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論語別裁 他不是樂家善唱歌,訂了《樂經》,但失傳了

孔子的行誼

說到這裡大家要注意,尤其大家將來出去,在政治上領導的機會多。講到中國的民族性,有一部書,是顧亭林的名著《天下郡國利病書》。前面曾說過,明亡以後,顧亭林是始終不投降的。不過他高明,不投降當然清朝要嫉妒,可是他有本事,自己不投降,教學生到清朝作官,這樣也可以由學生保護他不投降,可是他自己在地下做策反的工作。他也很有錢,到一個地方娶一個太太,生了孩子又走了。他娶許多太太生許多孩子,他有他的道理,因為反清復明是要滅族的,他這樣做是為了要留一個根。他走遍天下,就寫了這部書。每個地方他都去看了,尤其是各省的軍事要地,都去看了。所以後來成為研究中國地理、研究中國地方政治思想必讀的書。第二部書是顧祖禹寫的《讀史方輿紀要》,也是研究政治地理、軍事地理最重要的書,現在讀來還有價值。這兩部書合起來稱為《二顧全書》。當年凡是留意國家天下事的,尤其是研究軍事的人,都要讀的。在這部書當中,對於每一省先有一個總評,而且對地方性、民族性寫得很清楚,所以不妨找來研究。說到這裡,就感到我們中國的確每個地方的民性各有不同之處。所以古代將領帶兵,對於何處的兵適於衝鋒,何處的兵適於後勤,何處的兵適於陸戰,何處的兵適於水戰,都大致要有個瞭解。所以清中興的湘軍、淮軍各有不同優點。政治也是如此。但是要注意一點,儘管地方民俗各地不同,但萬一有外力入侵的時候,一定團結一致,先把外來的侵略驅逐了再說。地方性有如藥材,某種藥產在某一地方,別地產的就不行。像當歸這種藥,臺灣也在培植生產,可是它的藥效就差。當歸最好的是甘陝出產的秦歸,其次是四川出產的,差一點點。現在研究阿里山氣候土質和甘陝一樣,但種植出來的當歸,藥效始終還是有問題。所以由於地理的關係,各地出的植物不同,出的人物個性也不同。因之古代出去當地方首長的,對於這一縣的縣誌,這一省的省志這類資料,都應該先知道,當然能夠讀一下《讀史方輿紀要》更好,可以多一層瞭解。

地方性的觀念,常深植人心。人往往因為地域觀念的偏見,而影響了對個人的評價。經常會聽到:“噯呀!他是某地方人!”好像某一地方的人統統都是罪大惡極似的,連孔子的學生都是這樣。孔子接見了互鄉一個年輕人,“門人惑”,這三個字多嚴重?學生們都奇怪,懷疑老師怎麼和這個地方的人講話。到底孔子與眾不同,他告訴學生們說,肯求上進的人,我們一定要幫助他,不要使人沒有進步的機會,不能使人退步。“唯何甚”,孔子對學生說,你們太過分了,怎麼這樣一種狹隘的胸襟和態度?孔子在罵學生,我們自己也要反省:有時我們覺得某人不好,當他真的做了好事,我們仍不願認為他好,人的心理往往會有這種毛病。“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孔子說,即使是一個壞人,他能夠自己反省過來,等於洗了一個澡一樣,把自己弄得很乾淨,來求進步。只要能夠這樣,不就好了嗎?如果說昨天有一點錯誤,今天即使有了好的表現,卻仍不以為然,那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可以做朋友,也沒有一個人才可用了。所以這一段是說教育的態度,也是說自己度量的培養。

子曰:仁乎遠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這等於解說《里仁》的話,談仁的用。仁義並不是摸不著、看不到、很高遠的。只要在觀念上引發仁慈心,去愛別人,有一點愛心存在,就是仁愛的道理,就可達於仁道,不要去向外馳求。

下面講到孔子作學問、作人的一個事實:

同姓不婚的優生學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於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

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

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南懷瑾:論語別裁  他不是樂家善唱歌,訂了《樂經》,但失傳了


陳是陳國,司敗是官名,就是司寇。作一不倫不類的比方,就好像現在的司法行政部長。實際上比司法行政部長權力大,可以執行法律的。他問的問題是問到魯昭公。這是外交上的事,我們要注意。很多到外國去的人,與外國的知識分子談話,慢慢就談到我們的政治問題。有許多問題是很不好答覆的,孔子也遭遇了這種情形。魯國是講文化的禮義之邦。陳國的司敗,就問到魯昭公知禮不知禮。孔子站在國家的立場只有說:“那當然知禮。”孔子講了這話就走了。陳司敗就對孔子的學生巫馬期——姓巫馬,名施,號子期,少孔子三十歲——作揖行禮,在外交禮貌上,進一步靠近巫馬期身邊,低聲說,據我所瞭解,真正了不起的君子,是沒有偏私的,不對自己存私心的。你老師孔子,是一代聖人,了不起的君子,可是他也免不了私心。我剛才問他魯昭公娶了吳國的一個女子作太太,取名吳孟子——古代是同姓不結婚的。吳國與魯國是周公之後,依禮是不能通婚。魯昭公這樣做,是不是知禮?你老師說他知禮,假如魯昭公是知禮,各個都知禮了,還有哪一個不知禮?你們老師還是有私心啊!

說到這裡,我們研究,為什麼中華民族發展得這麼好,成為世界上優秀民族?這和我們古禮同姓不結婚的制度很有關係。以現代優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古代了不起的好制度。同姓結婚,只要三代以後,人種就完了。往往有表兄妹結婚,生下來的孩子,腦子非常笨,乃至變成白痴,這是血統問題。講禮制問題,更不可以。所以我們現代的風氣,通常同姓結婚,要出了五服以外。

巫馬期聽了陳司敗這樣批評老師,回來就向孔子報告了。孔子說,我實在非常幸福,我只要有一點錯誤,別人就會指出來。這段話使我們有兩個認識。

第一,一個人地位高了,很不幸,就是自己有了錯誤,也沒有人會告訴你。這要自己居過高位,才會親身體驗出來。就拿我個人來說,教書這樣久了,學生中五六代都有。見了面,他們太老師的亂喊一氣,聽到的都是恭維。有時候到外面去,有些機構還派上車子,參謀、副官跟在後面照應,對這種情形,我寧願一個人溜開,要自由活動。人生到了這個時候最危險,“活埋人”嘛!我經常說中國的哲學了不起,皇帝為什麼稱“孤家”、“寡人”?當了皇帝真成了寡人,想輕鬆一下,都沒有人敢一起來說笑,真沒意思。因此,我們研究歷史心理,就知道地位越高心裡越空虛,空虛到想發一個牢騷,想講一句感嘆話的對象都沒有,相當可憐!不要以為功名富貴好,到了高位就是“寡人”,就是“孤家”。不但如此,年紀大了,各個遇到你都尊稱老太太、老先生的時候,也完了,是“孤家寡人”了。說到此,我就想到當年四川一位同盟會員,這位老先生,做過很多事情,我是跟他年齡差了一大截的忘年交。他告訴我許多當年革命的經過,並且還告訴我他的兩句詩:“回回坐上席,漸漸變墳堆。”這就說明年位一高,自己有過錯,沒人指示,這個上席也很不好坐啊!所以孔子說自己很幸福,有了過錯,便有人指出來了。

第二個認識是什麼?孔子對於知禮不知禮,心裡明白得很。但別人問到自己國家的國君時,他絕不會批評自己國君的不對。所以當然要說魯昭公知禮,絕不能說不知禮。你們外國人講他不對是你們的自由。而且既然你們外國人懂了,何必再問我?你問我,我當然這樣答的。所以這也是孔子的高明,同時也是外交上的禮貌。

跟著又說到孔子生活的情趣,也就是“遊於藝”涵義的發揮:

生活的藝術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孔子是很喜歡音樂的。音樂和詩歌,用現代話來說,即是藝術與文學的糅合。過去的知識分子,對藝術與文學這方面的修養非常重視。自漢唐以後,路線漸狹,由樂府而變成了詩詞。人生如果沒有一點文學修養的境界,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從事社會工作、政治工作的人,精神上相當寂寞。後世的人,沒有這種修養,多半走上宗教的路子。但純粹的宗教,那種拘束也令人不好受的。所以只有文學、藝術與音樂的境界比較適合。但音樂的領域,對於到了晚年的人,聲樂和吹奏的樂器就不合用了,只有用手來演奏的樂器,像彈琴、鼓瑟才適合。因此,後來在中國演變而成的詩詞,它有音樂的意境,而又不需要引吭高歌,可以低吟漫哦,浸沉於音樂的意境,陶醉於文學的天地。最近發現許多年紀大的朋友退休了,兒子也長大飛出去了,自己沒事做,一天到晚無所適從,打牌又湊不起人。所以我常勸人還是走中國文化的舊路子,從事於文學與藝術的修養,會有安頓處。幾千年來,垂暮的讀書人,一天到晚忙不完,因為學養是永無止境的。像寫毛筆字,這個毛筆字寫下來,一輩子都畢不了業,一定要說誰寫好了很難評斷。而且有些人寫好了,不一定能成為書法家,只能說他會寫字,寫得好,但對書法——寫字的方法不一定懂。有些人的字寫得並不好,可是拿起他的字一看,就知道學過書法的。詩詞也是這個道理。所以幾千年來的老人,寫寫毛筆字、作作詩、填填詞,好像一輩子都忙不完。而且在他們的心理上,還有一個希望在支持他們這樣做,他們還希望自己寫的字、作的詩詞永遠流傳下來。一個人儘管活到八十九十歲,但年齡終歸有極限的,他們覺得自己寫的字,作的詩詞能流傳下來,因而使自己的名聲流傳後世,是沒有時間限制的,是永久性的。因此他們的人生,活得非常快樂,始終滿懷著希望進取之心。以我自己來說,也差不多進到晚年的境界,可是我發現中年以上,四、五十歲的朋友們,有許多心情都很落寞,原因就是精神修養上有所缺乏。

孔子深懂這個道理,因此非常注重詩與樂的教化,但他不是一個音樂家,也不善於唱歌,他訂了《樂經》,但失傳了。現在這一節書是描寫孔子聽到別人歌唱得好,他一定要求對方再唱一次。當他學會了,“而後和之”,和之就是照他的歌,依他的音樂曲調,另外再作一首,這便是和。說到和,我們常常會在詩題上看到:“和某某先生詩”或“步某某先生韻,這類題目,“步”與“和”的差別:“和”就是照原來的曲調和內容再作一篇。(我們聽今天的歌,調子都還可以,但內容卻不行。由此就看到了我們文化衰落的一面,那就是文學的修養太差,沒有深度;現在報上的文章,也是如此,不像古文壽命長。過去的文章,讀過後,文章的句子還留在腦子裡,還不喜歡把句子中的字輕易更動。因為古文中的句子多方面都可以通,可以作多方面的看法,值得玩味、咀嚼。現在的白話文就沒有這種境界,所以現在的詩歌內容,也和白話文的情形一樣。)而“步”又不同了,意思是前面有人在走,我們一步一步都跟前面的腳步走。就是隻照他的聲調,而內容並不一定要跟著原歌的內容意思,這就叫步韻。

以上是說孔子對樂教的重視,接下去是說他的自我評論。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這是孔子的謙虛話,也是老實話。由這一句話,我們可以歸納出幾個結論來:第一是孔子在文學以及各方面的成就,真是達到了頂峰,但他自己始終沒有認為自己了不起。不但是學問方面,古今中外,任何一方面真有成就的人,站在頂峰的人,總覺得自己很平凡。這是必然的現象,並不是有意裝成的。硬是真的到了頂峰的時候,自然就覺得很平凡。而且還特別小心,覺得自己懂得太有限,不敢以此為足。從這節書可以看出來,孔子那麼其實、謙下,而且不是故意裝樣的。

第二點可以看出儒家所謂的學問,就是指作人做事的道理。並不是頭腦聰明,文學好或知識淵博,這些只是學問的枝葉,不能算是學問的本身。學問的表達在於文學,文學是學問的花朵。這裡孔子就講到學問的花葉和根本:“文,莫吾猶人也。”他說如果談文學的修養,“莫……”這裡的“莫”字不是肯定詞,翻譯成現代白話,近乎“也許”的意思。就是說,如果談文學,也許我和一般,知識分子差不多。至於講我自己身體力行做到了君子這個標準沒有,那麼我自己反省,實在還沒有很大的心得。我們從此看到孔子的謙和,這種作學問的態度,非常其實,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跡象。

凡聖之分

下面再引用孔子自己的話,說明作學問的道理: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

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中國文化,在三代以後,便建立了一個作人的最高標準,就是聖。和印度的佛、中國的仙、西方文化的神,差不多同一個觀念。聖之次為賢,賢者也就是君子。再下來是仁者。過去老一輩的人寫信給朋友,尊敬對方的人平時,往往稱呼“某某吾兄仁者:”或“某某仁者:”對平輩、晚輩、長輩都可以用,這是很尊敬的稱呼。所以孔子說,聖者的境界與仁者的境界,這種修養我怎麼敢當?實在沒有達到,那高得很,我還差得遠。不過雖不是聖人,不是仁者,我一輩子朝這條路上走,總是努力去作,而沒有厭倦過。至於學問方面,我永遠前進努力,沒有滿足或厭煩的時候;我教人家,同樣沒有感覺到厭倦的時候,只要有人肯來學,我總是教他的。只有這兩點,我可以說是做到了。他的學生公西華聽了說,老師!這正是我們做學生的,一輩子也無法學到的地方。

這節話在文字上是如此寫,如果以邏輯的方法推論,孔子這樣,就正是聖人與仁者在行為上的境界。“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實在不容易做到。就是說自己求學,永遠沒有滿足,沒有厭倦,只求進步;不管今天,只有明天,今天成就不自以為是,再向前走;任何事業,都如此“為之不厭”。教人家,有人來請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會說同一個問題有人問了三次,第四次還來問就覺得討厭;不會有厭惡此人,乃至不願再教而放棄他的心理。否則就不算有仁慈之心。不但是學問如此,就是做事、做領導人,都應該如此“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就是這兩點,的確我們一輩子都做不到。老實講,我們有時候作人作得自己都討厭起來。例如古人所說:“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昨天和年輕學生一起吃飯的時候,看他吃麵都好像很厭倦的樣子,但又不是有什麼心事。問他對活著有什麼想法?他說覺得活著無所謂,死了也差不多。我說他心情太落寞。這和體能也有關係,因為他體能是太弱了一點。但在我個人與人接觸的經驗,常常發現有些人,他的心理覺得活著與不活著是一樣。有些人甚至厭倦於活著,尤其到了“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的地步。一個人窮了,覺得自己都是多餘。因為一天忙到晚,只不過養活自己身上幾十斤肉而已,結果覺得這幾十斤肉都很麻煩,懶得去養活它。因此“為之不厭,誨人不倦”這兩點表面看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尤其當年紀大的時候更不易做到。而孔子講這兩句話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當時的人都已經稱他聖人、仁者。但孔子一直到死的時候,始終還在救世救人的目標上努力去做,這就是聖人的表徵。

孔子曾提到過好多種聖人,在這裡我們看孔子,乃是聖之時者。所謂時者,不是說孔子時髦,時髦是後世才出現的名詞。這個“時”是說孔子隨時跟著時代走,不落伍,隨時在進步,隨時曉得變,所以說他是聖之時者。他一生的努力,都朝這個方向,因之他這個做法,叫做“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當時他知道這個時代是挽救不了的,可是他並不因此放棄他應該盡的責任。這就是我們無論對自己的人生目標,或對自己的事業,必須反省的地方。普通人都把一時的成就看成事業。但了不起的人,進入了聖賢境界的人,所努力的則是千秋、永恆的事業。孔子所努力的就是千秋事業。

下面便是這一篇結論的開始。

祈禱是求救的信號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

下神祗。”子曰:丘之禱久矣!

有一次孔子生病,大概病得很嚴重,以現代情況來說,大概醫生都束手無策了。於是學生們急了,尤其是性情急躁的子路更慌了,主張請一個畫符的、唸咒的來拜拜;或者請一個神父、牧師來祈禱;找一個和尚來唸經。這就牽涉到宗教,向神只去求救。“子曰:有諸?”一個問號。孔子說,子路!有這回事嗎?有可能嗎?意思是說,人病重了,在菩薩面前,或上帝面前一跪,說菩薩啊!上帝啊!他給我長命吧!再活兩年吧!我還有些帳沒討,再過兩年就可以討好帳,再慢慢去。這樣可以嗎?小說上寫的諸葛亮六出祁山,師老無功,知道自己快死了,拜北斗星。(這是小說上寫的,歷史上實際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這回事,諸葛亮就不叫諸葛亮,要改名諸葛暗了。但道家有此說法:北斗,統稱北極星。北極星和南極星,掌管人的生死。後來民間傳說的南極仙翁,他的形像成為慶賀長壽的象徵。而道家的說法,南極仙翁是管壽的、管生的;北斗星君,是管死的;所以欲求不死,要用道家的方法拜北斗。是另有一套的,包括畫符、唸咒、點燈等等。)結果還是死了。這是小說寫的,不去管它。但這一節《論語》告訴了我們,孔子對於鬼神之事,形而上的東西,並不是反對。前面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有沒有存在,他沒有討論。因為“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談到超現實世界,有沒有另一世界存在,這是東西文化五千年來,到現在為止,哲學、宗教還沒有解決的問題。我們不能說這些不科學,科學並不是萬能,現在科學正要找這個問題的答案而還沒有找到。不要以為科學解決了問題,事實上問題還沒有解決。像愛因斯坦這樣一位偉大的人,可惜死得太快了一點。他想把生命昇華,變成為四度空間(Four Dimensional Space或稱四次空間,或四個因次空間)。那時人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可以有神通,可以不靠機器而在空中飛行。他有這個理想,沒完成就死了。他到快要死的時候,感覺宇宙的生命後面還有一個東西。什麼東西呢?當然不是唯物思想的。他是搞物理的,科學家都是朝唯物方面的路子去探討。結果他認為不是屬於唯物方面的,而是另外的東西,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所以他沒辦法,只好去信上帝。因為這一個力量他沒有研究出來,是個東西但不可知,還不如信上帝,精神先得到保障,先得到安慰。形而上是不是有個東西?生命是否在一個軀體裡死了以後可以再生、再來?這都是人類沒有解決的大問題。所以人類文化不要自吹了,站在哲學立場看人類文化是非常幼稚的,連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人從兒童到少年,幻想最多。對一個茶杯可以看上幾個小時;對一堆泥士、一塊破瓦片會覺得很好玩,大感興趣;堆城築池,可以玩一整天。後來加上知識的教育,到了二十歲前後,又進入另一個階段,作學問、作事業的理想基礎,就在這個時候打的。看歷史上的大政治家、英雄、文學家等等,一切成功的人,基礎都在這時候奠定的。如果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打好基礎而後來能夠成功的,不是絕對沒有,但例子太少。三十歲到四十歲,並沒有什麼創見,只是將十幾到二十幾歲之間的理想付諸實施,化成事實。歷史上成功的人物,幾乎三十幾歲就成功了,尤其是領導或統治方面的人物,更少例外。漢高祖年紀是大一點,但也只四十幾歲,沒有超過五十歲就成功了。他統一天下只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其他的人作學問也都是如此。當然年老才成功的,不是沒有,但少得很。到了五十六十不過空留回憶。所以遇到老年人,要準備一番心情去光聽他講過去:“我當年如何如何”,今天講了,明天見到還是這樣講,可以講幾千百次。但告訴他現在的事情,他會馬上忘記。所以人的學問,一切的見解,都不超離年輕時的模型,尤其以科學為然。現在的科學家,超過三十五歲以後,就很少有科學上新的發現了。有新發現的都是年輕人。而學問思想到五六十歲成熟的時候,人就凋謝了。我前面也說過,人類古今中外的文化,都是二十幾歲的文化。就是繼往開來,永遠是年輕的,永遠是沒有成熟的。

所以中西文化,宗教也好、哲學也好、科學也好,對最後的結論,都未曾獲得。生命究竟從哪裡來?生命的價值究竟在哪裡?都沒有結論。像前天和年輕同學談到,我最近看了丁中江先生的北洋軍閥史,把近代幾十年來的事故,引用第一手資料記述。我對每一文獻都沒放過,但看了以後就有一個感想:“人究竟為了什麼?”這又是還沒有答案的哲學老問題。當然我們可以假定很多答案,但這些答案只是人為的、主觀的,並不是哲學的正確答案。所以有無鬼神,我們不知道,這個問題暫時保留。

但是我們看孔子的態度,他對這個問題是明白的。當他病了,藥物無效的時候,子路說,求神吧!去禱告一下吧!孔子聽了問子路,真有這回事嗎?孔子這話說得很妙。他當然懂得,不過他是問子路“有這回事嗎?”而不是說“你相信嗎?”子路經孔子一問,表示學問很有根據,於是搬出考古學,他說,有啊!誄曰:“禱爾於上下神只。”這“誄”是中國文化中的祭文,歷代帝王的誄文就是。子路說,古代的誄文說了,人應該去禱告天地、上下各種神只。孔子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天天都在禱告,而且禱告了很久,還照樣生病。這節文字,作進一步研究,就可以看出來,孔子的意思,所謂禱告是一種誠敬的心情,所謂天人合一,出於誠與敬的精神,作學問修養,隨時隨地都應該誠敬。《大學》所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誠敬修養要做到我們中國文化所說的“不虧暗室”。孔子就是說自己天天做到這樣,等於與鬼神相通,就是這個道理,這是第一點。

第二,普通的人,到了急難的時候,就去求神、拜佛、向上帝禱告。所謂:“垂老投僧,臨時抱佛。”這就說人平日自以為很偉大,但一遇到大困難,或極度危險,就感覺到自己非常渺小無助,完全喪失自信心——“天呀!神呀!你要救我呀!”倘使這時仍能保持一分自信心,就需要高度的修養。這裡我們說到歷史上一個人,大家都知道的朱舜水,明亡以後,他流亡到日本去,本想向日本求救兵企圖復國的。船航行太平洋中,遇到大臺風,全船的人都喊救命,朱舜水端坐船中不動。據說當時船上的人都看到海上有兩盞紅燈,對著船來。古代的迷信,說這是海神來接的訊號,全船的人都將會死亡,所有的船員都跪下了。朱舜水就問:“真有這回事嗎?有沒有其他挽救的辦法?”船員說除非是有道的人跪下來求,或者還有希望。朱舜水說,他們拿紙筆來,我燒一張符下去,大概就可以退掉。朱舜水是道地的儒家,哪裡會畫符搞道家的東西,這不奇怪嗎?結果他在紙上寫了一個“敬”字。燒了以後,颱風停了,船也穩了,風氣浪靜就到了日本。你說朱舜水這一套有本事吧!簡直比諸葛亮更厲害,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豈不應該帶兵打仗,將明朝復國了?這件事絕對有,但若深入研究,那就成為另外一門學問了。現在的科學叫做精神學,又叫靈魂學。精神與靈魂的解析,人的精神力量與宇宙是否相通,這是另一個問題。

第三,中國民間的諺語:“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一般人都是這樣,像許多人交朋友,平時不去探訪,有患難,或要借錢的時候才去,所以孔子對子路說,算了吧!老弟,如果這樣,我天天都在禱告中。換言之,鬼神的事,和生命的道理,都不是這樣簡單的。

要愁哪得工夫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孔子說,人生的修養,“奢則不孫”。這個奢侈不止是說穿得好,打扮漂亮,家庭佈置好,物質享受的奢侈。是廣義的奢侈,如喜歡吹牛,做事愛出風頭,都屬於奢侈。奢侈慣了,開放慣了的人,最容易犯不孫的毛病,一點都不守規矩,就是桀傲不馴。“儉則固”。這個儉也是廣義的。不止是用錢的儉省,什麼都比較保守、慎重、不馬虎,腳步站得穩,根基比較穩定。以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腳跟踏實一點。他說“與其不孫也,寧固。”作人與其開放得過分了,還不如保守一點好。保守一點雖然成功機會不多,但絕不會大失敗;而開放的人成功機會多,失敗機會也同樣多。以人生的境界來說,還是主張儉而固的好。同時以個人而言奢與儉,還是傳統的兩句話:“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就像現在夏天,氣候炎熱,當年在重慶的時候,大家用蒲扇,一個客廳中,許多人在一起,用橫布做一個大風扇,有一個人在一邊拉,搧起風來,大家坐在下面還說很舒服。現在的人說沒有冷氣就活不了。我說放心,一定死不了。所以物質文明發達了,有些人到落後地方要受不了,這就是“從奢入儉難”。

曾國藩用人注重鄉氣。歷史上許多人,像呂蒙正,當了宰相,生活仍然很清苦。如最近電視上轟動的包青天,他一生的生活,也是清儉到極點,他本身沒有缺點被人攻擊。那麼多年,身為大臣,龍圖閣直學士兼開封府尹,等於中央秘書長,兼臺北市長。做了這麼大的官,可是一生清儉。民間傳說,更把他當做了神,講儒家文化,包公成了一個標竿。如宋朝的趙清獻,當時人稱他鐵面御史,對誰都不賣帳,做官清正,政簡刑清,監牢裡無犯人,也和包公一樣。歷史上有許多名臣都是儉,乃至許多大臣,有的臨到死了,連棺材都買不起。不但一生沒有貪汙一文錢,連自己薪水積蓄都沒有,後代子孫都無力為他買棺材,要由老朋友來湊錢,這就是儉的風範。

光風霽月

接下來是: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學而》篇中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一個人一生沒有人瞭解,雖有學問而沒有發展的機會,還是不怨天、不尤人,這種修養是很難。所以君子要做到“坦蕩蕩”,胸襟永遠是光風霽月;像春風吹拂,清爽舒適;像秋月揮灑,皎潔光華。內心要保持這樣的境界,無論得意的時候或艱困的時候,都是很樂觀的。但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自然的胸襟開朗,對人也沒有仇怨。像包公、趙清獻都做到這樣的境界,這是“君子坦蕩蕩”。至於小人呢?“小人長慼慼”,小人心裡是永遠有事情的,慢慢就變成狹心症了——這是笑話,借用生理的病名,來形容心理上的病態,小人永遠是蹩住的,不是覺得某人對自己不起,就是覺得這個社會不對,再不然是某件事對自己不利。我們都犯了這個毛病,有時候:“唉!這個社會沒得搞的。”言外之意,我自己是了不起,而這個社會是混蛋。這也是“長慼慼”的一種心理病。心裡憂愁、煩悶、痛苦。所以這兩句,可以作座右銘,貼在桌旁,隨時注意自勵,養成坦蕩蕩的胸襟。

跟著就說孔子個人的君子風範: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這是弟子們記載孔子的學問修養,表達在外面的神態。第一是溫和的。對任何人都親切溫和,但也很嚴肅,在溫和中又使人不敢隨便。第二是威而不猛。說到威,一般人的印象是擺起那種兇狠的架子,這樣並不是威。真正的威是內心道德的修養,坦蕩蕩的修養到達了,就自然有威。儘管是煦和如春風,而在別人眼中,仍然是不可隨便侵犯的。不猛是不兇暴。如舞臺上的山大王,在鑼鼓聲中一下竄出來,一副兇暴的樣子,那就是猛。第三是恭而安。孔子對任何事,任何人非常恭敬,也很安詳;也就是既恭敬而又活潑不呆板。第三點也等於第一篇《學而》的註解。學問好的人,內心的修養表達在外面的,就是這樣的情形,而以孔子來作為榜樣,用白話翻譯過來就是有莊嚴的溫和,有自然的威儀而並不兇狠,永遠是那樣安詳而恭敬的神態。泰伯第八

薄帝王而不為

《泰伯》第八這一篇,等於是第二篇《為政》的個人學問修養的引伸註解。第八篇的題目《泰伯》,也就是這一篇裡所記載的,孔子經常標榜的聖人——吳泰伯。

泰伯是什麼人呢?我們現在說中國文化,如果嚴格地說應該是周代文化。是周公把過去的中國文化,集其大成;而孔子是將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國文化加以整理。所以中國文化,也就是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所傳承的文化總稱。

講到中國的文化歷史,就聯想起一本有關中國歷史哲學的書,在清代是禁書,但是我們還是把它保存了下來,也許大家沒有看過。賈應寵(字鳧西,是明崇禎末年人)寫的《木皮散客鼓詞》,是用歌謠的體裁,以彈唱的方式來敘述我國曆史。這本書是明末清初時期的作品,其中充滿了反清復明的民族意識,也包含著高深的歷史哲學意味及文學境界。講中國的歷史哲學,以朝代來計算,春秋、戰國這兩個時代,還是屬於周朝的。周朝統治天下約八百年,漢朝約四百年,唐代約三百年,元朝八十多年。明朝約三百多年,清朝統治也兩百多年。說亂世,魏晉南北朝亂了兩百多年。其中歷史最長的朝代,源遠流長的是周朝有八百年。

民間的小說上說,姜太公八十歲遇文王。要知道周武王比姜太公只不過小几歲,當年跟周武王統一中國的都八、九十歲了。當時的文化,老成謀國,越老成經驗越豐富、越穩重,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不過這個出入不必去擔心,時代在變,歷史也在輪轉返復,將來會恢復敬老尊賢也不一定。因為年輕人有衝勁,卻沒有高度智慧與經驗,而老年人衝勁又太小。兩人一配合就完整了,不能偏向的。小說上說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老先生還擺架子,不肯出來。結果由文王推車,推了八百步推不動了,姜太公就說保佑他的子孫八百年天下。這是小說寫的,但代表了一種思想。把神話的、小說的外衣剝了以後,真的思想就出來了。這是小說家和民間文學的一種手法。

周朝能統治天下長達八百年,真不簡單,歷史上寫他祖德深厚——所謂祖德,不是迷信,而是說他祖先開始,歷代培養歷史的根基。要培養歷史的根基,是不容易的。我們再看秦始皇統一天下,他也是祖宗好幾代培養下來的。不過秦國走的路子,比不上週朝。周代一開始就走道德的路子;秦國的祖先一開始就以法治為基礎。周以道德為基礎,就是德治、禮治。在教育文化這一方面,秦的法治也培養了好幾代,兩三百年以後,才有秦始皇這個結果。周代的祖先,到周文王不是結果,到周武王統一天下才是結果。泰伯是個什麼人呢?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周武王的大伯公。周文王的祖父為大王。大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為泰伯,次子名虞仲,第三子名季歷。季歷的長子就是周文王,名姬昌。大王當時看到殷商已經快完了,政治太糟糕了,有意革命。照中國古代的規矩,大王一定是傳位給長子泰伯。大王就告訴泰伯好好努力,將來可以把殷商腐敗的政治推翻。但是泰伯依照傳統的觀念,認為殷商的政治儘管敗壞,而周終歸是殷商的諸侯,不應該去推翻它。對於他父親大王這個思想,在家族中為孝道,不能不聽你親的話;為天下的公道,則礙難聽父親的話;處於兩難之間。泰伯于思想、見解、學問、道德,沒有不好的地方,卻難於接受大王的想法。

大王看到第三個兒子季歷的長子——就是周文王,認為他將來會有辦法,將來可以統一中國。所以大王認為,泰伯既然這樣清高——他當然不能說大兒子不對,泰伯是對的,他也欣賞大兒子——只好將位子傳給三子季歷。古代宗法社會,有長兄在,傳位給小兒子是不可以的。泰伯處在這種左右為難的狀況中,知道了父親的意思以後,於是自己逃掉了,不願當帝王。所以後來大王傳位給季歷,季歷死了傳給周文王。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後來周文王受冤枉坐牢,他並沒有起來革命。到了武王的時候,才和姜太公起來革命,推翻殷商。這樣幾代下來,數百年間,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我們古代就講立德立功,後來佛教引用,稱為功德,是功與德聯合起來用。一個道德行為,使全國的人都受到恩惠——政治上的恩惠、公的恩惠、私的恩惠、加上對社會的功勞,合起來為功德。周朝就做到了這一步。

但是泰伯歸隱了,逃到南方,就是後來的江蘇。在古代,這些地方都是蠻荒之地,沒有開發、沒有文化。所以他一逃就逃到這最野蠻的地方。後來他的子孫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吳國。春秋戰國時吳國,就是他的後代。最初是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才把泰伯這一支宗族清理出來,封為吳國。在周武王沒有封他以前,泰伯連王侯都不當。以現代的話來說,為了正義,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當,人格不能有損,真理的思想不能動搖,因此走掉。我們有時說“連皇帝都不想當!”那是吹牛,沒有機會而已。給你當也當不好,除非在電影上、電視上,演戲噹噹還可以,真給你上去,不把你嚇昏了,就被你弄壞了,那不行的。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為,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這種人,並不把功名富貴放在第一位;把真理、道德放在第一位。窮死餓死,那是另外的問題,並不在乎。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伯夷、叔齊等人。這一篇開頭就講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這是引用孔子平常講的話,當作這一篇的第一節。孔子說,如果講人生的道德——公德,政治的道德;私德,個人的道德——像泰伯這個人,隨便公私兩方面的道德、修養都到了最高點。他三次推讓天下,最後還是逃掉。後世的老百姓,不曉得歷史上這件事。這事後來流傳下來,完全靠《左傳》詳細的記載。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當然更不會要一個虛名,讓老百姓去稱道他了。所以孔子特別尊重他。這也就是中國後來所講的道家思想(我們前面曾提過,在當時是儒道不分的)。

一個人道德修養,真要做到“君子坦蕩蕩”,必須修養到什麼程度呢?要做到“棄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將相而不為。”把皇帝的位置丟掉像丟掉破鞋子一樣:為了道德,為了自己終身的信仰,人格的建立,皇帝可以不當,出將入相富貴功名可以不要。孔子所標榜的人格的修養,到了這地步,那自然會真正“坦蕩蕩”。也是前面提到過的,人有所求則不剛。曾子也說:“求於人者畏於人。”對人有所要求,就會怕人。如向人借錢,總是畏畏縮縮的。求是很痛苦的。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所以要做到“君子坦蕩蕩”,養成“棄天下如敝屣”,然後可以擔當天下大任了。因為擔當這個職務的時候,並不以個人當帝王將相為榮耀,硬是視為一個重任到了身上來,不能不盡心力。但隋煬帝另有一種狂妄的說法,他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迫人來。”能說這種狂妄的話,自有他的氣魄。這是反派的。到他自己曉得快要失敗了,被困江都的時刻,對著鏡子,拍拍自己的後腦:“好頭顱,誰能砍之?”後來果然被老百姓殺掉了。這是反面的,不是道德的思想。但是我們引用他的話,當“誰知富貴迫人來”的時候,能不被富貴所迷惑的就是泰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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