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潛江是小龍蝦之城。作為一個仙桃人，我都不服氣。
30多年前，我就趴在水溝邊上釣小龍蝦，挑一根一米左右的小樹枝，繫上等長的棉線（還不是母親納鞋的線），栓一條肥蚯蚓扔到水中，這水中的“呆子”就會來夾蚯蚓，不到岸上堅決不放鬆鉗子，半天的時間便會收穫一桶，有些龍蝦尾巴上面掛著一團黑乎乎的仔，那便是它們的繁殖。仙桃、洪湖、天門、潛江都有廣闊的水域，龍蝦落地生根。一百多年前，魯迅在《社戲》當中就寫過釣小龍蝦情形，不過他沒帶貨。小龍蝦變成網紅，潛江捷足先得，這如何讓人服氣？
小夥伴釣到小龍蝦都會賣給本地一位兼職的零售商，當時的價格大概2毛錢一斤，半天的收入也有兩塊錢，他會轉手賣給鎮上的餐館。零售商準備幾個淺底的鐵箱子，讓這些張牙舞爪的小龍蝦儘量鋪平。小龍蝦疊成羅漢，爪子在鐵箱子四壁沙沙沙撓作。第二天清晨，總有小龍蝦被傾軋死亡，零售商挑出來扔到露天的糞坑裡面，慪著三伏天沒有流動的空氣發酵，整條村散發的惡臭揮之不去。多年之後，我去茅臺鎮，這個坐落在山窪的酒都瀰漫酒糟發酵的似香似臭的味道，我竟然品到了故鄉的味道。
很快，我和這些釣蝦的小夥伴各奔東西。我去武漢求學，他們有的在漢正街做服裝生意。大部分都是從學徒做起，學個幾年有了經驗，招攬個“碼頭”（租房找個店及打通銷售），然後從家鄉帶幾個輟學的孩子，生意就這樣盤活了。最早的生意也很簡單，主要仿製一些冬裝，什麼火就仿什麼，基本銷往外地，這是一門保底的活，天氣越冷，生意越好。方方的小說《萬箭穿心》就寫到女主角穿梭在漢正街的大街小巷幫別人挑扁擔。在逼仄的巷道，抬頭就是理不清的電線交纏在一起，這些打包的服裝都是靠“扁擔”挑出去。支撐池莉《生活秀》的煙火氣正是漢正街通宵達旦的服裝加工運輸，這些人忙到半夜，宵夜成為常態。
生意飽和到了一定階段就會分化，有人承接印刷招牌、裝修、賓館等生意，還有人沒有上過小學，都已經開始有了EMBA學歷……反正村裡最早開上車都是這些在外打工的生意人。
2003年“非典”，口罩供不應求。仙桃市彭場鎮的無紡布生產聲名鵲起，一條鎮兩旁幾公里都是無紡布大廠，他們主攻口罩。這裡具備了幾個條件，其一就是原材料供應便捷。30多年前，我不僅僅釣過龍蝦，還扯過棉花。農村人幾乎每家每戶都種植棉花。棉桃經過太陽的暴曬裂開了，太陽落土之前就要採摘，在漫天的蚊蟲侵蝕下，採摘棉花也需要爭分奪秒，要不露水打在棉花上面，枯枝蔓葉賣相不太好，父母也會責罵。採摘棉花很痛苦，經常有棉殼的尖刺扎人。我在唐詩宋詞找不到一句“忽如一夜卷地風，千樹萬樹棉花開”詩句。皎潔的月光之下，盛開的棉花如同一朵白蓮花。這場面也很好看。不過，村中人都會罵這戶沒有及時採摘的人懶，他們就不怕別人偷？無紡布廠設置在原產地腹地，相等於廠房前置，仙桃距離武漢也不過80公里，也蹭上九省通衢的交通便利，貨物外運也不是什麼難題。其二，外出務工的人員迴流。機械化提升規模化種植效率，很多人把地拋給留守在村中的老人，背井離鄉打工。後來本地的無紡布崛起，於是他們回村打工。到哪裡不是賺錢，到家門口掙錢還有可能當老闆。生產資料和人力因素都解決了，彭場的無紡布廠就佔據天時地利。
2008年禽流感爆發，仙桃無紡布企業進一步提升知名度，慢慢從國內供應轉向國外，順利打開外銷市場。當然，這裡面也有產業的升級，至少路邊的廠房更整潔了，有實力的企業會與央企合作，引進全球有競爭力的萊芬生產線。從而也變相帶動產業升級。此後的十年，仙桃生產的口罩80%——90%出口歐美國家。仙桃僅憑彭場一個鎮就贏得“無紡布之都”大名。
商業的發展壯大，離不開野蠻生長之路，也夾雜繁蕪的周邊品牌輔助成勢。茅臺鎮不大，卻有兩千多家酒廠，多少企業藉助茅臺之名來生產酒，多少企業代工，這些都沒影響到茅臺的股價吧？漢正街的小商品發展之路擺脫不了假貨，多少次的整頓都趕不走這些商鋪。彭場的口罩生產企業也遭遇從無序到稍稍有序的一個過程。無數次的查封，無數次的打假，都沒法干預資金的入駐，彭場就在造假打假的雜音當中有了規模經濟之勢。
2020年1月，全國“一罩難求”，仙桃也處於疫情之中，從大年初一復工到被叫停，企業主看到了滿地的鈔票，地方政府看到密集型生產企業帶來的疫情感染風險。於是口罩生產一刀切的停工，隨後讓有資歷的企業復工。一個無限需求的市場，當然不能阻止小作坊的突進。口罩生產的打假，外銷資歷證明之路正式上演，加持小作坊的落地滾滾來襲。
在湖北解封之前，仙桃生產的口罩只能供應本省。仙桃到底能生產多少口罩，到底是108億，還是18億，還是1800萬，父母官都沒法弄清楚。真的不能怪他們，口罩生產數字就是一個謎。
“村南村北響點點。牛衣古柳賣口罩。”仙桃人都有些魔怔，基本分成兩撥人，一撥人生產口罩，一撥人銷售口罩。2月“電焊機”（黑話“點點”）吸引一波資本瘋狂湧入，這是承接口罩帶的最後一道工序，正好可以滿足小作坊生產，小作坊開動了機器24小時不停歇，作坊主動員村中所有閒置的人員，據說晚上上班13個小時的工錢也有300元。打包的口罩第二天就有人上門收。其次，還有人倒賣口罩的周邊設備，例如壓片的機器（黑話“片片”）。
3月下旬，武漢周邊慢慢解封之後，口罩可以外流，口罩需求進一步釋放，隨後海外疫情爆發，口罩的需求再一次呈幾何級數增長。大街小巷每天都在傳說又誕生多少個億萬、千萬、百萬富翁。這如何不讓人眼紅。也許更恐慌是有錢人，這錢來的太快了。
一波的人詢價，一波的人為了賺一分錢抬價，很多人都想從中分一杯羹，更多人是想空手套白狼。於是，外界更加瘋狂的詢價，仙桃自身更加瘋狂的抬價。剛開始，我的一個同學還有耐心給我報價，幾次詢價沒有成功之後，他就再也不理我。他詢價有幾個特點，出口資歷齊全，先付款再詢價，廠里拉貨……甚至點對點交易，不接受公對公打款，不開發票……仙桃到底有多少口罩出口，他們把價格抬到多少，這些都不從得知。球員馬布裡從中國採購的口罩都達到了3美元一個，美國商場的口罩都炒到10美元以上，仙桃人還在為了口罩一分錢討價還價。
採購機器，生產口罩，承擔口罩生產的中下游環節，變成了小作坊生產的首選。家家戶戶都在生產口罩，這麼多口罩都流向哪裡了？小作坊生產的口罩可以對接一些小廠，小廠如何外銷，我暫時也沒法回答。或許混入到了外貿訂單，反正幾千萬的訂單流向，混雜幾百萬個誰知道。大廠有嚴格的生產工藝標準，對接海外的訂單，自然不愁訂單。我最後一次詢價我這位同學，他說你150萬的單算什麼，我都是承接商務部的單，千萬的級別……
四月的一天，我家十年沒入住的房子被徵用，他們用來點焊口罩帶。現在入局算不算晚？對方回答，至少可以賺一個工錢，反正別的行業也做不了。只要海外的疫情沒有得到控制，這些小作坊估計很快就能收回成本。此刻，湖北潛江的小龍蝦則因為交通阻塞困在水溝裡面找不到出路，很多電商平臺都在為湖北小龍蝦帶貨。此消彼長，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命運這東西誰說的清楚？
狂熱的並非仙桃一地。江蘇揚中“熔噴布之鄉”同樣陷入狂熱境地，大量的個體戶，山寨企業生產了劣質的“熔噴布”，目前800多家企業全部被停產整頓，進入“休克治療”階段。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影響到仙桃小作坊的供貨。
口罩明顯過剩了，小區業委會採購了一批口罩免費發放業主，物業讓大家下樓領取。有懂行的業主撕開口罩中間的熔噴布，說這些根本不防水。口罩的核心原料熔噴型無紡布，是過濾顆粒物、防止細菌、血液滲透的關鍵。假貨就太黑心了。仙桃人騙不過仙桃人，明眼人一眼就看穿。
作為一個仙桃人，我很慚愧沒有做成一單生意，很多人找我詢價，我也找親朋好友詢價，詢問的多了，明顯感受到他們不耐煩，甚至覺得再問下去，連朋友，同學都不能做了，後來想明白了，我分分鐘鐘的打擾都在耽誤他們賺錢。其次，我有很多問題，曾經把這些問題反饋給一些媒體朋友，讓他們來幫我解答。他們說題目申報沒有批。於是我只能把從朋友處得到的消息做一個簡單的記錄。不求十萬加，也不求罵名。
出品：曉寰文化互聯網實驗室首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