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被忽视的宦官群体如何启发我们重识历史叙事的真假?

那是一幅绢本水墨画,画的是一所竹林掩映的重门深院,门前芳草如茵,院后小径蜿蜒至云烟深处,屋舍厅中画屏之前坐着一位身姿绰约的美人,身后有侍女在为她理妆,而美人旁边另有一位宽袍缓带体态微丰的男子,以闲适自然的姿势坐着,正面朝美人,含笑打量着她……

院落他是照着园中公主居处画的,画中人物身形也与公主、韵果儿及他自己的特征相符,但这样的画面在他们婚姻生活中从来未出现过,应是他平日心里憧憬的情景。其实,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你。”他指着画上男子对我说,“有一天我路过公主阁,见你坐在她身边看她理妆,就是这个样子。”


《孤城闭》:被忽视的宦官群体如何启发我们重识历史叙事的真假?


这是米兰lady的小说《孤城闭》中宦官梁怀吉与驸马李玮的一段对话。《孤城闭》根据史料想象了一个凄婉的宫廷秘闻:中贵人梁怀吉和宋仁宗最宠爱的兖国公主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公主成年后,李玮凭借皇亲国戚的身份和宋仁宗对亲生母亲李氏的愧疚,得以尚公主。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因李玮与赵徽柔完全不同的人生观而充满了悲剧色彩,在公主婚后失去双亲陪伴的婚姻生活里,一直陪伴他的怀吉成为她情感的唯一宣泄口和安全感来源。在婆婆杨氏的强迫与冷嘲热讽之下,驸马与公主的失和愈闹愈激烈,最后爆发夜扣宫门之事,而徽柔和怀吉相互依靠的情感也在朝堂谏官的攻击之下,终被一道宫墙所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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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幅画中,李玮将梁怀吉想象成自己,他无意中看见怀吉眼里流露出的情感,贪恋地憧憬着这举案齐眉的画面是属于自己的。不过,作为一个宦官的怀吉与身不由己的公主徽柔又何尝不像李玮一样渴望这画中的生活是真实的呢?所以这幅画实际寄托了三个人无法实现的愿望。

1.当我们想起宦官也是作为人而存在时

乍听这内侍与公主的爱情,原本该是惊世骇俗的,甚至是令人不适的,可读罢《孤城闭》,留在心底最深刻的却是一幅薄雾烟雨的朦胧宫廷画卷,克制又隐忍,仿佛历史的灰烬吹进了心里,那些换来几行史料记载的边缘人群竟终于拥有了聚光灯和话筒,可以发光、发声。

《孤城闭》最深刻的地方在于它将目光聚焦在了一个长期被历史忽略或者说即便被史书记载也是遗臭万年的一个群体——宦官。

提到宦官,我们不免想到东汉、唐、明莫不因“阉党乱政”而亡。在史书的叙述逻辑中,这一群体是阴狠的、毒辣的、甚至是变态扭曲的,他们需要被警惕、被压制。也许是历史上诸如王振、魏忠贤、李莲英这样谄媚的小人太多,导致宦官这一整体呈现出的色彩都是灰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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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罗新曾在其作品《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中提到:“现有的历史叙述充满了神话和陷阱,因为历史是被说出来的,被制造出来的。我们要知道,历史越是单一、纯粹、清晰,越是危险,被隐藏、被改写、被遗忘的就越多。”

所以宦官越是具有单一的脸谱,反而越值得被人们重新认识,那么他们真实面貌和单一的刻板印象之间到底存在了多少可以探讨的空间呢?

抛开这可歌可泣的爱情不谈,《孤城闭》无疑对宦官这一群体提供了另一个想象空间。在这个叙事中,有爱慕曹皇后却知进退的张茂则、有严苛却谄媚的任守忠、有可爱圆滑却与宫女淫乱的张承照、有老实忠厚的梁都监、有忠心却颇有手段的王务滋、有纯真简单的小黄门小白,更有温润如玉、才华横溢的翩翩君子梁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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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忘却他们是宦官这一身份,这一群像放在任何一个职业圈层中都是合理又真实的。可是如果没有这层故事的情感滤镜,当我们看到司马光《涑水记闻》中提到的:“梁怀吉等给事公主阁内,公主爱之。公主尝与怀吉等闲饮,杨氏窥之,公主怒,殴伤杨氏。由是外人喧哗,咸有异议。”是否还会提醒自己去怀疑这已成定局的文字?

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曾谈到读书的意义便是“为了获取无论在什么环境或世界,哪怕成为难民,也能活下去的知识。”因此,这本书让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对“人”境遇波折的同情——帝制时期下,弱者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失去体面与尊严,去选择屈辱与遗憾的人生。

梁怀吉身上善良、谦和的品质与怀才不遇、爱而不得的人生境遇形成的鲜明对比,勾勒的正是一种灰暗生活下人性的亮色。

正如小说尾声中,画家崔白送给梁怀吉的《双喜图》一样,除了书粉们所熟悉的一对喜鹊和兔子映射了公主怀吉和驸马的命运外,这幅画以萧瑟的凛冽秋风作为背景,暗含了皇城中的人难以逃离孤城束缚的这一凄凉压抑的主题,而叶尖枯黄色彩的点缀与“强风知劲草”的生命力又让人不免联想到:尽管在这绝望又艰难的环境之中,依然有徽柔和怀吉这样的人愿意去试着冲破这一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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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梁怀吉在全书尾声部分的独白所写:

“我这一生的阅历印满了各种各样美的痕迹:我见过辉煌的皇城,雅致的书画,精巧的玩物,以及这清明时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画……可是,他们都不属于我,我特殊的身份决定了我只能是这些美好事物的旁观者,我习惯去见证他们的存在,却不会试图去拥有。”

在这本书中,我们所感知到的是内侍们在如此靠近集中的权力,奢华的物质的情况下,却因为身份特殊而不得不成为一个旁观者的无力感,这个旁观者倾注一生的努力都不过是个苍白的陪衬人,而越界的拥有可能会为自己招致危险的祸端。

从这个意义来看,存在于我们固有印象中的宦官群体不再具有,或者不仅仅具有贪婪、狡诈的单一面孔,书中的情节反而激发了读者的共情能力,我们会为怀吉这一内侍的缺憾人生感到深刻的悲伤与遗憾,在过往史书中,他们不被抒写的伤痛通过后世文学的形式被人所探知,在某种意义上,文学似乎成为历史的一个特殊注脚,供后人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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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不过,对这一书写的解读,并非是为宦官这一群体翻案或者被极端解读为歌颂,相反,史料既然是被制造的,是研究、记载“人”的,其背后的不确定性反而推动我们解放自己的思维,去合理想象那些尘封的记忆。

我们常认为历史学是阐述真相的,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这样批评历史学:“历史书籍只能当做虚构作品来看待。它们是对观察有误的事件作出不可靠的记述,并伴随着事后的诠释。”这句话抨击了人写人的历史的局限性,但是我们也不得不质疑,那些虚假的事情就全无意义吗?

近代以来,史学被公认是一门科学,这也为我们的思维带上了枷锁,一旦发现历史著作并不是绝对客观,便对历史学产生了失望。实际上,历史学的意义并不在原原本本复制一个物理意义上的过去,恰恰相反,正是那些需要去想象的,需要去一点点靠近的过去,才凝结了人类的智慧,这些智慧同样在影响历史和社会,即真实、虚妄、真实与虚妄的结合体都在影响着我们,而这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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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完全可以用古斯塔夫·勒庞的观点去回应他的批评:“从绝对真理的观点来看,一个立方体、一个圆,是在严格的公式定义下不可变的几何形体。但从我们的眼睛来看,这些几何形体却可以具有多种多样的形状。透视可以将立方体看成锥形或正方形,把圆形看成一个椭圆或一条直线;而这些假想的形状要远远比真实的形状更重要,因为它们才是我们所看见的,才是摄影师或者画家所再现的。在有些情况下,非现实比现实更真切。用精确的几何形状来表现事物,反而会歪曲自然,让其变得无法辨认。”

正如《孤城闭》中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也许在千年之前,徽柔与怀吉之间的感情是另一种样貌,但这份真假真的很重要吗?《孤城闭》的意义正是在于通过一个真假参半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宫廷里底层人的渴望与挣扎,它提醒我们,是否存在像《孤城闭》这样的类似语境?提醒我们是否遗忘了某些边缘人的情绪?

我们自然无法一帧一帧地复原那些丢失的故事

,但正因为人是会共情的动物,因为人性的相似,所以即便是被遗忘千年的人与事,我们依然可以通过想象来描绘出逝去的人在某种境遇下的情感,我们开始相信在某种特殊的语境下,宦官这个群体有时候是值得的被同情与理解的,所以即便这是一个虚构的文学故事,可它却依旧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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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所习惯的就一定是最真实的吗?

我们为什么会对宦官存在这样一种刻板印象呢?很大程度原因是由于史书的记载,而《孤城闭》的特别之处便是叙事主角是由一个与精英阶层格格不入的身份来承担。

这也为我们解读历史提供了另一种思考角度,即我们首先要明确这史书是由什么样的一群人书写,他们的背景和立场是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不难回答,应该大部分人都会回答说是站在政治立场上的读书人。可正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普通,才反映出我们有多么习惯于这一叙事话语,而忘了去质疑。过去的历史首先是为政治服务的,因此充满了道德色彩,而这一道德是符合某一阶层的道德。所以公主与驸马不合在很大程度上被解读为是公主的过错,可依照现代人的观念来看,也许这仅仅只是一段不合适的婚姻。

中国有着千年悠久的崇尚士人的文化,所以中国人对士大夫这一精英阶层有着天然好感,这一文化也影响到梁怀吉这一形象在塑造时不可避免地靠近“士子”形象——他因为家里贫穷而被家里的人在年幼时送入宫廷之中,从此与金榜题名再无缘分,但是却有填词作画、出口成章的才华,这样“公子温如玉,陌上世无双”的人却成为宦官的命运更是为这段爱情添上了令人遗憾与无奈的色彩。


《孤城闭》:被忽视的宦官群体如何启发我们重识历史叙事的真假?


在我们传统印象里,宦官与刚正不阿的士大夫在多数情况下是对抗的,如东汉党锢之祸、如唐朝二王八司马事件和甘露之变。小说中有一情节则很深刻地反映了精英阶层对宦官的主流看法:落榜举子因失意而围攻欧阳修,出言不讳,梁怀吉为帮助欧阳修亦用儒家经典加以反驳,却遭举子们的冷嘲热讽:

“你这样的阉宦,平时奴颜媚骨惯了,满口说着讨主子欢喜的话,内则邀宠于君王,外则献媚于大臣,为求私利,毫无气节,居然还敢引用圣人语言来指责天下士人!”

“黄门内侍也敢妄读圣人经书?”

“小小阉宦,读书意欲何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内臣,恃恩恣横,我等还道国朝引以为戒,不会有如此祸事,但你这小黄门今日已敢攻击士子,将来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国之祸,皆始于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训,不许宦官预政事。贡举选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种,而你公然非议应届举子,已是干政,为防微杜渐,现将你就地诛杀亦不为过!”

梁怀吉此时的反应是什么呢?文中写道:

“他们相继迫近,步步紧逼。我不觉引马退后,面对如潮的斥责声,我头晕耳鸣,脸颊灼热,难以抑止的羞耻感与身上的冷汗一样,一层层自内渗了出来。”

很少有人在阅读到《孤城闭》的这一情节时,不对心怀正义的怀吉动以恻隐之心,对这些饱读诗书却无理取闹的举子们有所诟病。可是这一对话的语言思维逻辑,又是我们在史料中再熟悉不过的陈词滥调,而这正是过去精英阶层书写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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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孤城闭》通过怀吉从下往上看的视角,刺激了我们对“人”的新思考:士大夫与宦官这两个集团,他们分别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疲惫,有自己的阴暗,有自己的无奈,有自己的不堪。比如欧阳修的过度狂妄总为自己招揽了不必要的麻烦、王拱辰用台谏的力量公报私仇、曾救过怀吉的司马光对公主家事不通人情的抨击让人感到厌倦……所以士大夫与宦官的对抗不再是一黑一白,相反有时他们行事的逻辑是类似的。

《孤城闭》让我们看到了精英撰写历史也可能存在局限性,米兰lady将这种局限合理想象,启发我们是否应该对许多理所当然的观念打上一个问号,实际上这重新解读的工作和看到边缘人群的责任感可能也是当代历史学者在进行社会史研究的使命与工作之一。


《孤城闭》:被忽视的宦官群体如何启发我们重识历史叙事的真假?


《孤城闭》作为一部通俗的言情小说,传递的并非简单的一段爱情故事,米兰lady的叙述视角和取材都隐隐之中为我们打开了另一种反主流式的思维通道:

重新认识被忽略的宦官群体;重新反思“人性”在历史中的呈现;重新解读被精英书写的历史文本,这一意义实在是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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