開綠燈。
【2】手術檯上故意割大傷口加價
判決書提到，陳金桂接手之後的國安門診部，是一家典型的黑診所手法經營的門診部，靠著誇大病情、醫療欺詐等違法行為，在前來就診的患者身上大肆斂財。
這家黑診所究竟有多“惡”？關於它的投訴中提到諸多細節。
該門診部會觀察就診客戶開什麼車、穿什麼衣服，判斷他們的經濟實力，方便“看菜下飯”。 針對某些患者，在手術檯上給對方上了器械之後，會臨時建議他們增加醫療項目，如果患者不接受醫生的手術建議，就不取下醫療器械。
躺在手術檯上要求臨時加手術項目。21歲的小魏到國安門診部做割包皮手術後，將自己被恐嚇的經歷發到網上。
“一開始很好說話，等我交了幾百元手術費去檢查後，就會告訴我這裡有問題，那裡也有問題。”小魏開始發現不對勁，似乎不管做什麼檢查，都能檢查出問題。國安門診部的醫生建議他多做幾個手術，但遭到了小魏的拒絕。
小魏沒想到，當他躺上手術檯時，才是噩夢到來，“上了手術檯他們還是一樣給我找問題，說我的問題多嚴重，甚至在手術做了一半的時候停下來跟我講一大堆。”
手術遭遇突然中止，在這樣的情況下，小魏無奈妥協了，答應再臨時增加手術，“一個手術幾千元，我的手術的錢要額外多近四千。”這次經歷讓小魏非常鬱悶，“這就是在恐嚇患者賺錢了，太黑心了。”
21歲的小魏將自己在深圳國安門診做包皮手術被恐嚇加價的經歷發到網上。
還有患者做檢查打完麻藥醒來，發現已經躺在手術檯上。2018年5月7日，深圳金先生的女友曝光了一段經歷。當年4月30日，由於喝酒熬夜身體不適的金先生在女友的陪伴下前往國安門診部檢查，在醫生的建議下，金先生被注射了麻醉藥接收整體檢查。
“等他醒來，竟然發現自己躺在手術檯上，醫生告訴他血管有問題，要先給下體開刀，做了手術問題就能解決。”金先生在暈沉的狀態下簽名同意了手術，然後醫生直接進行了手術。女友接到電話時金先生已經做完了手術，正在樓下繳費，一共10800元。
這還只是開始，金先生隨後被告知還有別的“問題”。“醫院說他必須還要做一個前列腺治療，沒有這個治療術後恢復不了，男友心裡面想著肯定是要聽醫生的。”前列腺治療加上其他針藥，又花了 7652元。這一天他們總共在醫院花費了18452元。
就在國安門診再一次提出還有“新問題”時，女友感覺不對勁，將金先生拉去了深圳另一家醫院，“這才知道被騙了，這個手術根本不會起到什麼效果，醫生說傷口太腫了，給我們開了藥。”他們從網上一查，這樣的投訴還有很多。
金先生在國安門診做手術被收費10800元的收費單據。
通報稱，鵬深門診在病患接受檢查、手術治療過程中，為獲取不法利益，採用“惡意誇大病情、故意割大傷口及使用器具製造疼痛”等手段，誘騙、威脅、恐嚇患者多交治療費，通過“無中生有、小病大醫”敲詐勒索。
直到2019年3月，深圳市公安局寶安分局成功打掉了“鵬深門診”惡勢力犯罪團伙，刑事拘留21名犯罪嫌疑人。專案組通過核查，已發現涉及該門診部的警情68宗，找到69名受害人，涉案金額90餘萬元，涉及強迫交易、敲詐勒索、非法行醫、詐騙等四種罪名。
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法院2020年1月20日公開的黃某雄濫用職權一審刑事判決書透露，2015年以來，深圳國安門診部由於執業情況最差、投訴舉報最多，一直是西鄉衛生監督所轄區的“紅色”重點監管單位，曾被西鄉衛生監督所行政處罰10次。
【3】調查前先給診所通風報信
國安門診部面臨這樣的狀況，讓二房東吳家崇十分著急。為了能持續獲得高額的租金差價，他開始通過層層打點，疏通西鄉衛生監督所監督人員的關係，向西鄉衛生監督所副所長郭某、原監督科副主任、負責人黃某雄行賄了4.5萬元。
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突破口就是黃某雄。
2015年1月至2018年8月15日，西鄉衛監所處理深圳市人民政府12345公開電話關於國安門診部的42件投訴，黃某雄參與處理或負責審核其中的38件，主要涉及強迫患者接受醫療服務、過度治療、醫療欺詐等內容。
收了吳家崇的錢之後，黃某雄在處理相關投訴件中，或親自、或交待下屬，先通過電話讓陳金桂提前與投訴人協商。
有了黃某雄的通風報信，國安門診部就能在調查前先找到投訴人，通過對投訴人施壓及退還部分診療費，要求投訴人同意放棄投訴。等到國安門診部處理妥當後，黃某雄才安排人員到現場調查。此時，國安門診部早就提前做好了應對措施，西鄉衛生監督所的現場調查就會流於形式。
患者在手術檯上被強迫接受額外的臨時治療，向衛生監督所投訴有效嗎？當然也沒有。投訴件中涉及強迫患者接受醫療服務、醫療欺詐等涉嫌犯罪問題，黃某雄會採用迴避、單方採信、以小問題立案處罰、降低處罰標準等方式，敷衍了事，往往以現場出具《監督意見書》的方式，要求國安門診部加強醫德醫風建設，加強與患者的溝通，然後上報寶安區衛計局，事後多以雙方達成和解協議結案。
就算投訴人反覆投訴或投訴較強烈，西鄉衛監所也大多是選擇“未取得處方權”等小問題予以立案處罰，降低處罰標準。
憑藉著黃某雄的這份“關係”，被列為轄區紅色重點監管單位的國安門診部，僅被形式檢查，每年的年審校驗都順利通過。
黃某雄的放任和包庇，還讓國安門診部可以長期利用虛假的檢驗報告對患者實施強迫接受醫療服務、醫療欺詐等違法犯罪行為。直至2018年3月，西鄉衛生監督所在一次掃黑除惡聯合檢查中，才發現問題——國安門診部長期讓無相關資質人員進行B超檢驗。
深圳市衛生監督局的兩份通報顯示，國安門診部在相隔半年多的兩次檢查中，均被發現使用非衛生技術人員開展醫療衛生技術活動。
一年被抓兩次的國安門診部第一次栽了跟頭，再次被罰5萬，還要停業整頓半年。
也就是在同年11月6日，經寶安區衛計局、西鄉衛生監督所摸排，將國安門診部涉惡涉亂線索上報至寶安區掃黑除惡辦公室。2018年12月11日，區衛計局組織實施了《寶安區醫療機構掃黑除惡“獵狐”行動》，將深圳國安門診部作為第一個醫療涉黑涉惡勢力。
擁有42次患者投訴記錄，甚至被列入“醫療涉黑涉惡勢力”的國安門診部，是否就此關門大吉？並非如此，他們很快有了新的辦法。
【4】改頭換面繼續經營斂財
原本按照陳金桂和吳家崇的商量，他們只想儘快解決處罰事件，減少罰款，儘快開門營業，但找了多層關係之後，均被告知“處罰決定無法更改”。
在這個情況下，當時福永衛生監督所所長孫楊青給二人出了個主意——先註銷深圳國安門診部的牌照，再申請註冊一個新的牌照，這樣能最快重新營業。吳家崇認為這個辦法可行，託孫楊青找到寶安區衛計局副局長陳錦隆幫忙。
陳金桂將裝有5萬元現金的檔案袋交給吳家崇，由吳家崇送往陳錦隆辦公室。吳家崇偷偷抽走2萬元，將剩餘的3萬元交給陳錦隆，請求陳在註銷國安門診部和註冊新牌照上給予關照。
2019年1月2日，陳金桂把準備好的註銷材料讓吳家崇交給了西鄉衛生監督所醫療保健監督科。當時寶安區衛生監督所法制稽查科姬姓副科長認為法律沒有明確規定，但應防止相對人藉此逃避處罰。吳家崇通過短信和電話讓陳錦隆向姬姓副科長打招呼，陳錦隆讓他“不要擔心”。
吳家崇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西鄉衛生監督所採取了迴避的方式，在國安門診部註銷申請表上註明該門診部停業整頓期“目前尚未完全履行”，然後上報到區衛健局。吳家崇只能又打電話催促陳錦隆儘快審批註銷申請。於是，陳錦隆在2019年1月22日審批同意了深圳國安門診部《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註銷。
在國安門診部辦理註銷期間，吳家崇早已按陳金桂的請託開始準備深圳鵬深門診部的註冊。2018年12月26日，陳金桂在深圳國安門診部原址上，以深圳鵬深門診部的名稱提交了申請註冊新牌照的相關材料。
2019年1月中旬，在西鄉衛生監督所組織專家對深圳鵬深門診部進行檢查驗收前，吳家崇送給黃某雄1萬元，委託他代為送給彭某3萬元，請彭某對鵬深門診部註冊進行關照。黃某雄從中又取出1萬元歸自己所有，把剩餘2萬元送給了彭某。
其後，吳家崇又送給劉某菸酒等禮品及現金2萬元。為幫助鵬深門診部儘快驗收，2019年1月29日，劉某在驗收專家不齊的情況下，帶著寶安中心醫院的專家庫成員到深圳鵬深門診部現場檢查驗收，事後又找了並未到現場的黃某雄補充簽名確認合格。在驗收過程中，吳家崇為了得到專家的支持，順利通過檢查驗收，給其中三名專家每人塞了2000元。
2019年2月15日，陳錦隆審批同意鵬深門診部的註冊，寶安區衛健局向深圳鵬深門診部頒發了《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就這樣，一個曾被列為醫療涉黑涉惡勢力的黑診所改頭換面重新開張，直至案發。
吳家崇行賄一審刑事判決書。
判決書顯示，在這個過程中，陳金桂與吳家崇共同行賄人民幣11.1萬元。其中，將1萬元送給寶安區衛生監督所副所長魏某華，3萬元送給區衛計局副局長陳錦隆，2萬元送給黃某雄，2萬元給西鄉衛生監督所所長彭某，2萬元送西鄉衛生監督所醫療保健科負責人劉某。
在深圳寶安區法院近期公開的三份一審判決書裡，黃某雄和陳錦隆均被認定給鵬深門診部這一惡勢力集團充當保護傘。
吳家崇犯行賄罪獲刑1年6個月，並處罰金10萬元；黃某雄犯濫用職權罪獲刑2年。
陳錦隆的判決書顯示，除上述事實外，在2012年春節至2019年3月，陳錦隆利用擔任福永人民醫院副院長、福永人民醫院院長等職務期間，為他人在醫療器械、醫療耗材、藥品採購、物業管理以及職務調整等方面謀取利益，並收受他人所送財物合計人民幣457.1萬元、美元2萬元。被判犯濫用職權罪、受賄罪，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並處罰金50萬元。
瀟湘晨報記者周凌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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