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鄉場回不去了,鄉愁何處尋找與寄存……

記憶中的鄉場

文/安南書生

在來去如飛的記憶裡,故鄉的鄉場最令我印象深刻。

鄉場六天一輪迴,一般是:長流、民寨(又曰新民)、中營、一七三、楊寨、魯打。在眾多的鄉場中,魯打最使我懷念。通常在青山坳、檔槽或板嘎都能聽到蜜蜂般嗡嗡的聲音,可見其盛。鄉場上,人來人往,形形色色,絡繹不絕,營生也五花八門,可謂一部生活百科全書,生動形象,細緻入微,就算再高明的作家,也描繪不出它的精妙絕倫和人生百態。

故鄉的布依族人有一句俗語:“六天六天趕一場,要買粑粑要買糖。”附近的村寨或遠處的民寨、一七三、中營的人們將自家出產的時令蔬果及餘糧挑一些來鄉場上販賣,一面賺些錢貼補家用,一面買些生活必需品。

少年時,最期待的除了過年,便是趕鄉場了。不僅可以上場湊一湊熱鬧,看看大人們的“花花世界”,還能得到爸爸媽媽的額外“打賞”,買自己喜歡的零食。零食無非是一些瓜子和糖,瓜子一角錢一杯(實際上是玻璃罐頭瓶上的鐵質小蓋子),糖一角錢三顆。當然,還有虎場村瓢衝坳老元家做的包子,由於形狀新穎別緻——三角形,材料實在,餡料純正,頗受過往客商和學生們歡迎。名義上是包子,其實餡是紅糖做的,可味道一點也不差,一口咬下去,麥香充盈口腔,被蒸化的紅糖甜透心窩。若不小心將紅糖滴在手上,吃包子的人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糖舔得乾乾淨淨。別看現在包子已入尋常百姓家,甚至被一些人嗤之以鼻,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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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把一條街

說到零食,就不得不提兩角錢一杯的茶水和一角錢一杯的“甜水”。泡水的茶葉自然不會是上等茶葉,以花貢綠茶居多。“甜水”就不一樣了,冰涼的井水裡放上一至三顆糖精,甘甜爽口,回味悠長,最得小朋友們的歡心。但我們一般不會把錢花在吃上,而是悄悄溜進“錄像室”,看一場自己心儀的武俠片。

關於錄像,回憶裡始終有它的一席之地。我是一個懶蟲,有時日上三竿也不想起床,但每逢趕場天,一聽到放錄像的大喇叭響起,就立馬翻下床,顧不上洗臉,穿著拖鞋就往場上飛奔而去。錄像室的主人是當地人,所以,我通常交上一角到兩角錢,便可以看到散場。錄像一般分上下半場,上半場是港臺武俠,下半場則是成人鍾愛的日本文藝篇了。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小毛孩,通常會偷藏在某個不被人注意

的角落,一窺成人世界的秘密。而對於囊中羞澀者,他們看錄像也很有一套,要麼趴在窗子外面偷窺,要麼隨著擁擠的人潮,趁主人不備混進去。

除了錄像,鄉場上還有魯打地區唯一一家電影院,五角錢看一場,因為價格的高昂,自然很少有人光顧。那時候道路不通,資訊落後,人們沒有多少消遣時間的活動,於是,許多人就趁著趕場天來看一看錄像,年輕小夥們則順帶看一看自己喜歡的姑娘。

錄像室的前面是菜市場,各種時令蔬菜,新鮮誘人。這些蔬菜大多是本地農民辛苦所種,不施化肥,綠色,純天然,無公害,頗受周邊老百姓青睞,一般能賣個好價錢。賣菜人多為老年人,她們穿戴整潔,逢人便笑眯眯的,遇到特別熟識的人或親朋好友,便更加熱情洋溢地“姑爹、姑媽、嬢嬢、阿哥……”叫個不停,而被叫者抹不開面子,便會買上一斤兩斤。

賣菜人通常把秤桿提得高高的,顧客也大都會相信這些慈顏善面的老人,其實他們哪裡知道,菜剛剛灑了水,秤盤下還有一塊吸鐵石。有些人即便不識秤,也要大聲說:“稱準一點哦!”然後裝模作樣的伸長脖子,湊近前去瞧一瞧秤桿上的準星,直到心滿意足了,才掏出錢結賬。有些賣菜人和顧客是相熟之人,本來要找零的,卻說“不好意思,沒零錢了,就不找了,下次來買菜,多給你一點”。礙於幾角錢的面子,顧客也只能微笑著走開。還有一些賣雞蛋的,大吹是貨真價實的土雞蛋,可卻有百分之七八十的雞蛋都是從商店低價收購回來後,再偷偷在雞蛋殼上抹上一層雞屎,撒上一層灰。但就算有人明白箇中貓膩,也只是笑而不語,畢竟是老年人,兒女多在外工作或打工,一人獨守空巢,靠賣菜賺點油鹽柴米錢,實在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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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場上

緊挨著菜市的是肉市,案板上的豬肉多為有機產品,本土出產,不打催長劑,不添加任何工業產品,豬食大多是田間地頭扯回來的野菜,更沒有飼料豬、注水豬一說。在我的記憶裡,豬肉的價格最開始是二塊多一斤。那時,人們生活普遍困難,大多數家庭十天半月才吃上一頓大米飯,更別提肉了。家道稍稍殷實的,六天一場都要割上一兩斤肉,全家人打打牙祭。買肉的人提著肉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笑容堆在臉上,如花兒般燦爛。遇著熟人羨慕地問起:“不錯嘛!來割肉啊?今晚去你家,可別小家子氣喲!”提肉的人胸更挺了,頭抬得更高了。

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記憶。後來,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國家富強了,老百姓的生活也撥開雲霧見青天,肉即便賣到十幾塊錢一斤,也成了尋常百姓家一日三餐的必需品。

每逢趕場天,狗肉湯鍋一支,很快就肉香四溢。我常在賣狗肉湯鍋的地方流連徘徊,饞涎欲滴,但大人們的嚴辭警告常在耳邊迴響:“小孩子家不能吃狗肉,吃了肚子裡會長蟲。”於是悻悻地擦乾淨口水,飛快往錄像室跑去。其實,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哪有什麼真正的狗肉,所謂的狗肉,只不過是一些死牛爛馬肉的混合體,即便如此,趕場的人,也饞得直吞口水。有禁不住誘惑的,將買米買菜的錢傾囊付給了狗肉販子。還有些身無分文又嘴饞的,死皮賴臉去討好賣肉的人,賣肉的人經不住軟磨硬泡,加之鄉里鄉親,不忍看他們哈喇子滿地的饞相,便胡亂賒給他們一些。得了狗肉,又去酒家哪裡再賒些酒來,一夥人就四下裡蹲著,地為桌,手當筷,圍著狗肉湯鍋,吃將起來,五魁首、六六六,拳聲震天。待到天黑場散,才直起身來,兩手一抹嘴,拖著早已麻木的雙腳,歪歪扭扭,一瘸一拐,心滿意足地往家蹣跚而去。

狗肉湯鍋旁邊是麵館,麵條是本地麥子加上本地山泉做成的,純手工生產,各家絕招不同,味道不同,但都生意紅火。當中的佼佼者當屬么爺爺,他總是將自家秘製的黴豆腐置於麵條底部,面上放一把手搓的辣椒麵,再澆上一大勺麵湯,隨著食客筷子不停翻攪,臭與辣混合的香蔓延開來,一口下去,無比舒爽滿足。雖然現在麵條算不上高檔食物,還常常被一些人排斥,但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面不僅解決了人們的溫飽,還是款待貴賓的美味佳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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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個囤籮裝糧食

鄉場的正中央,擺滿了喇叭苗民族服裝、揹帶、布鞋、繡花鞋等,琳琅滿目。這些民族商品常使我著迷,它們的色彩雖不及其他少數民族豔麗,花樣也較少,但確是魯打地區的喇叭苗婦女用她們的巧手裁剪、縫製出來的。尤其衣服上的花紋圖案,更是她們用絲線和辮線(絲線運用編辮子的手法制作而成)一針一線繡上去的。這些賣東西的婦女個個面容姣好,身上大衣繡(喇叭苗婦女日常服飾)嶄新潔淨,腳著繡花鞋,腰纏繫腰(喇叭苗婦女服飾的一部分,常繫於腰間),頭上白頭帕被米湯水漿洗得筆挺有型,迎風招展,莫說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就算已婚男士也忍不住紛紛注目。這些攤位常被圍得水洩不通,女孩子們挑選自己心愛的衣服,而男子通常只為看一眼賣服飾的人。

往上走就是牛馬市和供銷社。牛馬市中有一群頗受趕場人尊敬的人,稱為“作中”,即幫助買賣公平交易的中間人,他們思維敏捷,語言生動,深得信任,無論什麼買賣,只要經過他們的手,都能有一個令雙方都滿意的結果,“作中”者則從中抽取一定的“好處費”。這裡一般是趕早市,牛馬販子們一大早就牽著自己的“寶貝”上場,而“作中”也穿戴整齊來到場上,他們穿梭於人群、牛馬間,這裡摸摸,那裡看看,不時向主人詢問些情況:幾歲了,家裡一般喂什麼樣的草料,耕地勞力如何,為什麼要賣掉,是否下過崽……若遇著有意購買的人,他們就發揮自己的人脈關係和三寸不爛之舌,周旋於買家和賣家之間,直到最終雙方滿意地完成交易。總之,一個鄉場趕下來,這些中間人賺個幾百塊錢是不成問題的。

當然,理髮是鄉場上必不可少的營生之一,那時還沒有理髮一說,當地叫“剪腦殼”,理髮師大都是來自本鄉本土的勞動者,多為自學成才。他們隨便找個空地,擺上小凳子、梳子、手推剪、刮鬍刀,理髮的營生算是真正開始了。他們問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平頭還是瑞發?”在信息閉塞的年代,這是老師傅們最拿得出手的髮型了。後來,受港臺“四大天王”的影響,才有了“中分”等一些比較流行的髮式。理髮價格一般兩角、五角居多,隨著時代的發展,後來才漲到兩元、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與父母同來趕場的小孩看到別的小朋友理了一個漂亮的髮型,就哭著吵著也要去“剪腦殼”,大多數父母經不住孩子的磨纏,會硬生生擠出幾角錢滿足他們的願望;而有的父母,實在囊中羞澀,便只得將自己的孩子痛打一番,而後生生拖離。這是我最為深刻的記憶。如今,各種理髮店如雨後春筍,但老師傅們的傳統手藝仍未從鄉場上消失,他們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安然應對匆匆而過的歲月,為別人剪去紛亂煩惱絲,也為自己迎來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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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特產

鄉場上除了各種買賣營生,還有一道亮麗的風景,那便是趕場卻不上場的年輕人。他們自發聚集在供銷社後面的小山坡上,有的單純為了一展歌喉,有的則是為了尋覓自己的俏麗佳人或如意郎君。姑娘們個個花枝招展,白頭帕晃得人眼睛花,頭上的“泡花”(一種塑料花,喇叭苗未婚女子髮髻裝飾之物),腳上的尖尖繡花鞋更顯得她們美豔動人。而小夥子們也不甘示弱,頭髮梳得油光滑亮,清一色毛藍衣裳,毛底鞋(一種手工布鞋)。隨著人越聚越多,便已迫不及待開始了山歌對唱:

男:久不唱歌忘記歌,久不打魚忘記河。久不提筆忘記字,久不見妹臉皮薄。

女:太陽出來滿臉黃,手扶欄杆眼望郎。娘問姑娘望哪樣?衣服不幹望太陽。

男:一到趕場睡不著,悄悄出門把妹約。不怕爹媽管得緊,管得身來難管腳。

女:六天六天趕一場,不買粑粑不買糖。不買衣服和鞋子,只買小妹心頭郎。

男:轉眼時間天又秋,情妹好比花石榴。心想跟妹做個伴,恐怕遇著滑泥鰍。

女:情哥彈琴我定音,妹吃秤砣鐵了心。吃了蓮藕不變卦,火燒芭蕉不變心。

……

若是唱得合心意了,二人便會悄悄離開人群,尋一幽靜之處,比肩而坐,卿卿我我。小夥心跳如同地震一般,姑娘手兒顫抖著從懷裡掏出精心刺繡的繡花鞋墊,別過臉去,一把將鞋墊塞進小夥懷中,迅速起身,飛也似的逃離現場。

山歌一直要持續到太陽下山,天黑才散場。

記憶裡的鄉場有著許多有趣的人和事,趕個鄉場,猶如看了一場人生大戲。如今,鄉場漸漸褪去了昔日的繁華喧鬧,即便是過年這樣的大場,也只到下午過一點點就早早收場,而趕場的地方已被眾多小洋樓所佔據,越來越狹窄和擁擠,而越來越狹窄和擁擠的不止是鄉場,還有趕場人的內心。

記憶中的鄉場回不去了,鄉愁何處尋找與寄存……

農具是鄉場的重要特徵

離開故鄉以後,忙於工作,愁於生計,再沒有多少時間和閒情逸致去逛街、趕場。有時不經意間在心裡想起故鄉的鄉場,也只是無端慨嘆:流年善變,往事如煙。逢年過節回鄉,也懶得上場,偶爾“故地重遊”,走在鄉場上,也沒有了當年的感覺。不買東西,不賣東西,倒像一個浪蕩的閒漢。

鄉場,這個精彩紛呈的小世界,承載著我少時美好的回憶,總在來去匆匆的異地他鄉生活裡提醒我,牢牢銘記猝然倒下的舊風景,認真對待飛速發展的新事物。記憶裡熱鬧的鄉場,記憶裡回不去的年少故鄉。但無論時代如何風雲變幻,總有一些遺落在故鄉往事裡的記憶種子在被拋荒的原野上破土而出,絕地重生。

現在的魯打鄉場,不再像以往那般熱鬧。老元已經故去多年,紅糖餡的包子在泛黃的記憶中銷聲匿跡。而涼水攤上的茶水、“甜水”等也已在人們的內心深處乾涸,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飲料鋪滿鄉場雜貨鋪的貨架。

隨著社會的飛速發展,電影院最先消失於人們的視線,隨後,曾讓人痴迷瘋狂的錄像也隨著電視的普及而退出歷史舞臺,那間靠近菜市場的錄像室,現已成為黨員活動室。

菜市場、肉市還在,只是上場賣新鮮時蔬的人漸漸少了,只有逢年過節才多些。狗肉湯鍋很多年以前就已經絕跡了,成為人們內心深處永恆的回憶,當初的場地已被買豆腐的所佔據。曾經火熱的麵館依稀還能找尋到當初的一些點氣息,只是在舊遺址上蓋起了漂亮的小洋樓,從左至右,依次是蔬菜超市、家電專賣店、私人診所,百貨超市,沒有面。

鄉場上,雖然重又掀起了民族傳統文化的高潮,只是賣民族服裝的婦女早已褪去了昔日靚麗的容顏,多了人生宿命的滄桑。那些趕場的小夥姑娘也都已經結婚生子,各自為夢想和生活漂泊五湖四海,圍著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轉。而牛馬市,也都被現代化的屋舍侵佔,地盤越來越狹窄,沒有了往昔的寬敞和熱鬧,只有一些賣豬仔的,牛馬已難覓蹤影。“作中”的人不再上場、似乎後繼無人。“剪腦殼”的攤子還在,卻只剩下一些技藝尚存而雙手顫抖的老人在苦苦堅守。

供銷社後面的山坡如今雜草叢生,沒有了唱歌的青年男女。隨著手機的興起,唱山歌已由“線下”轉到“線上”,各種山歌QQ群、微信群陪伴著人們寂寞的日子。

如今,交通方便了、通訊方便了,農村的交通工具也多了起來,街上的商店、各類超市一應俱全,大家也不用相約集中在每個星期的那一天趕場了,於是曾經繁華熱鬧的魯打鄉場,盛況早已不在,曾經寬敞的場壩已被各種現代化小洋樓所佔據,趕鄉場成為了一代人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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