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散與藏

因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發,這個春天困守書齋。“心事浩茫連廣宇”,由此聯想到書的散與藏,真是意味深長。

前幾年,我在滬上陳子善先生的“梅川書舍”,聽他說當代儒林掌故,涉及一雙名人的藏書故事。他們是眼看著心愛的藏書無情散去的,落花流水一樣。

第一個是錢穀融先生散書的事。1919年出生的錢先生,將滿百歲,而家裡藏書滿坑滿谷。他的子女都不在身邊,兒子滿心要接他到國外居住,可錢先生捨不得華東師大的朋友圈,離不開上海秋季大閘蟹和春天的青團……於是,兒女們提出為他重新裝修一次房屋,更換設備並加裝老年安全和保健設施。這總是可以的吧!好了,做裝修要先清場,代價是先要把屋子裡陳年舊藏清出去,——唉,主要是書!於是,錢先生電話通知自己的弟子,包括陳子善和楊楊等人,請大家來家裡做客。先生好精神,聽諸位天南海北談論過了,最後輕描淡寫地說,請每人在他現成的藏書裡,各取所需,放手取些個自己喜愛的書帶走。

他的書有的藏很久了,已經充滿著主人的靈魂氣息與印記,儘管老先生客客氣氣的,但誰放得開手將書拿走?不興這樣的呀。弟子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結果,傳來的消息是書散了,被提前約到的一個書商,幾乎將錢先生的藏書,悉數收了去。除了主人新中國成立前購買的外文書,和不同版本的《世說新語》,少許珍愛之物得以保留,餘則幾乎是論斤論兩作價散去,統共賣了一萬多元人民幣。

我急急而有些不解地問,像錢先生這樣的大學者和名人的藏書,難道還沒有學校和社會機構如圖書館爭著收了去?子善先生無奈報我以苦笑。

第二個,是報人褚玉泉的書。褚先生是《文匯讀書週報》的原主編,業界口碑好,被譽為“天下最好的編輯”之一。他於2016年年初突然去世,當時,這是圈裡人熱議的一件事。褚先生百日紀念,二十一世紀出版集團專門編輯出版了一本《生命的開花》紀念文集。並趕在當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之前,在復旦大學中文系開了追思會。褚先生是近代史專家陳旭麓的女婿,他經手辦《文匯讀書週報》而出名。這張原本是《文匯報》報中報的專業讀書報,褚玉泉先生當上此報掌門人後,為文人和讀書人、青年讀者把脈準確,調和諸家口味,從而把它辦出了特色,很清秀很文氣,很吸引人。我就是由於閱讀了這份報紙,受其影響,才開始文字轉型,寫讀書文章的。我倆沒見過面,但通話通信都有。

上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及商業大潮湧動,傳統出版業受衝擊,圖書價格和圖書發行的商業化操作等等,人們一時難以接受。褚玉泉自己執筆開了“阿昌逛書市”專欄,千字文,甚至幾百個字的小評論,講真話,無廢話,很得人心。當時,包括巴金、王蒙、王元化和黃裳、張中行、鍾叔河先生,還有臺灣地區的龍應臺等人,在這份小報上發表文章,名人多多。此報有個“每週一書”的介紹,附有書影,誰的書被介紹了,覺得無上光榮。

褚先生愛書自然沒的說,秀才人情紙半張,而那些年,讀書人有多少簽名本和珍本曾送給他?他的辦公室,自然是堆滿了書,滿眼是書——書,好書,簽名本的書。可惜他退休的時候,滿屋子的好書帶不走,家裡也沒有地方放。他在上海編輯《書城》,過了一段時間,又熱心參加江西那邊編輯出版讀書刊物《悅讀》。久而久之,原來的辦公室被清理,一屋子的好書散去了。

子善先生說,某次他到了貴州,在貴陽的一個特色書店裡,發現那位精明的老闆,把褚玉泉先生的書,分類鎖在很排場的大櫥櫃裡,待價而沽。

哎!博爾赫斯是個博覽群書的文人作家。在其《私人藏書:序言集》的“序言”裡,他開宗明義說道:“隨著歲月的消逝,我們的腦中會有一套浩繁的藏書形成,那是由曾經讓我們愛不釋手並且極想與人分享的書和文組成的。”一個學者或者作家,或者僅僅是純粹愛好讀書的藏書者,我們不可以想象他眼看著自己的集藏散去,付之東流。錢穀融和褚玉泉,他們二位的藏書一夜散盡,令人心痛。

回憶往事,又想起另外一種類型的散書。

我上中學的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我的母親和叔叔,都是我們兄妹幾人的初中老師。老師中間,還有個常老師,大名常校辰。他不是本地人,與他在公社衛生院當護士的妻子,兩口子算是外來戶,卻落戶在我們村子裡了,他們的女兒,和我們是同學。常老師斯文而健談,一根吸小煙的竹子菸袋不離手,有時候,說話很峻急的。人們傳說他得過精神病,不能再受意外的刺激了。他教物理,也教化學,還常常踩起腳踏風琴教唱歌,課堂上教的領唱的,全是革命歌曲。就是這個常老師,約莫在1971年秋天的某日,秋光明媚,他叫我和二哥到他家裡去,是公社衛生所和信用社合用的一個不大的院子,常老師當著他的家人,站在高板凳上,將裡間窗臺上,和斷間牆上的書,還有覆棚上面放的看不見的書,一共有一二十本,一股腦兒全取了下來,讓我倆放開手拿去。

我們全抱走了!他的書,稀罕一點的,有工人作家胡萬春談創作的書,作家李凖談創作的書,都是不大一點的小冊子。另外,還有一本上下集的繁體字《三國志演義》,等等。原來,常老師曾經也是個文學寫作的追夢人。

胡萬春和李凖的小書,那時候太稀罕了,讓我開了眼界。直到1975年,我第一次踏進河南人民出版社《向陽花》編輯部,親手接到於友先老師送給我的一本內部學習資料《浩然談創作》,都覺得很珍貴,彷彿觸到金手指。

還回到陳子善先生家裡吧。那一回,子善先生將他上下卷的《張愛玲叢考》,簽名蓋章了送我留念,笑了笑又說,唉!不過三兩年時間,錢穀融老師的新屋裡,書又堆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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