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一隻松木箱,長三尺,高寬尺餘,箱面節疤點點,鎖釦鏽跡斑斑,然而,在寶雞市馬頭灘林業局東峪溝林場28歲的護林員代一焜眼中它卻無比珍貴,至今擺在宿舍床頭。

這隻箱子今年58歲“高齡”。1962年,代一焜的爺爺代黑馬當護林員時,一斧一鑿製成,後來傳給了同樣一輩子守山林的兒子代科尚。代科尚病故後,這隻箱子就成了其子代一焜宿舍裡最老、最讓人動情的物件。

打開舊木箱,三代秦嶺山林衛士的艱辛和煙火氣撲面而來。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巡山途中的代一焜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時,代黑馬等一眾“林一代”甩開膀子在山林間伐木。在“刺啦、刺啦”“嗨喲、嗨喲”聲中,每年超過5萬株大樹被砍倒,沿著蜿蜒的公路運往秦嶺之外……直至今日,東峪溝林場腹地,仍能見到不少巨大的樹樁,同心相繞的年輪依稀可見。

代黑馬乾活不惜力,連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每當拿到那大紅封皮的證書,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美滋滋地放進親手製作的木箱之中。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子承父業。1984年,代黑馬的兒子代科尚也進入林場,擔任護林員。在與同是護林員的趙亞萍以“林”結緣時,這隻箱子被擺進了婚房。代一焜說,兒時父親宿舍裡的木箱,既是課桌,又是板凳,還是餐桌。父親巡山回來,把衣服洗淨晾乾後,拉開鎖釦,放進木箱。年底時領回先進證書,他更是看了又看,鄭重壓入箱底。

隨著木材市場變化和國家禁伐政策推行,東峪溝林場熱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封山育林。代一焜記得,父母更加辛苦了,種樹、巡山、防治病蟲害、排查火災隱患……家中的這隻木箱,成了唯一來源於這片山林的“寶貝”。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護林員的腳步,像日出日落一樣恆定。代科尚是個認真的人,砍刀劃破手掌,找塊破布纏纏;翻山越嶺,累得直不起身子,找棵大樹靠靠;大雪封山,一步一挪,也要到山林裡看看一棵棵“老朋友”……山裡綠意增一分,久患肝病的代科尚就瘦一圈。看著辛勞久病的父親,代一焜時常想,爺爺、父親一輩子都被“困”在大山裡了,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蹚”出去。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2012年夏,代一焜大學畢業,因為對未來的規劃有分歧,父子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代一焜脖子一梗:“新加坡機場,月薪一萬三,憑啥不讓我去?”代科尚肝痛坐在木箱上,二目圓睜:“你眼裡咋只有錢?你爺爺一個月工資三十九塊八毛,我幹了半輩子一個月一千七,不也把你養大啦?你去發‘洋財’,這老林子誰來看?”

代一焜扭身而去,到底是坐上飛機去了新加坡,沒想到,不到一年,卻與父親陰陽兩隔。

怕影響兒子的前途,趙亞萍瞞著代一焜,為代科尚舉辦了樸素的葬禮。月餘後,代一焜才從電話中察覺到了異樣。初聞噩耗的那一夜,他哭得娃娃一般,滿腦子不再是繁華都市的燈紅酒綠,而是山林小徑中穿著迷彩服蹣跚巡山的父親的背影。同是這一年,林場面向社會招工,14個年輕後生應聘而來,然而不過幾個月,或嫌待遇低,或怕巡山苦,先後辭職而去。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違反勞動合同,代一焜回來了。跪倒在父親墳前,母親告訴他,父親至死還掛念著那片山林,就像掛念著自己的兒子。代一焜愧意難當,搬起父親留下的舊木箱,住進了護林員宿舍。

月薪1300元,代一焜的收入只有在新加坡工作時的十分之一,加上“交通基本靠走,娛樂基本靠吼”的護林員生活,巨大的反差讓他心生失落。他不怕翻山越嶺,不怕布衣粗食,甚至不怕和野豬對視,但時間久了,他卻怕了大山深處那無窮無盡的寂寞。每當爬上山巔,他都會情不自禁嚎一嗓子,久久不絕的尾音中五味雜陳。

白皮松、華山松、漆樹、樺樹……大秦嶺的山林如同那些溝溝岔岔,幾乎一成不變。這些年,每當換班或休假,代一焜從陰暗的老林子走到明亮的大路,都會有剎那的眩暈,覺得自己是個與世隔絕的人。年輕的心躁動起來時,他甚至搭車偷跑到市區,吃烤肉、喝啤酒,和朋友到KTV裡放開嗓子唱歌。

2015年,母親趙亞萍因癌症住院,彌留之際,她叮囑兒子:“安心看好那片林子啊,以後就指望你了。”代一焜哭倒在床前,鄭重應承下來。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大南溝—七女峰—西溝,一趟巡山,地圖上看不過5公里,但能在5個小時內走完就算快了,遇上雨雪天氣,天黑前能趕回宿舍就算運氣好。回到宿舍,腰痠背痛,打開電熱毯,背靠著舊木箱,代一焜想到了父母,想到了爺爺,想到了那片莽蒼蒼的山林,禁不住淚流滿面。

大秦嶺的山巔白了又綠,綠了又黃。收斂心神後,這個安靜下來的“林三代”慢慢讀懂了老輩人的初心。爺爺他們伐木,卻也種下了大片林子,如今,那些“禿山”已經鬱鬱蔥蔥;父親他們巡山,不放過一點病蟲害和火災隱患,如今,當年擀麵杖粗細的樹苗已經先成“木”,再成“林”,後成“森”……更讓代一焜安心的是,隨著“天保工程”尤其是綠色發展的推進,他的工資也逐步漲到了4000餘元,作為“森林衛士”的護林員,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和尊重。

一隻舊木箱裡的金山銀山

國慶前夕,省林業局一篇公告讓代一焜心潮澎湃。數據顯示,馬頭灘林場52萬畝森林已經連續60年無火情、火警、火災,森林覆蓋率由20年前的76.8%增加到如今的96.8%,天然林木材儲備量淨增124萬立方米,包括紅腹錦雞、林麝、黑熊等332種野生動物在此繁衍生息,種群數量不斷增加;同時,依託優質生態發展起旅遊產業,年遊客量已經突破10萬人次……這片山林,成了真正的“金山銀山”。

寒露已過,大秦嶺到了層林盡染的季節。中秋節那天,山腳下的公墓中,代一焜又來祭奠合葬於此的父母了。擦拭墓碑後,他側坐下來,和父母說起心裡話:“爸、媽,上次就告訴你們,習總書記說秦嶺是咱中國的中央水塔和祖脈哩,現在大秦嶺裡的違建都拆了個乾乾淨淨,咱家爺孫三代護著的那片林子,以後沒人敢‘撒野’啦!前陣子省局網站還表揚了咱林場呢!

起身時,代一焜已淚眼婆娑。即將離開,他又轉身語:“爸、媽,我也被林場評為先進護林員了,大紅證書我也放進那隻舊木箱裡了。放心,我會和你們一樣,盡心守好祖脈!”


寶雞日報全媒體記者 袁瑞 孫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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