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母親

劉慶邦:母親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於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一級作家。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等六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等二十餘種。其短篇小說《鞋》獲1997—2000年度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


小時候就聽人說,勤勞是一種品德,而且是美好的品德。我聽了並沒有往心裡去,沒有把勤勞和美德聯繫起來。我把勤勞理解成勤快、不睡懶覺、多幹活兒。至於美德是什麼,我還不大理解。我隱約覺得,美德好像是很高的東西,高得讓人看不見、摸不著,一般人的一般行為很難跟美德沾上邊。

後來在母親身上,我才把勤勞和美德統一起來了。母親的身教告訴我,勤勞不只是生存的需要,不只是一種習慣,的確關乎人的品質和人的道德。人的美德可以落實到人的手上、腿上 、腦上和日常生活中,可以通過勤奮的勞動體現出來。

我想講幾件小事,來看看母親有多麼勤勞。

拾麥穗兒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和妻子在河南新密煤礦上班,母親從老家來礦區給我們看孩子。我們的女兒那年還不到一週歲,需要有一個人幫我們看管。母親頭年秋後到礦區,到第二年過春節都沒能回家。母親還有兩個孩子在老家,我的妹妹和弟弟。妹妹尚未出嫁,弟弟還在學校讀書。過春節時母親對他們也很牽掛,但為了不耽誤我和妻子上班,為了照看她幼小的孫女兒,母親還是留了下來。母親捨不得讓孩子哭,我們家又沒有小推車,母親就一天到晚把孩子抱在懷裡。在天氣好的時候,母親還抱著孩子下樓,跟別的抱孩子的老太太一起,到幾里外的礦區市場轉悠。往往是一天抱下來,母親的小腿都累腫了,一摁一個坑。見母親的腿腫成那樣,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但我當時只是勸母親注意休息,別走那麼遠,就沒想到給孩子買一輛小推車。事情常常就是這樣,多年之後想起,我們才會感到心痛,感到愧悔。可愧悔已經晚了,想補救都沒了機會。

除了幫我們看孩子,每天中午母親還幫我們做飯。趁孩子睡著了,母親抓緊時間和麵,擀麵條。這樣,我們下班一回到家,就可以往鍋裡下麵條。

礦區內包括一些農村,農村的溝溝坡坡都種著麥子。母親對麥子很關心,時常跟我們說一些麥子生長的消息。麥子抽穗兒了。麥子揚花兒了。麥子黃芒了。再過幾天就該動鐮割麥了。母親的心思我知道,她想回老家參與收麥。每年收麥,生產隊都把氣氛造得很足,把事情搞得很隆重,像過節一樣。因為麥子生長週期長,頭年秋天種上,到第二年夏天才能收割,人們差不多要等一年。期盼得時間越長,割麥時人們越顯得興奮。按母親的說法,都等了大長一年了,誰都不想錯過麥季子。然而我對收麥的事情不是很熱衷。我覺得自己既然當了工人,就是工人的身份,而不是農民的身份。工人階級既然是領導階級,就要與農民階級拉開一點距離。所以在母親沒有明確說出回老家收麥的情況下,我也沒有順著母親的心思,主動提出讓母親回老家收麥。我的理由在那裡明擺著,我們的女兒的確離不開奶奶的照看。

收麥開始了,母親抱著孫女兒站在我們家的陽臺上,就能看見拉著一捆捆麥子的架子車一輛一輛從樓下走過。在一個星期天,母親終於明確提出,她要下地拾麥。母親說,去年在老家,她一個麥季子拾了三十多斤麥子呢!母親的這個要求我們無法阻止,星期天妻子休息,可以在家看孩子。那時還憑糧票買糧食,我們全家的商品糧供應標準一個月還不到八十斤,說實話有點緊巴。母親要是拾到麥子,多少對家裡的口糧也是一點貼補。在糧店裡,我們所買到的都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陳麥磨出的面。母親若拾回麥子,肯定是新麥。新麥怎麼吃都是香的。

到底讓不讓母親去拾麥,我還是有些猶豫。大熱天的讓母親去拾麥,我倒不是怕鄰居說我不孝。孝順孝順,孝和順是連在一起的。沒讓母親回老家收麥,我已經違背了母親的意志,若再不同意母親去拾麥,我真的有些不孝了。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擔心母親人生地不熟的,沒地方去拾麥。我的老家在豫東,那裡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麥地隨處可見。礦區在豫西,這裡是淺山地帶,麥子種在山坡或山溝裡,零零碎碎,連不成片。我把我的擔心跟母親說了。母親讓我放心,說看見哪裡有收過麥的麥地,她就到哪裡去拾。我讓母親一定戴上草帽,太陽毒,別曬著。母親同意了。我勸母親帶上一壺水,渴了就喝一口。母親說不會渴,喝不著水。我還跟母親說了一句笑話:“您別走那麼遠,別迷了路,回不來。”母親笑了,說我把她當成小孩子了。

母親中午不打算回家吃飯,她提上那隻準備盛麥穗兒用的黃帆布提包,用手巾包了一個饅頭,就出發了。雖然我沒有隨母親去,有些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比如母親一走進收割過的麥地,就會全神貫注,低頭尋覓。每發現一個麥穗兒,母親都會很欣喜。母親的眼睛已經花了,有些秕麥穗兒她會看不清,拾到麥穗兒她要捏一捏,麥穗兒發硬,她就放進提包裡,若發軟,她就不要了。提包容積有限,帶芒的麥穗兒又比較佔地方,當提包快盛滿了,母親會把麥穗兒搓一搓,把麥糠揚棄,只把麥粒兒留下,再接著拾。母親一開始幹活兒就忘了餓,不到半下午,她不會想起吃饅頭。還有一些情況是不敢想象的。我不知道當地農民許不許別人到他們的地裡拾麥子?他們看見一個外地老太太拾他們沒收乾淨的麥子,會不會呵斥我母親?倘母親因拾麥而受委屈,豈不是我這個當兒子的罪過!

傍晚,母親才回來了。母親的臉都熱紅了,鞋上和褲腿的下半段落著一層黃土。母親說,這裡的麥子長得不好,穗兒都太小,她走了好遠,才拾了這麼一點。母親估計,她一整天拾的麥子,去掉麥糠,不過五六斤的樣子。我接過母親手中的提包,說不少不少,很不少,讓母親洗洗臉,快歇歇吧。母親好像沒受到什麼委屈。第二天,母親還要去拾麥,她說走得更遠一點試試。妻子只好把女兒託給同在礦區居住的我的岳母暫管。

母親一共拾了三天麥穗兒。她把拾到的麥穗兒在狹小的陽臺上用擀麵杖又捶又打,用洗臉盆又簸又揚,收拾乾淨後,收穫了二三十斤麥子。母親似乎感到欣慰,當年的麥季她總算沒有白過。

劉慶邦:母親

《母親的菜園》 | 凌慶偉

妻子和母親一起,到附近農村借用人家的石頭碓子,把麥子外面的一層皮舂去了,只留下麥仁兒。燒稀飯時把麥仁兒下進鍋裡,嚼起來筋筋道道,滿口清香,真的很好吃。妻子把新麥仁兒分給岳母一些,岳母也說新麥好吃。

沒回生產隊參加收麥,母親付出了代價,當年隊裡沒分給母親小麥。母親沒掙到工分,用工分參與分配的那一部分小麥當然沒有母親的份兒,可按人頭分配的那一半人頭糧,隊裡也給母親取消了。母親因此很生氣,去找隊長論理。隊長是我的堂叔,他說,他以為母親不回來了呢!母親說,她還是村裡的人,怎麼能不回來!

後來我回家探親,堂叔去跟我說話,當著我的面,母親又質問堂叔,為啥不分給她小麥。堂叔支支吾吾,說不出像樣的理由,顯得很尷尬。我趕緊把話題岔開了。沒讓母親回隊裡收麥,責任在我。

撿布片兒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後期,我們家搬到北京朝陽區的靜安里居住。這是我們舉家遷至北京的第三個住所。第一個住所在靈通觀一座六層樓的頂層,我們家和另一家合住。我們家住的是九平方米的小屋。第二個住所,我們家從六樓搬到該樓二樓,仍是與人家合住,只不過住房面積增加至十五平方米。搬到靜安裡一幢新建居民樓的二樓,我們才總算有了獨門獨戶的二居室和一個小客廳,再也不用與別人家共用一個廚房和廁所了。

住房稍寬敞些,我幾乎每年都接母親到城裡住一段時間。一般是秋涼時來京,在北京住一冬天,第二年麥收前回老家。母親有頭疼病,天越冷疼得越厲害。老家的冬天屋內結冰,太冷。而北京的居室裡有暖氣供應,母親的頭就不怎麼疼了。母親願意挨著暖氣散熱器睡覺。她甚至跟老家的人說,是北京的暖氣把她的頭疼病暖好了。

母親到哪裡都不閒著,彷彿她生來就是幹活兒的,不找點活兒幹,她渾身都不自在。這時我們的兒子已開始上小學,我和妻子中午都不能回家,母親的主要任務是中午為兒子和她自己做一頓飯。為了幫我們籌備晚上的飯菜,母親每天還要到附近的農貿市場買菜。她在市場上轉來轉去,貨比三家,哪家的菜最便宜,她就買哪家的。妻子的意見是,母親只要把菜買回來就行了,等她下班回家,菜由她下鍋炒。有些話妻子不好明說,母親的眼睛花得厲害,又捨不得多用自來水,洗菜洗得比較簡單,有時菜葉上還有黃泥,母親就把菜放到鍋裡去了。因話沒有說明,妻子不讓母親炒菜,母親理解成兒媳婦怕她累著。而母親認為,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在班上累了一天,回家不應再幹活兒,應該吃點現成飯才好。母親炒菜的積極性越發地高。往往是我們剛進家門,母親已把幾個菜炒好,並盛在盤子裡,用碗扣著,擺在了餐桌上。母親炒的大都是青菜,如綠豆芽、芹菜之類。因樣數比較多,顯得很豐富。母親總是很高興的樣子,讓我們趕緊趁熱吃。好在我妻子從來不掃母親的興,吃到母親炒的每一樣菜,她都說好吃、好吃。

劉慶邦:母親

《母親》 | 焦小健

倒是我表現得不夠好。我嫌菜太素,沒有肉或者肉太少,沒什麼吃頭兒,吃得不是很香。還有,妻子愛吃綠豆芽,我不愛吃綠豆芽,母親為了照顧妻子的口味,經常炒綠豆芽,把我的口味撇到一邊去了。有一次,我見母親讓我吃這吃那,自己卻捨不得吃,我說:“是您炒的菜,您得帶頭兒多吃。”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可已經晚了。定是我的話裡帶出了不滿的情緒,母親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我不應該有那樣的情緒,這件事夠我懺悔一輩子的。

買菜做飯的活兒不夠母親幹,母親的目光被我們樓門口前面的一個垃圾場吸引住了。我們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住宅小區,配套設施暫時還跟不上,整個小區沒有封閉式垃圾站,也沒有垃圾桶,垃圾都倒在一個露天垃圾場上,攤成很大的一片。市環衛局的大卡車每兩三天才把垃圾清理一次。垃圾多是生活垃圾,也有生產垃圾。不遠處有一家規模很大的襯衫廠,廠裡的垃圾也往垃圾場上倒,生產垃圾也不少。垃圾場引來不少撿垃圾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他們手持小鐵鉤子,輪番在垃圾場扒來扒去,撿來撿去。母親對那些生產垃圾比較感興趣。她先是站在場外看人家撿。後來一個老太太跟她搭話,她就下場幫老太太撿。她撿的紙紙片片、瓶瓶罐罐,都給了老太太。再後來,母親或許是接受了老太太的建議,或許是自己動了心,她也開始撿一些自己認為有用的東西拿回家來。母親從生產垃圾堆裡只撿三樣東西:紗線、釦子和布片兒。她把亂麻般的紗線理出頭緒,再纏成團。她撿到的扣子都是那種綴在襯衣上的小白扣兒,有塑料製成的,也有貝殼做成的。釦子都很完好,一點破損都沒有(計劃經濟時期,工人對原材料不是很愛惜)。母親把撿到的扣子盛到一隻塑料袋裡,不幾天就撿了小半袋,有上百枚。母親跟我說,把這些線和釦子拿回老家去,不管送給誰,誰都會很高興。

母親撿得最多的是那些碎布片兒。布片兒是襯衫廠裁下來的下腳料,面積都不大,大的像楊樹葉,小的像楓樹葉。布片兒撿回家,母親把每一塊布片兒都剪成面積相等的三角形,然後戴上老花鏡,用針線把布片兒細細地縫在一起。四塊三角形的布片就可以對成一個正方形。再把許許多多正方形拼接在一起呢,就可以拼出一條大面積的床單或被單。在我們老家,這種把碎布拼接在一起的做法叫對花布。誰家的孩子嬌,需要穿百家衣,孩子的母親就走遍全村,從每家每戶要來一片布,對成花布,做成百家衣。那時各家都缺布,有的人家連塊給衣服的破洞打補丁的布都沒有,要找夠能做一件百家衣的布片兒難著呢。即使把布片兒討夠了,花色也很單一,多是黑的和白的。讓母親高興的是,在城裡被人說成垃圾的東西里,她輕易就能撿出好多花花綠綠的新布片兒。

母親對花布對得很認真,也很用心,像是把對花布當成工藝美術作品來做。比如在花色的搭配上,一塊紅的,必配一塊綠的;一塊深色的,必配一塊淺色的;一塊方格的,必配一塊團花的;一塊素雅的,必配一塊熱鬧的,等等。一條被單才對了一半,母親就把花布展示給我和妻子看。花布上百花齊放,真的很漂亮。誰能說這樣的花布不是一幅圖畫呢!這就是我的心靈手巧的母親,是她把垃圾變成了花兒,把廢品變成了布。

然而當母親對妻子說,準備把對好的被單送給我妻子時,我妻子說,她不要,家裡放的還有新被單。妻子讓母親把被單拿回老家自己用,或者送給別人。妻子私下裡對我說,布片兒對成的被單不衛生。垃圾堆裡什麼垃圾都有,布片兒既然扔到垃圾堆裡,上面不知沾染了多少細菌呢。妻子讓我找個機會跟母親說一聲,以後別去垃圾堆裡撿布片兒了。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想讓母親撿布片兒,不只是從衛生角度考慮問題,還牽涉我們夫妻的面子問題。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那些撿垃圾的多是衣食無著的人,而我的母親吃不愁,穿不愁,沒必要再去垃圾堆裡撿東西。我和妻子畢竟是國家的正式職工,工作還算可以,讓別人每天在垃圾場上看見母親的身影,對我們的面子不是很有利。於是我找了個機會,委婉地勸母親別去撿布片兒了。我說出的理由是,布片兒不乾淨,接觸多了對身體不好。人有一個好身體是最重要的。母親像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答應不去撿布片兒了。

我以為母親真的不去撿布片兒了,也放棄了用布片兒對被單。十幾年之後,母親在老家養病,我回去陪伴母親。有一次母親讓我猜,她在北京那段時間一共對了多少條被單。我猜一條?兩條?母親只是笑。我承認我猜不出,母親才告訴我,她一共對了五條被單。被單的面積是很大的,把一條被單在雙人床上鋪開,要比雙人床長出好多,寬出近一倍。用零碎的小三角形布片兒對出五條被單來,要費多少功夫,付出多麼大的耐心和辛勞啊!不難明白,自從我說了不讓母親去撿布片兒後,母親再撿布片兒、對床單,就避免讓我們看見。等我和妻子上班去了,兒子上學去了,母親才投入對被單的工作。估計我們該下班了,母親就把布片兒和被單收起來,放好,做得不露一點痕跡。臨回老家時,母親提前就把被單壓在提包下面了。

母親把她對的被單送給我大姐、二姐和妹妹各一條。母親去世後,姐妹們把被單視為對母親的一種紀念物,對被單都很珍惜。可惜,我沒有那樣一條母親親手製作的紀念品(寫到這裡,我淚流不止,哽咽不止)。

摟樹葉兒

只要在家,母親每年秋天都要去村外的路邊塘畔摟樹葉兒。如同農人每年都要收穫糧食,母親還要不失時機地收穫樹葉兒。我們那裡不是掃樹葉兒,是摟樹葉兒。摟樹葉兒的基本工具有兩件,一件是竹筢子;另一件是大號的荊條筐。用帶排鉤兒的竹筢子把樹葉兒聚攏到一起,盛到荊條筐裡就行了。

不是誰想摟樹葉兒就能摟到的,這裡有個時機問題。如果時機掌握得好,可以摟到大量的樹葉兒。錯過了時機呢,就摟不到樹葉兒,或者只能摟到很少的樹葉兒。樹葉兒在樹上長了一春,一夏,又一秋,彷彿對枝頭很留戀似的,不肯輕易落下。你明明看見樹葉發黃了,發紅了,風一吹它們亂招手,露出再見的意思,卻遲遲沒有離去。直到某天夜裡,寒霜降臨,大風驟起,樹葉兒才紛紛落下。樹葉兒不落是不落,一落就像聽到了統一的號令,採取了統一的行動,短時間鋪滿一地。這是第一個時機。第二個時機是,你必須在樹葉兒集中落地的當天清晨早點起來,趕在別人前面去樹下摟樹葉兒。兩個時機都抓住了,你才會滿載而歸。在我們村,母親是一貫堅持每年摟樹葉兒的人之一,也是極少數能把兩個時機都牢牢抓住的摟樹葉兒者之一。

母親對氣候很敏感,加上母親睡覺輕,夜間稍有點風吹草動就醒了。一聽見樹葉兒嘩嘩落地,母親就不睡了,馬上起床去摟樹葉兒。院子裡落的樹葉兒母親不急著摟,自家的院落自家的樹,樹葉兒落下來自然歸我們家所有。母親先去摟的是公共地界上落的樹葉兒。往往是村裡好多人還在睡覺,母親已大筐大筐地把樹葉兒往家裡運。母親摟回的什麼樹葉兒都有,有大片的桐樹葉兒,中片的楊樹葉兒和柿樹葉兒,還有小片的柳樹葉兒和椿樹葉兒。樹葉兒有金黃的,也有玫瑰紅的。母親把樹葉兒攤在院子裡晾曬,乍一看還以為是滿院子五彩雜陳的花瓣兒呢!

劉慶邦:母親

《故鄉之眷戀》 | 曾軍

母親摟樹葉兒當然是為了燒鍋用。在人民公社和生產隊那會兒,社員都買不起煤。隊裡的麥草和玉米秸稈不是鍘碎喂牲口了,就是漚糞用了,極少分給社員。可以說家家都缺燒的。燒的和吃的同樣重要,按母親的話說,有了這把柴火,鍋就燒滾了;缺了這把柴火呢,飯就做不熟。為了弄到燒的,人們不僅把地表上的草毛纓子都收拾乾淨,還挖地三尺,把河坡上的茅草根都扒出來了。女兒一歲多時,我把女兒抱回老家,託給母親照管。母親一邊看著我女兒,仍不耽誤她一邊摟樹葉兒。母親不光自己摟樹葉兒,還用一根大針紉了一根線,教我女兒拾樹葉兒。女兒拾到一片樹葉兒,就穿在線上,一會兒就穿了一大串。以至我女兒回到礦區後,一見地上的落葉兒就驚喜得不得了,一再說:“咋恁多樹葉子呀!”掙著身子,非要去撿樹葉兒給奶奶燒鍋。

上了年紀,母親的腿腳不那麼靈便了,可她每年秋天摟樹葉兒的習慣還保持著。按說這時候母親不必摟樹葉兒了。分田到戶後,糧食打得多,莊稼稈也收得多,各家的柴草大垛小垛,再也不用為缺燒的發愁。有的人家甚至把多餘的玉米稈在地裡點燃了,弄得狼煙滾滾。我託人從礦上給母親拉了煤,並讓人把煤做成一個個蜂窩形狀的型煤,母親連柴火都不用燒了。可母親為什麼還要去村外摟樹葉兒呢?

樹葉兒落時正是寒風起時,母親等於頂著陣陣寒風去摟樹葉兒。有時母親剛把樹葉兒摟到一起,一陣大風颳來,又把樹葉兒吹散了,母親還得重新摟。母親低頭把摟到一堆的樹葉往筐裡抱時,風卻把母親的頭巾刮飛了,母親花白的頭髮飛揚著,還得趕緊去追頭巾。母親摟著樹下的樹葉兒,樹上的樹葉還在不斷落著。熟透了的樹葉兒像是很厚重,落在地上啪啪作響。母親摟完了一層樹葉兒,並不馬上離開,等著摟第二層、第三層樹葉兒。在溝塘邊,一些樹葉兒落在水裡,一些樹葉兒落在斜坡上。落進水裡的樹葉兒母親就不要了,落在斜坡上的樹葉兒,母親還要小心地沿著斜坡下去,把樹葉兒摟上來。劉姓是我們村的大姓,我在村裡有眾多的堂弟。不少堂弟都勸我母親不要摟樹葉兒了。他們叫我母親“大娘”,說大娘要是沒燒的,就到他們的柴草垛上抱去。這麼大年紀了,還起早貪黑地摟樹葉子,何必呢!有的堂弟還提到了我,說:“大娘,俺大哥在北京工作,讓我們在家裡多照顧您。您這麼大年紀了還自己摟樹葉子燒,大哥要是知道了,叫我們的臉往哪兒擱呢!”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母親不做出解釋不行了,母親說,摟樹葉兒累不著她,她權當出來走走,活動活動身體。

我回家看望母親,一些堂弟和叔叔嬸子出於好心好意,紛紛向我反映母親還在摟樹葉兒的事。他們的反映帶有一點告狀的性質,彷彿我母親做下了什麼錯事。這就是說,不讓母親摟樹葉兒,在我們村已形成了一種輿論,母親摟樹葉兒不僅要付出辛勞,還要頂著輿論的壓力。母親似乎有些頂不住了,有一天母親對我說:“他們都不想讓我摟樹葉兒了,這咋辦呢?”

我知道,母親在聽我一句話,我要是也不讓母親摟樹葉兒,母親也許再也不去摟了。我選擇了支持母親,說:“娘,只要您高興,想摟樹葉兒只管摟,別管別人說什麼。”

朋友們,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做錯吧?

就算我沒有做對,你們也要騙騙我,不要說我不對。在有關母親的事情上,我已經脆弱得不能再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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