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人很奇怪。年輕時喜歡城市,越大越繁華越喧囂越喜歡;中老年時喜歡鄉野,越偏越田園越靜謐越喜歡。

年紀大了,閒暇就多了,常常會去到鄉野獨處一小段時光。漫步稻田菜畦、苗圃果園,野地山間的花花果果,全都擁到面前來,有意無意地擠進你眼簾,盡情詮釋著淳樸天拙。

於是,你的腦海開始波湧浪翻,沉澱的過往從幽暗的昏睡裡泛起,浮在了水面。

火棘


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因此,火棘又被鄉下人叫做了火把果。

前方有一片火棘,正是掛果的時候。

冬日肅殺的風裡,草木凋零,火棘卻如火把樣,燃燒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而山石像一隻只黑手,從地下伸出來,擎著火把。因此,火棘又被鄉下人叫做了火把果。

那年你四歲,父親成了政治犯身陷囹圄,家裡失去了經濟來源。為了活命,母親做起了力不能勝的重體力活。有一回挑紅磚,把紅磚從窯廠挑到建築工地,要翻越兩個山頭,挑磚人掙扎的雙腿挪個百十米就要放下擔子歇息片刻。

母親在頭裡走,你在後面蹣跚著緊跟。你讓母親用麻繩綁牢一塊紅磚,再一頭一塊拴在扁擔上,你就咬牙擔起了兩塊磚。兩隻胳膊繞到扁擔後面,把扁擔固定在頸根和兩肩上,趔趔趄趄,追趕著母親的腳步。

你的追趕沒有了遊戲時的輕快,東倒西歪,跌跌撞撞。母親故意延長歇息的時間,等你趕上。滿頭大汗,口乾舌燥,你捱到第二個山頭時就實在挪不動步子了。母親幫你放下兩塊磚的擔子,順手遞給你一把紅彤彤的小果子。

這時你才發現,山道兩側的石山上到處長著這樣的小紅果,一簇簇,像燃燒的火把。母親告訴你,這小紅果叫“救軍糧”。小果子不太好吃,澀澀的,你肚子實在餓了,舌頭也就不再挑揀,連紅果的細籽一起,囫圇嚥下喉去。

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年年歲歲,在山風的勁吹下,詠歎著生命力的頑強。

坐在山道邊歇息吃小紅果時,母親給你講了個故事。

古時候有個叫曹操的大人物,一次戰敗逃亡時缺少糧食,就讓士兵們吃滿山的小紅果充飢。果子讓這支軍隊沒有成為餓殍,熬過艱難困苦後迎來轉機,曹操也最終成就了一番大事業。士兵們吃的恰好就是你手裡的小紅果,所以曹操給它起了個“救軍糧”的名字。

道上行人往來,你沉浸在故事裡,根本沒留意到行人憐憫的目光和嘆息。

後來的日子,母親逐漸適應了這樣的沉重,之後就不斷地給自己的擔子添加份量,千辛萬苦,終於把搖搖欲墜的家庭撐過了急流險灘。而母親的頸椎,有一次被過量的重擔壓折,傷損壓迫頸椎神經,引發雙手顫抖。直到今天,母親八十有二,手依舊是抖顫著拿不穩東西。

長大後你才知道,火棘既能食用又是一種中藥材。它的果、莖、根、葉均可入藥,有清熱解毒、止渴生津、收斂止瀉的功效,甚至可以外敷,治療瘡瘍腫毒。除此之外,鄉下人習慣把火棘植在庭院做綠籬,依賴它枝上的長刺隔阻野獸和盜賊;城裡人更喜歡把它作為園林造景材料,極致是製作上佳盆景。

野生火棘,可以在石山上生存。它的根紮在石罅裡,根鬚鑽透深處,蔓延至所有縫隙,緊抱山石。年年歲歲,在山風的勁吹下,詠歎著生命力的頑強。

火棘是堅忍的。每當邂逅火棘熱烈的紅焰,你都會忍不住想起年輕時的母親!

刺莓


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它比現時的所謂草莓、藍莓要好吃很多。

山裡還有一種叫刺莓的野果,說句實在話,它比現時的所謂草莓、藍莓要好吃很多。

可惜如今的孩子對吃已經麻木,野果更是不屑一顧了,於是刺莓只好獨自開花結果,招惹蜂蝶螞蟻,最終凋落草叢,復歸泥土。

刺莓枝上也長刺,與火棘的長針刺不同,它長著如玫瑰枝般的短鷹嘴倒刺。所以摘刺莓果時就要格外小心了,不然就會勾住衣褲,或者劃傷手臉皮膚。熟透的果實甜度很高,軟糯可口;半熟的脆硬,有些酸澀。

一天中午上學前,你去山野刺莓蓬採摘莓果,都是紅黑黃透熟的。在你大快朵頤、甜汁粘膩雙手時,突然意識到,上課遲到了。急火忙慌衝到教室門口,不知為何事正在發火的女班主任叫你站到講臺前。

幹什麼去了?她厲聲問。

曾經遭受過的羞辱讓你緊閉雙唇,你知道她最終的歇斯底里也就那樣了。果不其然,她白沫飛噴地發作了。

死硬死硬,不愧為地主崽子!

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你恨不得拿了刺莓的荊棘,狠狠抽向她喋喋如刀的利嘴。

咒罵子彈樣掃射過來,你梗著脖頸咬牙怒視。然而,眼淚還是如前次受辱時一樣忍不住,無聲地滂沱而下。

客觀說,“地主”一詞本無褒貶之義,正如資本家、掌櫃、理髮匠、保潔員一樣,就是個職業罷了,不值得如是悲辱。但是,當“地主”附加上前後綴,擱置於那個特殊歷史環境裡,就成了最殘暴惡毒的詛咒。

憑良心說,任何時代的為師者,大多數都是父母仁心,你之所遇,怕也只是孤例,那是你的不幸!

咒罵的匕首投槍,劈頭蓋臉戳在你幼稚的胸膺裡,自然也就播下了切齒仇恨的種子。你恨不得拿了刺莓的荊棘,狠狠抽向她喋喋如刀的利嘴。仇恨蔓延,以至於成人後,她向你釋放的善情美意,你都視若無睹,棄之敝屣。

其實仇恨已然消散。如此待她,不是你胸懷狹隘無量,而是飽受凌辱的“善美”早已衣不蔽體,無處安放尷尬!

葡萄


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山裡有野生葡萄,但細小酸澀,不堪食用。

不管哪個時代,總有那麼一小撮人,善美想要從他們心裡自然流淌而出,是必須有先決條件的。

若你在塵埃裡苦苦掙扎時,他們會善美地朝你露出悲憫的目光;若你奮起追趕與之齊肩了,他們眼裡馬上溢出了狠惡的妒忌;若你不識眉眼高低趕超了且遠遠撇下他們,那種滋味就只有狐狸知道了。

酸葡萄確實是不好吃的。過去你根本吃不到甘美的葡萄,山裡有野生葡萄,但細小酸澀,不堪食用。有一兩戶人家栽種了葡萄,卻品種不佳,亦不能算作佳美。雖說野葡萄不能入口,你和小夥伴還是沒早沒晚地溜出去,漫山遍野地搜尋野葡萄,把衣褲口袋塞得滿滿。可那不是為了解饞,而是把野葡萄粒塞進竹筒裡,當土汽槍的子彈用。啪、啪、啪,酸汁濺射入眼,辣得火燙。

你跟夥伴們的頑皮自然無傷大雅,但卻荒廢了大好光陰,雖說那是個以學問為恥的時代,但願意讀書的孩子還是要招人喜歡些。恢復高考的那一年,你已經上了高中。從做了知青的學兄學姐背影的空隙裡,你看見了遠處的光明,並且開始知道著急用功了。

散文: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

葡萄畢竟還是好吃的,你也不過是早他們一點搬架梯子摘到了甜葡萄而已!

兩年後,還是少年的你就懵裡懵懂考上了個稀裡糊塗的學校。那時候,考上學校就意味著找到工作,不光是鐵飯碗,還是國家幹部。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不小心睡覺醒來就成了大V!轟動效應是有的,作為焦點事件,鄰居馬上知道了,整個山裡很快也都知道了。

異樣的目光也投射過來了,你分明看到了他們眼裡的疑惑和不滿。他們在質疑:曾經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子孫怎麼可以考大學?參軍都要政審,考大學不要?考上個學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的子女雖說考場上望你項背,但根紅苗正呀!

很小就看過《狐狸和葡萄》的故事,毫無閱歷的你也完全可以理解他們此時的心理。考上個學校的確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很清楚,當你摘下大筐的甜美葡萄後,遞上一束甜果讓狐狸們嚐嚐,他們咀嚼回味葡萄甘甜而忙碌的嘴,就再沒有空閒說三道四了。葡萄畢竟還是好吃的,你也不過是早他們一點搬架梯子摘到了甜葡萄而已!

結語

有些記憶的深處不能觸碰,更不可纏綿。片鱗只爪,朦朦朧朧,或有若無,浮光掠影,記憶的味蕾上只餘下點滴淡淡酸澀,還略有些微回甘,這樣就足夠了。

不堪回首的並非如煙往事,而是那整個都曲扭變形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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