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中書匯光榮大地
給學生講《爭座位稿》,因為課件要給釋文,就去網上宕,結果發現,沒有一篇是對的。於是只能翻書,去找權威版本,包括日本出版的專業書籍,但是令人失望,因為沒有一個是準確的。
網上的是以訛傳訛,搬來搬去,這個可以理解;權威出版物也缺乏專業審讀與校對,於是,本來想偷懶的我,變成了一個自討苦吃的文字搬運工,比照原帖,逐字審校,對原帖中不太明確的字進行確認,同時對文序進行梳理,最終得出一個完整的《爭座位稿》釋文(附於文末),耗時6小時。加上註釋和翻譯白話文,耗時近10小時。
這個工作,是基礎工作。我不是學古文獻的,對文言文也不專業,完全是個“二把刀”,就是《水滸傳》裡的“洪教頭”,但是“林教頭”不幹正事,“洪教頭”只能硬著頭皮上。這年頭,教授博導都去做生意了,我這個生意人只能回來教書了。
回到正題,這麼著名的一篇書法,為什麼竟然沒有準確的釋文?
古代碑帖,有的釋文,由於原碑帖的緣故,釋文無法完整、準確,比如大量的王羲之尺牘,連語義都不甚了了,加上是草書,不好釋讀。再比如《平復帖》,紙墨殘損厲害,加上草法不明,至今讀不出全文,至少各家釋文不一。但是顏真卿這篇《爭座位稿》,真的是清楚明白。除了塗抹處有些不明確(非常感謝刻工,竟然能把較輕的塗抹處的底字露出來而且還呈現塗抹痕跡),其他的都很好認,而且行文流暢,邏輯清楚。
那為什麼釋文不對呢?
具體來說,這些不對的地方,那些學者教授,是絕對能搞對的,因為我這個非專家非教授也能搞對。搞不對的原因是他們偷懶了,因為要經常趕場子,那就安排給學生審讀,而學生要泡妞。說真的,我也很想吃飯泡妞,但是講課這個事情,還是要第一嚴肅對待的,所以放棄了飯局情場,回過頭來做這個苦逼差事。
這個是表面原因,深層次原因我想了兩條:
第一,今天的人們認為書法就是寫,跟文本關係不大,所以不需要搞清楚文本。
這種傾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竊以為是從毛筆脫離日常生活開始的,尤其是成立了中書協以後,書法家獲得了獨立的社會地位以後開始的。因為書法家與知識分子分裂成兩種身份,本來,書法家是寫得好的知識分子,後來,定語獨立出來——寫得好的就是書法家,是不是知識分子無所謂。
既然不是知識分子,就不需要對文本負責,只需要對形態負責。文本中的文史價值、精神價值被逐漸遮蔽,只抽離出圖像形式感。以前,我也一度認為,形式感本身是可以獨立存在的,但是隨著生命體驗的積澱和對當代科技前沿的瞭解,逐漸認識到,純粹形式感是不會獨立存在的,它必須通過文化和個體精神狀態的激發,才能獲得意義,或者說,形式感本身就是文化與個體精神的表達。
第二,顏真卿表面上被舉得很高,實際上已經“失寵”。
宋代文人,發現了顏真卿。他們對顏真卿書法形式感的稱頌,是從顏真卿這個人的人格和當時的書寫狀態展開的,包括米芾,這位書法形式感的大家竟然說:“想其忠義憤發,頓挫鬱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於此書”。
趙孟頫反其道而行之,既有“三觀不合”的一面,也有反時俗的一面,當顏真卿的書法成為經典,媚俗就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趙孟頫的微詞頗具合理性。但顏真卿的經典性,總是不斷地閃射出他的底層光芒,這種價值會被反覆激發出來。到了傅山,他的戰鬥性決定了他必須把顏真卿再次生動地揭示出來,於是有了他獨特的筆墨語言形式,也有了他對顏真卿人格的高度認同,以及通過對顏真卿書法的發掘昇華為對書法總體的價值觀再發現。
再後來,這種認同被反覆繼承,直到民國。只是現當代,承平日久,顏真卿這種戰鬥性,已經不能為時人所賞讀。同時,知識與書法的分離,日常書寫與刻意創作的分離,導致了顏真卿徒有其名,而書法的精神實質被矇蔽了。
顏真卿的這種形式感,既不符合典雅唯美的所謂“二王一路”時尚,也不符合“醜書”所追求的形式感解構狀態。於是,顏真卿就變成了漸行漸遠的符號。
這並不是時代的悲哀,僅僅是時代精神特徵在書法形式感上的投射。而視覺藝術,不就是記錄時代精神的影像嗎?
中書匯,或者說我本人,只是這個時代一個微弱的聲音,如果這種記錄是有效的,那我希望,這種微弱能夠幻化為強有力。所以,我們的logo,是一朵燃燒的火苗,是一隻翱翔的火鳥。
最後,我把《爭座位稿》的最終校勘文本,列在此處,同行們可以盡情下載。你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找不到準確的文本,所以,請珍惜。
十一月□日,金紫光祿大夫、撿挍刑部尚書、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謹奉寓書於右僕射定襄郡王郭公閣下。
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是之謂不朽。抑又聞之:端揆者,百寮之師長;諸侯王者,人臣之極地。今僕射挺不朽之功業,當人臣極地,豈不以才為世出,功冠一時。挫思明跋扈之師,抗回紇無厭之請,故得身畫凌煙之閣,名藏太室之廷,籲足畏也!
然美則美矣,而終之始難。故曰: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可不儆懼乎?書曰:爾唯弗矜,天下莫與汝爭功;爾唯不伐,天下莫與汝爭能。以齊桓公之盛業,片言勤王,則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葵丘之會,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國。故曰: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言晚節末路之難也。
從古至今,臮我高祖太宗已來,未有行此而不理,廢此而不亂者也。前者菩提寺行香,僕射指麾宰相與兩省臺省已下常參官併為一行坐,魚開府及僕射率諸軍將為一行坐,若一時從權,亦猶未可,何況積習更行之乎?一昨,以郭令公父子之軍,破犬羊凶逆之眾,眾情欣喜,恨不頂而戴之,是用有興道之會。僕射又不悟前失,徑率意而指麾,不顧班秩之高下,不論文武之左右,苟以取悅軍容為心。曾不顧百寮之側目,亦何異清晝攫金之士哉?甚非謂也。“君子愛人以禮,不聞姑息”,僕射得不深念之乎!
真卿竊聞軍容之為人,清修梵行,深入佛海,況乎收東京有殄賊之業,守陝城有戴天之功,朝野之人,所共貴仰,豈獨有分於僕射哉!加以利衰塗割,恬然於心,固不以一毀加怒,一敬加喜,尚何半席之座、咫尺之地能汨其志哉。且鄉里上齒,宗廟上爵,朝廷上位,皆有等威,以明長幼,故得彝倫敘而天下和平也。且上自宰相、御史大夫、兩省五品以上供奉官自為一行,十二衛大將軍次之;三師三公、令、僕、少師、保傅、尚書、左右丞、侍郎自為一行,九卿三監對之,從古以然,未嘗參錯。至如節度軍將,各有本班。卿監有卿監之班,將軍有將軍之位。縱是開府特進,並是勳官,用蔭即有高卑,讌會合依倫敘,豈可裂冠毀冕,反易彝倫。貴者為卑所淩(凌),尊者為賤所偪(逼),一至於此,振古未聞。
如魚軍容,階雖開府,官即監門將軍,朝廷列位,自有次敘,但以功績既高,恩澤莫二,出入王命,眾人不敢為此,不可令居本位,須別示有尊崇,只可於宰相師保座南,橫安一位,如御史臺眾尊、知雜事御史,別置一榻,使百寮共得瞻仰,不亦可乎?聖皇時,開府高力士承恩宣傳,亦只如此橫座,亦不聞別有禮數,亦何必令他失位。如李輔國倚承恩澤,徑居左右僕射及三公之上,令天下疑怪乎?
古人云:益者三友,損者三友。願僕射與軍容為直諒之友,不願僕射為軍容佞柔之友。
又,一昨裴僕射誤欲令左右丞勾當尚書,當時輒有詶(酬)對。僕射恃貴,張目見尤,介眾之中,不欲顯過。今者與道之會,還爾遂非,再猲八座尚書,欲令便向下座。州縣軍城之禮,亦恐未然。朝廷公讌之宜,不應若此。今既若此,僕射意,只應以為尚書之與僕射,若州佐之與縣令乎?若以尚書同於縣令,則僕射見尚書令,得如上佐事刺史乎?益不然矣。今既三廳齊列,足明不同刺史。且尚書令與僕射同是二品,只挍上下之階,六曹尚書並正三品,又非隔品致敬之類。尚書之事僕射,禮數未敢有失;僕射之顧尚書,何乃欲同卑吏?
又據《宋書》有百官志,八座同是第三品,隋及國家始升,別作二品。高自標緻,誠則尊崇,向下擠排,無乃傷甚。況再於公堂,猲咄常伯,當為令公初到,不欲紛披,僶俛就命,亦非理屈。
朝廷紀綱,須共存立,遇爾隳壞,亦恐及身。明天子忽震電含怒,責斁彝倫之人,則僕射將何辭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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