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引言

黃永玉,這個名字勾連著太多的標籤:“有趣的靈魂”“文化鬼才”“國畫大師”……矚目的藝術成就給黃永玉帶來許多的光環,

但今天,我不想談那個“名人黃永玉”,而只想看看那個作為兒子、表侄和丈夫的黃永玉,從他生命裡的四個人身上捕捉他的人生軌跡。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01 我的父親黃玉書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和父親黃玉書

談起父親黃玉書,黃永玉的記憶裡便呈現出一幅幅溫馨的畫面:

“那時父親和母親都在學校裡做校長,平常日子找兩三位知交朋友在家裡設備考究的客廳裡清談掌故,還會炒得一手‘辣子雞’、‘辣子牛肚尖’。


下雪天氣,全家團圓桌吃‘火鍋’,吃‘凍豆腐牛腦髓’。


父親書桌上經常擺有一碟‘寸金塘’或‘松子糖’,夏天大月亮晚上,鋪一張冰涼竹蓆在石板納涼,買十五斤重大紅西瓜來,當中一切兩半,放冰糖,用調羹舀來吃……”

長在書香家庭裡的黃玉書,自帶一股儒雅的文人氣息,又因愛好藝術,便進了師範學校學習音樂和美術。

他帶給黃永玉的藝術薰染自然必不可少,更進一步說,他成為了黃永玉美術事業的直接啟蒙者。

黃永玉曾回憶說,1936年父親送給他的兒童節禮物是一本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合著的《漫畫事典》,正是這份珍貴的禮物為他開啟了繪畫的大門——

“這包羅萬象的萬寶全書教會我如何動手和如何構想,把身邊的人物和事情變成漫畫。


我一邊欣賞,一邊模仿,找到了表達力量,學著把身邊的事物納入《漫畫事典》的模式裡來,彷彿真感覺到是自己創作的東西。”

黃玉書或許不曾想到,自己對兒子美術興趣的培養真的成為了他之後賴以為生又引以為樂的來源。興趣的確是最好的老師,但興趣的激發和引導才是更為關鍵的,在這一點上,黃玉書早已走在了時代的前頭。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畫作

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就類型各異:有阿諛奉承的諂媚文人,有死守教義的刻板文人,有錙銖必較的酸腐文人,當然,還有如黃永玉父親這一類天性樂觀的豁達文人

“在沈從文眼裡,這位表兄天性樂觀,即便到了身無分文拖欠房租,被客棧老闆不斷催著他們搬走的境地,他依然於自嘲中表現出詼諧與玩世不恭。” ——李輝《傳奇黃永玉》

在黃永玉的眼中,父親的豁達性格大概最能體現在他的教育方式上。

黃永玉從小就有“黃逃學”的盛名,然而心思單純的他連撒個謊也是拙劣的,被父親發現後總說是“學校放假”。有一次父親真的走到學校去證實,自然就揭穿了他的謊言。

回家後,原以為會挨一頓打的黃永玉卻看見父親坐在躺椅上拍著膝蓋大笑:“你這個人說謊嘛!不要老重複說同樣的謊嘛,你老重複說學校有事情,你看看你多好笑,你這個人。”

父親特有的幽默讓小小的黃永玉感到難為情了,他繼而把兒子託付給學校裡的一個姓左的教書先生。在先生那黃永玉可是捱了不少打,無奈又只好逃學,甚至於十天半個月地不回家。

後來終於惦念起家了,黃永玉遠遠地踱到家門外,心虛地看著父親出來,卻沒想到父親絲毫不氣惱,只是站在那裡微笑招手,示意他回去,隨後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換學校吧”,讓黃永玉如釋重負地大哭起來。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對待兒子,黃玉書寬容有加;對待自己的人生,他也向來是自得其樂的。

在黃永玉的記憶裡,父親按得一手極為複雜的大和絃風琴,常常閉著眼睛品嚐音樂帶給他的無限快感。即使在後來家道中落艱難度日時,這部風琴也給了父親精神上的支撐,讓他在窮困潦倒中依舊保持著樂觀與詼諧,以玩世不恭的心態笑對灰色人生。

儘管當時父親的這種人生態度似是落魄書生強顏歡笑,但這種苦中作樂的性格難道不也給了孩子正面的激勵和暗示?

如今的黃永玉在回憶起曾經的辛酸坎坷時,呈現給大眾的是風趣和坦然,“笑中帶淚”的訴說自然和人生心境分不開,某種程度上卻也繼承了父親的達觀,讓人感動亦讓人敬佩。


02 我的母親楊光蕙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和母親

如果說父親黃玉書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教會黃永玉如何在困苦中自守的話,那麼母親楊光蕙則更像一個“現實主義者”在正視生活方面為他樹立了榜樣。

也許是因緣註定,黃永玉的父母在師範學校裡相識相戀,兩人專業相同又抱有共同的教育理想,可謂一拍即合。

而黃玉書戀上的這位女子不愧是時代造就的新知識女性,她是第一個將“五四”新文化帶進鳳凰縣城的人

在穿著打扮方面,她第一個剪了女士短髮,第一個穿上了短裙;

在婚姻方面,她和黃玉書戀愛結婚,成為地方上第一對新式夫妻。

除此之外,母親楊光蕙在事業上熱情能幹,一心一意做好校長本分,在學校裡教授出色而大膽的舞蹈,還曾為舞蹈是否有傷風化的問題和當地行政長官幹仗,每每都以勝利告終。

與溫和儒雅的父親相比,黃永玉的母親更顯爽朗勇敢,兩人性格上的互補或許也經由血脈傳遞,體現在黃永玉身上:他的文藝修養或來自溫潤如玉的父親,而直言不諱的坦率脾性則可能承自風風火火的母親。

母親楊光蕙在所謂封建舊習面前展現出了一個女子的果敢,而當她面臨生活的鉅變和不幸時,則更顯示出內在的堅韌和剛毅。

事實上,不同於悠遊自在的父親,母親早在家境尚闊綽時就對父親“優優雅雅地過日子”的生活態度表示憂慮,但這種居安思危的想法並未引起丈夫的重視,也無法改變他一貫的作風。

後來形勢陡轉,父親光鮮的生活瞬時黯淡,為了全家生計只好外出謀事,家中的重擔則完全留給母親及祖母來承擔。

當時家中幼兒不少,經濟情形之艱難以至於母親讓黃永玉跋山涉水去外婆家告窮。但即便如此,母親還是一人拉扯著幾個兒女努力地度日。

她會放下顏面,帶著五個兒子站在么門口眼巴巴地等著丈夫寄來的匯票;

她會為了討價還價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別人爭吵起來;

她甚至能忍受分離,讓年僅十二歲的黃永玉遠赴長沙去找父親,卻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十來年。

待到兒子再度歸來時,母親已經老了。黃永玉這樣描寫年老的母親:

“她過去的那一套生活風格已完全化為烏有了,我站在她的面前,會覺得自己才是她過去的影子,她的現在,是我所熟悉的珂勒惠支筆下的堅強的母親樣式,受過苦難洗禮的人……”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為晚年母親畫像

不知道年少離鄉、歷經坎坷的黃永玉是否埋怨過當初心狠的母親,

但從黃永玉的一生來看,母親的決定讓黃永玉擁有了極為豐富的體驗和更為廣闊的視野,這些經歷不論是對於成就一個完人,還是成就一個藝術家而言,都具有獨一無二的意義。


03 我與表叔沈從文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右)和沈從文(左)

“喂!”我問:“你是從北京來的嗎?”


“怎麼那樣口氣?叫二表叔!”祖母說,“是你的從文表叔!”


“嗯……你坐過火車和輪船?”


他點點頭。

這是黃永玉和他的從文表叔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和一個溫和內斂的長輩之間的叔侄情誼就這樣開始了。

鄉下的窮小子對於北京來的客人的好奇是顯而易見的,但他沒想到的是,“沈從文”這三個字早已聲名在外。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作為表侄,竟然完全看不懂表叔寫的作品,遑論欣賞了。

“怎麼搞的?見過這個人,又不認得他的書?寫些什麼狗皮嘮糟的事?老子一點也不明白……”

直到黃永玉讀的書日漸增多,知識體系也逐漸完善的時候,他才一點點地明白了從文表叔在作品裡說的話,更進一步地理解了他對故土和人民的感情,他極為敏銳的觀察力以及他豐富而細膩的語言是如何打動著讀者的心。

而沈從文在文藝上對黃永玉的指導,不僅僅是作品方面的薰陶,還有書信中的傳授。黃永玉和沈從文通信長達三十多年,在那些信件中,沈從文向黃永玉詳細介紹了有關傳統藝術的知識和鑑賞方法,為他打開了歷史的大門。

除此之外,沈從文還不遺餘力地為黃永玉引薦過許多文化名人:楊振聲、廢名、朱光潛、馮至……真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身處其間,黃永玉也受到了文藝氛圍的浸染,同時也在無形中擴大了自己的文化人脈,對其今後的事業發展,無疑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從文表叔在文藝上的見解讓黃永玉自嘆弗如,而更讓他敬佩不已的是表叔為人做事的精神。

新中國成立後,沈從文因為各種緣由放棄了小說寫作,一頭扎進了民族工藝美術和文物的研究。對他來說,工作幾乎就等於生命,是神聖而莊嚴的,因此絕對無法容忍敷衍了事的態度。

有一次,黃永玉匆匆忙忙趕出一幅木刻插圖就交稿。沈從文於是特地到黃永玉家裡,狠狠地批了他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沒有想象,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好,我走了……”

這些話,黃永玉在三十多年後想起仍感到當頭棒喝,面對表叔的敬業只覺得羞愧不已。

黃永玉呈現給世人的形象往往是樂觀和豁達的,是一個活得相當有趣的老頭。但人們恐怕不知道,黃永玉身上的這種對人對事的達觀態度很大部分來自於沈從文的言傳身教。

在幹校運動中,沈從文糊里糊塗地到了咸寧,被迫走出書齋而過上了農民的生活。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裡忍受著怎樣的不適與壓抑,他卻從不在寫給黃永玉的信裡抱怨幾句,反而大談那裡的荷花真好,牛是如何老實,豬又是怎樣狡詐,而錢鍾書、吳世昌等人如何如何,字裡行間都充滿了歡樂情趣,簡直讓沒有下放幹校的人心生妒忌。

黃永玉曾在《白頭偕老之歌》裡說:“朋友的思念,會心的三兩句話,足以微笑地面對艱難困苦和死亡。”

多少年來,黃永玉一直把從文表叔分享的三點人生經驗銘記於心:

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

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

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從文表叔便是這樣不斷地激發著黃永玉在困境中的希望和信念,讓他更加從容地面對世事風雲。正如黃永玉所說,他在生活中既可以“盪漾”,也經得起“顛簸”。這都是師傅逼著練出來的,“嚴師出高徒”嘛!

這兩位從鳳凰古城先後走出的子弟,一個在小說裡構築出最美的湘西世界,一個在繪畫裡勾勒出最美的湘西風景,血脈相承又各具風姿。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陪沈從文回故鄉

沈從文作為表叔兼良師,給予黃永玉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甚至可以說,大大超過了他的父母所產生的作用,給黃永玉留下了咀嚼不盡、享用不盡的寶貴財富。

“一生中對我影響最大的:鄭可,沈從文,聶紺弩。”——黃永玉《鳳凰的星星點點》


04 我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黃永玉和張梅溪

你,這個褐色皮膚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戶走來。

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

我們是洪荒時代

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

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這是黃永玉在長詩《老婆呀,不要哭》裡寫下的動情詩句,字裡行間都充溢著他對妻子梅溪的深愛。而這對佳偶的愛情,也一直都傳為佳話。

  • 相識相戀:窮小子愛上富家女

一九四三年,黃永玉來到江西信豐縣民眾教育館工作。在那裡,他邂逅了一位愛好文藝的廣東姑娘——張梅溪。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張梅溪

梅溪家境富裕,而黃永玉則經濟拮据,沒什麼東西送給梅溪,就在樓上窗口吹小號歡迎她每天的到來,以至於身邊的同事都慢慢明白,黃永玉的小號聲和梅溪有著很大牽連。

當時,還有一位飛行員也在追求梅溪,他英俊而瀟灑,常騎著一匹白馬,停留在梅溪住地附近的樹林裡。比起四處漂泊、窮困貧寒的黃永玉,這位飛行員才更像是姑娘心中“白馬王子”的模樣。

可梅溪卻不這樣想,她最終選擇了這個居無定所的窮小子,甚至不顧家中反對,獨自一人跑到贛州要和黃永玉私定終身。

這個熱烈、大膽,敢於追求心中所愛的姑娘讓黃永玉感動又幸福,於是他們在贛州的一個小旅店裡,舉行了樸素的婚禮,從此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黃永玉:“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麼辦?”


梅溪:“要看是誰了。”


黃永玉:“那就是我了。”


梅溪:“好吧。”

  • 相愛相守:夫妻攜手共度風雨

共同的興趣愛好和追求浪漫的張揚個性或許是梅溪和黃永玉結合的基礎,但在後續幾十年的漫長歲月裡,攜手共度風雨則是使夫婦倆的情感日益堅實的關鍵。

一九四八年,黃永玉和梅溪在香港九龍荔枝角九華徑找到一方安身之所。黃永玉後來回憶道:

“窗口很大,屋子那麼小那麼窄,只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張小工作臺。”但夫婦倆卻為這方天地感到自豪,還買了漂亮的印度濃花窗紗來打扮它,驕傲地稱這個棲身之處為“破落美麗的天堂”

我們的小屋一開始就那麼黑暗,


卻在小屋中摸索著未來和明亮的天堂,


我們用溫暖的舌頭舔著哀愁,


我用粗糙的大手緊握你柔弱的手,


戰勝了多少無謂的憂傷。


(《老婆呀,不要哭》)

新婚時的梅溪大概預料到了今後生活裡物質的匱乏,卻很難想到自己的丈夫黃永玉會被一次次地捲進種種“運動”和“事件”裡,面臨許多坎坷。

從一九四八年開始延續到五十年代的木刻批判,再到六七十年代的“黑畫風波”,黃永玉似乎始終站在風口浪尖上,隨著時代的浪潮上下顛簸。

可即便如此,黃永玉仍用他的明朗和豁達安慰擔驚受怕的妻子梅溪。《老婆呀,不要哭》就是他在1970年前後在“五七幹校”期間寫下的長詩,用來思念妻子,也用來慰藉自己。

愛情給了黃永玉在困境之中的明燈,也給了梅溪頑強面對生活的勇氣。在那艱難的歲月裡,從前連老鼠也害怕的梅溪,卻“騎著自行車,這家料理,那家幫忙,簡直是一反常態,鍛鍊得很了不起的精明能幹,把幾家人的擔子全挑在肩膀上,過了這麼些年”。

黃永玉曾經和妻子戲談如何處理身後事,梅溪卻先離他而去了。黃永玉手寫訃告送別摯愛之人,深情又不失通透。兩個人,用自己的一生詮釋了“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黃永玉:我生命裡的四個人——我的父親母親、從文表叔和妻子梅溪

結語

如果說父母的言傳身教奠定了黃永玉生命的底色,那麼後來他和沈從文的叔侄情誼、與妻子梅溪的相濡以沫都構成了他生命中濃墨重彩的幾筆,並隨著時間的沉澱,逐漸滲入到黃永玉的血液裡,共同書寫了他的傳奇。

人和人的邂逅、來往都是這世界上最為複雜和最為奇妙的事情,親情也好,愛情也罷,有些緣分可遇不可求,如若遇見,則三生有幸,當且行且珍惜。


我是作者老人家一斤,浙江大學在讀碩士,優質情感領域創作者,用閱讀發現新的世界,用文字照亮你我人生。歡迎關注我的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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