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夢澤:青春也好,夢想也好,都得靠回憶撐著

創作談

韓夢澤:青春也好,夢想也好,都得靠回憶撐著

韓夢澤,曾在各種文學期刊上發表中長篇小說多部,其中部分作品被選刊選載。中篇小說《石器時代》被改編為電影,“成長三部曲”——《花兒朵朵》《老大,再見!》《大學是座城》在讀者中反響強烈。現就職於河北大學。

韓夢澤:青春也好,夢想也好,都得靠回憶撐著

通常作家在寫“創作談”的時候,態度是不一樣的,這個態度可以被理解為感情或手段。前者大約是因為作品的言之不盡,通過創作談再來繼續抒發一番;後者則更像是一種導讀,類似導演為自己寫影評。

有關於《藍蓮花》這篇小說,卻不知道該做哪種傾向,想了又想,不如信馬由韁好了。

我屬於那種有英雄情結的人,尤其小時候被人算過命,說長大了適合在軍警界吃飯。儘管算命這種事可以視作一種娛樂,卻極有可能形成心理暗示,並就此伴隨很長時間,如果遭到應驗便是讖語,如果八竿子打不著也會有那麼一點淡淡的遺憾,人真的很複雜。

過了四十歲後,驀然發現跟軍警界不會發生任何關聯,基本上屬於板上釘釘,捫心自問遺憾否?搖搖腦袋。和孩子閒聊的時候卻說,當初要是有機會穿制服可能又是另一種人生呢……還是不甘心。

有望得到卻不可得,才會不甘心。根本沒戲那叫妄念。妄念是人類的好朋友。

自從開始寫作,很容易就會結交軍人或是警察,這當然有自身的傾向性,可值得振奮的是,他們似乎也很喜歡寫故事的人。不過等稍微熟悉之後,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會說出幾乎同樣的話:其實你們就會胡編。坦率得叫人尷尬。

尤其是刑警,都比較深沉,目光也深邃,真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看著你,任何人都無法忽略那種注視,除非你心裡白紙一樣乾淨。據說刑警多半是沒朋友的,原因很多。接觸過太多殘酷和黑色之後,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選擇了剋制和保持距離。他們最親密的不是家人,而是搭檔,是戰友。沒經歷過出生入死的人根本不會理解。

一起打過仗的老兵往往會變成一輩子的兄弟,和平年代還能玩命的只有警察和消防員。人們在影視上一定看過這樣的場景,某個警察犧牲了同事們為他舉行隆重的告別儀式,莊嚴地敬禮。可現實中呢?現實是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會聚在一起喝個爛醉,哭得像群孩子。為首的人會組織大夥兒捐錢,不記名,塞進一個信封送到亡者親屬手上,儘管大家的收入都不怎麼樣。

這樣還好,畢竟有個小組織。而那些從事特殊使命的人,連這種安慰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就是默默地領命,默默地執行,甚至默默地死去,那些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搏沒人見證。

繁華的城市,沸騰的生活,商業街上那些歡快購物的人群,這是現實。貓鼠遊戲,生離死別,戰至最後一息決不後退,也是現實。

上學的時候,有個同學叫李春虎,這名字十有八九是記錯了,想了一整天也沒辦法。如果哪天他忽然打來電話,我一定很不像話。李春虎總是偷偷地觀察我,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人嘛不管多大也只是容易察覺到異性的眼神。

實在想不起來為什麼會得罪了一些人,反正是得罪了,於是在放學半道被截殺,都說男孩捱過揍才能長大,那是因為任何一次痛毆都能記一輩子。當時沒人幫我,連個勸架的都沒有,只有他路過就忽然衝上來,並打倒了對方帶頭的那個。事後發現他傷得比我還嚴重,幾乎到了無法正常回家的程度。

兩人在一個樓頂上相互療傷,共訴衷腸,還談到了理想。隱約記得那個夕陽下的破舊城市。

後來我們情同手足,形影不離,由於都比較悶騷所以無話不談。再後來畢業了也就慢慢失聯,如同所有人體會過的那樣,朋友多是階段性的。

時至今日偶有掛念,不知他還好嗎?這種想念很特別,不單是因為他曾為我出頭,還因為在明擺著敵眾我寡之際尚能援手一搏,尤為英勇可貴。按理說小男孩打架不叫個事,但是真的很難忘,不煽情地說會一輩子銘記。

大約十年前認識一位刑警,說是認識其實也很偶然,甚至談不上後續交情。我們是在一個宴會上坐在了一起,客氣地碰碰杯簡單詢問彼此職業,後來話稍微多了點就交換了電話號碼。又單獨約了一次酒,各種話題,還算溝通順暢。他聊了一點工作上的事,也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雖然泛泛而談卻讓人大為震驚。他講述時的那種平和跟一個擅長冷靜敘述的作家差不多,特別是那雙眼睛,犀利又漠然。

分開的時候相約再聚,可再也沒聚,過年的時候想給他發個拜年短信都放棄了。似乎彼此都恪守著職業的距離。

再往後,又認識了一名真正的刑偵臥底,關於他的一切我不想多說。以上這些便是《藍蓮花》的由來。

青春也好,夢想也好,都得靠回憶撐著,有的人撐不住了就迷失了。那些曾經與我們真誠相待的朋友一定活在另一個空間裡,或奮鬥或掙扎,但註定勇猛無敵,隨時等待再次交集相遇。只要生命夠長,回憶夠好,就還有戲,否則一切都是妄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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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蓮花》節選

作者|韓夢澤

韓夢澤:青春也好,夢想也好,都得靠回憶撐著

2002年春天,一個週一的上午,協警江浩洋正在辦公室裡做筆錄,他面前一個滿臉血汙的傢伙,指著頭上的大包說,民警同志,他們把我打成這樣,證據確鑿啊!我該說的可都說了,你們也該為民做主去抓壞人了啊!

從警兩年,江浩洋對這種事兒早就見慣,他顯得漫不經心,一筆一畫寫字,眉毛不抬地繼續著自己的提問,你說你不認識他們,那你們是怎麼動起手來的呢?總不會平白無故吧?

門忽然被推開,副所長招呼他,浩洋,領導有請!江浩洋說,稍等,我把這個事兒弄完就過去。副所長卻說,你別弄了趕緊去,這個活兒我來接著做。江浩洋感覺情形有異,就站起身交差走人。

所長的屋裡還有一個人,穿著便裝,但一看就是大官。所長說,浩洋啊,這位是從省廳來的郭處長,專程來看望你的,有什麼意見都要如實彙報,把真實想法講出來,懂了不?好吧,你們談。說完就出去了。

郭處長端詳著他,微笑道,小江同志你好,你父親是不是叫江重?江浩洋點點頭,不明所以。郭處長問,你是烈士子女,被安置為協警是不是覺得心裡委屈?江浩洋急忙搖頭,委屈自然有,但是不能說。郭處長笑著說,委屈有就是有,幹嗎還拘著?江浩洋就尷尬地一笑,點點頭。郭處長繼續說,編制問題確實存在,這個你不用擔心,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麼解決這件事。

江浩洋徹底蒙了,這是哪門子的機遇啊?如果你們想好了幫我落實編制,那還用跟我商量啥,直接辦了不就完了?最無法理解的是,這事沒必要驚動省廳領導下來吧……

看小夥子滿臉狐疑,郭處長索性不繞彎子了,說道,小江同志,你的履歷我都看了,你的工作情況我也基本摸了底,你父親江重是老偵察員,戰鬥在緝毒一線,三年前不幸因公殉職,非常遺憾!你從部隊退伍後做了兩年的協警,這只是一個考察的過程,希望你不要介意。經過跟你單位領導的交流,我瞭解到你的一些情況,工作非常認真,生活也很樸素,這些都是值得稱道的,所以這次我來就是想和你面對面商量一下你的下一步工作安排。

江浩洋再次點頭,表情變得鄭重起來。

郭處長邊說邊觀察著他的神色,兩條路,你自己選,第一呢,把你的編制問題解決了調到一個其他崗位上去,具體去哪兒你們分局領導會跟你再協商。第二呢,你,你願不願意接你父親的班?江浩洋說,我願意。郭處長一怔,隨口問道,不需要再考慮考慮了?江浩洋搖頭說,不用了,其實我一直等著這一天。郭處長又問,至少也要跟家裡人商量一下吧,你母親能否接受呢?江浩洋低下頭說,我母親前年就去世了,我沒有後顧之憂,請領導放心!郭處長嘆了口氣,虎父無犬子啊!

中午,郭處長準備返程,臨上車前他對所長講,小江這個孩子還是太稚嫩了,目前難堪大任,再考察考察吧……

講到這兒,江浩洋苦笑著對我說:後來單位領導把郭處的原話轉述給我了,我心裡這個堵啊,這不是存心消遣我嗎!可故事卻就此開始了。

大約一個月後,副所長帶隊去執行一項任務。任務很簡單,抓賭。幾個私企小老闆聚在茶館裡打麻將,玩得還挺大。踢門進去,人錢俱獲,還算順利,可其中一個人忽然做出反抗舉動,撞倒副所長奪路狂奔。江浩洋便緊跟著追出去,一口氣追了好幾個街區,直到進了一條死衚衕,才停下。

後來他交代說,當時自己只是想把人抓住帶回,完全沒有傷害對方的意思,可那個人不知道怎麼了,非要掙扎脫身,於是就發生了肢體衝突,扭打中他用警棍擊中了對方頭部,這也是失手造成。

江浩洋告訴我說,以前都是他給別人做筆錄,往往帶著一種厭煩情緒聽那些傢伙狡辯,這次輪到自己了,遇到了同樣的對待。審問他的警官不屑地問道,一個賭博,人跑了就跑了嘛,幹嗎非要追,追到了幹嗎下手那麼黑?現在人家昏迷躺在醫院五天了,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你知道不?這件事造成了非常不好的社會影響,你知道不?你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嚇傻了,想到了救命稻草,說能不能跟省廳的郭處長聯繫一下?警官卻陰鬱地瞅著他說,我勸你還是免了吧,你已經被開除了,何況你才是個協警,根本不算正式警察,現在鬧出這麼大事來讓整個隊伍公信力受影響,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別說你能託關係找人了,我實話告訴你吧,傷者家屬都告到省廳去了,而我們剛剛得到的批示是——嚴查嚴辦!

這恐怕是江浩洋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重大挑戰,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想不通這一切怎麼就成了這樣?一棍子下去居然惹來如此巨大的麻煩。此外,還有一種難言的心酸,那就是被一個衷心依賴的組織拋棄的感覺。

很快就進入到司法程序,判決下來,江浩洋犯故意傷害罪,刑期五年。法庭上,他已經變得很平靜,甚至可以用鎮定自若來形容,既然自己已經不再是警察的一員,那麼“過度執法”的罪名就不再屬於他,少判兩年是別指望了,和所有倒黴的小混混一樣,他也要面對法律的懲治。五年就五年,他的青春還抵得住。

那天下午,送監的囚車上就他一個犯人,目的地是哪兒也完全不清楚。當時就是抱定聽天由命的態度,反正也不會有誰關心他的去向,即便會有人關心,他也沒有臉面告知。

車在一條偏僻的山路邊停下,岔路駛來一輛麵包車,兩車相會之際,他看到麵包車的側門打開了,跳下一個壯漢。然後他就被這個壯漢帶下來,鑽進了麵包車。整個過程差不多半分鐘,根本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既然同行的法警們沒意見,他也只能聽從安置。

麵包車飛馳了一陣後,壯漢給他打開手銬,又取出一件衣服讓他換上。江浩洋什麼也不問不說。大約跑了三個小時左右的山路,他們來到一個大院門口。天已經黑了,但能清楚地看到門口的士兵。

進入大院,裡面異常幽靜,不見人。院內種植著楊樹,被風吹動沙沙作響,山裡春天遲緩,寒氣尚濃,江浩洋甚至打起了冷戰。壯漢終於開口說,到了,跟我來。一前一後下了車,他規矩地跟隨著,通過一條狹長的過道轉到後院,在一扇門前停下。壯漢連續按了幾下門鈴,門開了,就示意他單獨進去。

江浩洋在漆黑中行走。這是一個筆直的走廊,只能向前,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門縫裡滲出燈光。這感覺非常奇妙,像是要通往某個神秘之地。他敲了敲門,就聽裡面有人說,請進。

終於見到了光明。屋子不大,擺著兩組沙發,像個小會議室。郭處長和一箇中年男子並排坐在一張沙發上,正微笑著打量自己。江浩洋詫異地問,郭處長,這是怎麼回事啊?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江浩洋此刻已經成功地脫離了原有身份,在所有熟人的視線裡消失了。郭處長介紹說,小江,這位是公安部的同志,以後就是你的直接領導,過來認識一下吧。

握了手,這名中年男子隨和地說,以後叫我蓬萊就行,你我是單線聯繫,有了我的指令,你就行動,沒有我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記,只有我對你負責。江浩洋點頭。蓬萊坐下繼續說,從今天開始,你要接受為期兩年的專業訓練,如果不合格,你會在五年後重返社會,就要自食其力了。江浩洋又點頭,轉身瞅著郭處長。郭處長說,小江啊,我是負責人事工作的,把你交給他我的工作就算交接完畢了,同時你的編制問題已經解決,但只保留在機密檔案中,可能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會向外界公開,甚至永遠不會公開,這一點你要有心理準備,不過可以先透露給你一件事,你目前已經是緝毒偵察員了,享受二級警司待遇,以後再有晉升,蓬萊會及時通知你。江浩洋心裡一熱,轉眼的工夫,自己居然從一屆囚犯變成了派出所所長級別的身份,太棒了!可惜的是,大約沒機會再穿制服了,所謂警銜,也只能埋藏在檔案深處。

接受了江浩洋的敬禮,郭處長又寒暄了兩句,便離開了。

蓬萊沉默片刻才說,從明天開始你要接受基礎整容,轉換身份,你的名字也變了,叫陳遇,記住——從明天開始!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江浩洋剛走到門口,蓬萊忽然招呼說,陳遇,稍等。江浩洋愣了不到一秒鐘,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蓬萊點點頭,笑了。

江浩洋講,除了陳遇這個名字他還有一個代號,就像蓬萊一樣,但那個代號不能講出來,到死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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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中篇小說

羅偉章 逆光

(選自《北京文學》2020年第3期)

張魯鐳 黃金搭檔

(選自《中國作家》2020年第2期)

韓夢澤藍蓮花

(選自《啄木鳥》2020年第3期)

短篇小說

王嘯峰 去年在里約熱內盧

(選自《清明》2020年第2期)

王 手 上海長途汽車

(選自《作家》2020年第3期)

楊知寒 大寺終年無雪

(選自《山花》2020年第1期)

經典再讀

石鐘山父親進城(下)

《小說月報·大字版》每月16日出刊。每期144頁,定價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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