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斗走进教室。
教室里乱哄哄的:一群女孩叽叽喳喳的,不知是在讨论韩剧、追星还是在讨论最新时装;一个男孩坐在窗前,聚精会神的在看一本书,旁边的座位空着,上面放了一本书,看样子是帮他同伴占的位子;靠后门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讲悄悄话;几个男孩可能刚打篮球回来,一个男孩在模仿科比的带球过人,一个男孩在跳起做单手投篮状……
才一斗兴趣盎然的看着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孩女孩,不想用师道尊严来约束他们的天性。他转身用粉笔刷刷刷的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同学们渐渐的安静下来。
才一斗(以下简称才):“同学们,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一个同学举手。才一斗示意他回答。
“才老师写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才(脸红):“这位同学真幽默,他在间接地抗议我提出这样小儿科的问题,来考你们这些‘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才子、才女啊!
“不奇怪,不奇怪!(笑)想当年,我们下放农村的时候,年龄应该比你们还要小,有农民问我们‘粮食是从哪里来的?’有同学就回答‘从麻布袋里来的啊!’有异曲同工之妙,异曲同工之妙啊!(笑)
“而且,他的回答还真的没有毛病——黑板上的这几个字确实是我写的。但是,它的原作者是元好问,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我可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才一斗指了指刚才在窗边看书的男孩,问:“你看的书好像是金庸的《神雕侠侣》吧?那个美貌的道姑李莫愁就是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的。她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古今多少豪杰为情所扰、为情所困啊!今天,我们就讲这个‘情’字,怎么样?”
同学们答:“好!”
才:“今天,我们不拘一格。不局限于教室才能上课。我们去校园当中的大樟树下,共同探讨今天的主题,怎么样?”
大樟树下是汉白玉砌的花坛,周边有几块青青的草地。
才一斗从挎包中拿出几块塑料布,说:“女同学优先,男同学随意。我这里打印了舒婷的三首诗,大家分发一下。”
才:“请这位女同学将《赠》朗诵一下。”
女同学甲(脸红,嗫嚅):“老师,我普通话不好!”
才:“不要紧,要自信!你的普通话比我的要好啊!我的是长沙塑料普通话,(摇摇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长沙人讲普通话。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
“文革中,我们一些同学串联到了武汉,在公交车(那时候叫公共汽车)上听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吵架。女孩说:‘你别爱我’,男孩说:‘我哪里爱你了?’女孩说:‘你就是爱我了,还不承认?’男孩说:‘你不爱我,怎么知道我爱了你?’……爱来爱去,把一车的武汉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我们几个长沙学生在偷笑。知道什么原因吗?”
同学们答:“不知道。”
才:“原来那两个吵架的男孩女孩是长沙人,他们在用长沙塑料普通话吵架啊!普通话挨(ai)长沙人念‘erai’,不少长沙人在说‘挨’的普通话时,把声调弄错了,说成了‘爱’。那两个吵架的是长沙人。那时候公共汽车相当拥挤,男孩挨着女孩,女孩不乐意了,把‘你挨我’说成‘你爱我’。有味吧?”
一个男同学挤到女同学坐的塑料布上,碰了一个女同学一下(做了一个鬼脸):“我爱你,我就爱你!”害得那个女同学粉脸通红,挥拳就打。其他的女孩子在塑料布上笑得滚成一团。
一个女孩子举手:“我抗议!我抗议!才老师笑死人不偿命。我肚子笑痛了,要你赔。要你赔!”
才一斗抬起双手,略向下按了按:“肃静!肃静!”
他指了指刚才和女同学开玩笑的男同学:“这位同学很会逗乐,用长沙话讲你就是一个‘勒哥’。玩笑开过了,言归正传。还是请刚才那位女同学朗诵《赠》。”
女同学甲:
赠
我为你扼腕可惜
在那些月光流荡的舷边
在那些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地
深藏着你的思想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我为你举手加额
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
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
当你向我坦露你的觉醒
说春洪重又漫过了
你的河岸
你没有问问
走过你的窗下时
每夜我怎么想
如果你是树
我就是土壤
想这样提醒你
然而我不敢
才:“同学们,怎么样?”
男同学起哄:“好!”
女同学乙:“舒婷当然是我喜欢的女诗人,她的诗也很有音韵美。这首诗我不太喜欢。作为新时代的女性,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卑微呢?爱要大声说出来!”
女同学丙(唱):“我最讨厌油腔滑调虚伪的男孩,说什么、什么爱你在心口儿难开……”
女同学乙:“唱得好!言为心声——心里怎么想就应该说出来。暗恋可不是新时代的女性应该有的风格。”
男同学甲(伸出右手,略向上抬,作抒情状):“啊!我的炭,你在哪里?”
同学们又哄笑。有女同学撇撇嘴:“你倒想,不知道会不会‘多情反被无情恼’啊?”
男同学乙:“我倒不认为这种含蓄、羞怯的表达方式有什么不好。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描写列文爱上了吉提,他把吉提所在的地方看成‘一个不可接近的圣地’。我倒觉得单从爱情方面来说,列文比那个情场老手渥伦斯基要高尚。”
才:“大家各抒己见,我觉得非常好!‘少女情怀总是诗’,我也觉得女孩含蓄的表达爱非常美。马克思都说过‘在我看来,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而决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热情和过早的亲昵。’我们要知道,舒婷的这首诗发表在1975年,写的应该是在知青时代的心路历程,说不定她还把马克思的这句话作为箴言写在自己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呢?
“舒婷出生于1952年,根据年龄判断,她应该是66、67届初中生。1969年下放时,全国各学校采取的是‘自愿组合、男女搭配、高年级低年级搭配’的原则。《赠》诗中的‘你’应该是她的学长,或者,还可能是她学校的风云人物、学霸。你们看‘怕冷似地深藏着你的思想’,说明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人;‘当你向我坦露你的觉醒,说春洪重又漫过了你的河岸’,说明他有很敏感的政治头脑,‘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当大多数知青在失望中看不到前途,认为‘读书无用’时,这位‘你’就开始挑灯夜读了,而且,他内心已经感觉到滚滚春洪引起的强烈感应。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你’的存在,舒婷对他因崇拜而仰视、因仰视而羞涩就不奇怪了。”
才一斗停了停,接着说:“这里就不深入探讨《赠》了,课后我会布置一些思考题,同学们可以深入研究。下面,请这位‘勒哥’给我们朗诵《致橡树》。”
男同学甲: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得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深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云霞、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生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才一斗带头鼓掌:“好不好?”
同学们:“好!”
“妙不妙!”
“妙!”
才:“这位同学嗓音浑厚,朗诵也声情并茂!‘像刀,像剑,也像戟。’多么铿锵有力。苏东坡的幕僚曾经说过: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歌‘大江东去’。看来,我选这位同学朗诵《致橡树》是选对了。新诗,也可以是豪迈与婉约的完美结合啊!《致橡树》通常被认为是中国朦胧诗的代表作,同学们,你们觉得朦胧吗?”
同学们答:“不朦胧!”
才:“我们的课堂讨论得越热烈越好,同学们各抒己见——教学相长。别拘束。”
女同学乙:“好诗!我觉得,不管是格律诗还是自由体的新诗,节奏感、跳跃性、韵律感都很重要。现在的一些新诗,不少的不讲究这些了,有些就是散文的分行。读那样的诗,味同嚼蜡,毫无美感。”
女同学甲:“我最喜欢这两句,‘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既对仗,又形象地表达了人的物化或物的人化。”
男同学甲:“法国女作家西蒙·波娃在《第二性——女人》中‘以科学的态度探讨了为什么妇女会成为次于男人 的第二性’。我怎么觉得我们男人才是‘第二性’啊!你看,社会上总是女人挑剔男人。就拿舒婷的这首诗来说,‘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还让不让我们这些矮个子活了?(做鬼脸)我们这些矮个子只能算灌木——就算黄杨木吧,也就配配野草花吧?‘歪锅配歪灶’吧!看样子也只能这样了。”
才:“‘勒哥’又开玩笑了。能拿自己开涮的人不会寂寞。‘腹有诗书气自华’,先做好自己,你一定也会有自己的‘木棉’的。”
女同学乙:“舒婷在这首诗中,再没有那种‘仰视’的角度了,追求平等,这才是男女爱情应该采取的态度。”
才:“平等。大家认为这首诗的角度从仰视到平等,与《赠》的境界又各有千秋吧!”
才一斗指了指女同学乙:“你朗诵一下《自画像》。”
女同学乙:
自画像
她是他的小阴谋家。
祈求回答,她一言不发,
需要沉默时她却笑呀闹呀
叫人头炫目花。
她破坏平衡,
她轻视概念,
她像任性的小林妖,
以怪诞的舞步绕着他。
她是他的小阴谋家。
他梦寐以求的,她拒不给与,
他从不想望的,她偏要求接纳。
被柔情吸引又躲避表示,
还未得到就已害怕失去,
自己是一个漩涡,
还制造无数漩涡,
谁也不明白她的魔法。
她是他的小阴谋家。
招之不来,挥之不去,
似近非近,欲罢难罢。
有时像冰山,
有时像火海,
有时像一支无字的歌,
聆听时不知是真是假,
回味时莫辨是甜是辣。
他的,他的,
她是他的小阴谋家。
才:“好不好?”
女同学:“好!”
才:“男同学怎么没有反应啊?”
男同学甲:“有点消受不起啊!”
男同学乙:“如果是我真正爱的人,我会包容她的缺点!”
女同学乙:“什么缺点?是优点!女人不会撒撒娇、真真假假、佯瞋薄怒、似近非近、欲罢难罢,怎么降服男人?林黛玉都说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们觉得如果贾宝玉娶了林黛玉,林黛玉会不把他整得服服帖帖吗?”
才:“莎士比亚写过《驯悍记》,男人都学不像啊!中国的女人‘驯夫’倒是无师自通、无师自通啊!看我们身边稳定的家庭,多半是大女人、小男人。男人不当家好啊!阴盛阳衰也没什么不好的。”
女同学起哄:“才老师也有‘妻管严’啊?老实交代:师母是怎么欺负你的?”
才(脸红):“没大小!怎么开起老师的玩笑了。不过,我也不否认我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妻管严’,不服帖还真不行。我就会下面条和蛋炒饭。老婆如果罢工,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人要知足,有人帮你被子晒得暖暖的,好饭好菜的伺候着。让着她点,是风度,不丢人!
“女同学也不要过于‘未雨绸缪’了,如果你们找一个外国丈夫,说不定因为文化传统、生活习惯……问题,他们可能对这种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不理解,因而可能起反作用。
“不知道大家看过海涅的《论浪漫派》没有?我这里也没时间给大家详细介绍这本书的内容。我只把这本书里曾经谈到的一小部分内容给大家介绍一下——当然也只是海涅的想法,并不能代表欧美国家大部分人的立场。”
才一斗翻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说:“海涅年轻时曾经迷恋过一个叫路德维希·乌兰的浪漫派诗人的短歌《公主和牧童》。后来,因为生活的阅历,过了二十年后,他重读此诗时,心里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才(朗诵):
……我过去常常坐在莱茵河畔杜塞尔多夫故宫的废墟之上,朗诵乌兰的这首绝顶优美的短歌:
有个漂亮牧童
打从宫前走过;
塔上公主瞅见,
芳心无限爱慕。
她向牧童高呼:
“但愿在你身边!
那儿羊羔雪白,
这里花朵红艳!”
少年回答公主:
“愿你走下塔来!
你的面颊艳红,
你的手臂雪白!”
牧童暗怀忧伤,
每天来到宫前;
他总仰望塔楼,
直到爱人出现。
他便欢声高呼:
“你好,公主千金!”
公主曼声答应:
“多谢,我的牧人!”
春天接着冬天,
田野鲜花一片,
牧童来到宫前,
公主不再出现。
牧童悲声高呼:
“你好,公主千金!”
传来一阵鬼声:
“别了,我的牧人!”
我那时坐在故宫的废墟上,朗诵这首短歌。有时候我好像也听见莱茵河里过往的水妖学舌似的重复我的诗句,从波心传来,声调夸张激越,滑稽可笑,有如叹息,有如呻唤:
传来一阵鬼声:
“别了,我的牧人!”
…………
也许因为我懂得世界上还有比得不到心爱的对象或者由于死亡而失去心爱的对象更加痛苦的爱情,从此以后,我对这种诗歌也就稍许冷淡了一些。事实上更加痛苦的是,心爱的对象成天躺在你的怀里,可是老是和你别扭,尽跟你闹脾气,弄得你日夜苦恼不堪,结果只好把你最心爱的人儿从你的心头驱逐出去,亲自把你这个爱得发痴的女人送上驿车,打发她走:
“别了,公主千金!”
是的,由于生活而失去心爱的对象比由于死亡而失去心爱的对象更为痛苦。……
才一斗顿了顿,接着说:“怎么样?海涅不会喜欢舒婷所写的‘她是他的小阴谋家’吧?海涅作为一个诗人,他写政论或文艺评论的文笔也用这么诗化的语言,文笔犀利、妙语连珠。读来一点也不枯燥啊!”
同学们:“好!”
才:“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不能继续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我这也算抛砖引玉吧!‘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下面,布置几个思考题,不算作业,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思考一下。
“一 、舒婷还有一首《赠》的诗——《童话诗人——给G·C(顾城)》,我们这里不因人废言或者因言废人,我们不评论顾城这个人,他是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大家可以比较一下舒婷和顾城的诗,‘开卷有益’,多看一些总有好处。
二 、大家搜集一下舒婷和席慕蓉的诗,可以分析一下她们各自的风格和表达方式,看看有什么异同。
三 、你们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同学,如果继续深造,要选择的专业太多了:有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还可以选择比较文学……如果有选择比较文学的同学,我建议你读一读海涅的《论浪漫派》。但不知道现在新华书店还有没有这本书卖啊?你们去学校图书馆借阅一下也行。要做好详细的笔记,尽可能的多做些摘录,这些可能会是很宝贵的资料哦!”
才一斗抬腕看了看手表,说:“下课!”
下课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