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明知爱是无用的,却还是要去扑那一点灯火。

天地洪荒,原野茫茫,世间混沌,神妖共处。北方二百里处有一山高耸入云 ,那就是终日云雾缭绕的发鸠之山。这一日,山中灵鸟精卫的叫声突然变得特别刺耳,元畅在黑暗中醒来后浑身难受,烦闷不已。精卫住在发鸠之巅,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却不知为何飞来吵闹。他越听越觉得烦躁,劈开石门,冲出洞外,却哪里能见到精卫的影子。半空中传来的叫声却仍是一声接着一声,喊声凄厉。元畅虽不知道精卫出了什么事,仍决定上山去看一看,才来到涌泪泉就瞥见了红衣娘子。那只大蜘蛛趴在泉边,两只怪眼死死地盯着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白衣女子,几条怪腿不停挥舞着驱赶着精卫。精卫似乎认识那个女子,为了保护她,不顾性命地攻向红衣。

不管这个女子是谁,看在精卫的面子上,元畅决定出手帮一帮。他飞身跳起在大蜘蛛背上拍了一掌又一个翻身跃至大蜘蛛面前,喝了一声:"丑八怪,你又来做什么怪?"红衣一见到他,肥大的身体一颤,险些被精卫啄着眼睛,慌忙收回真身。

一道白光过后,一个仅穿红色纱衣的妖娆女子出现在元畅眼前,一双水波流转的杏眼滴溜乱转。红衣直视着元畅,扭动着腰身,娇嗔地说道:"元畅,你又来坏我的好事。"元畅收定心神,瞪视着她,正色道:"红衣,你别想对我用迷心术,今日我不想伤你,今后再做伤人害命之事,我决不饶你。"精卫得意地在一边呱呱叫着,红衣怒不可遏,自知不是元畅的对手,只能扭身遁走。

精卫在元畅的头顶盘旋了一会儿,轻轻落在他的肩头,眼神却望向那个白衣女子。元畅明白它想让他救她,遂走到那个女子身边蹲下身俯视了一会儿。

那个女子一望便知不是妖界之人,她裸露的肌肤光滑莹洁,没有任何妖印。只是双目紧闭,齿唇紧扣,面上隐隐泛着一层淡紫之气,很明显是中了妖毒。元畅摆手对精卫说道:"我救不了她,她中了红衣的妖毒,只能靠她自己的元气来化解。"说罢转身要走,精卫叼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口,元畅没有办法,只好妥协:"你到底要怎么样?"精卫绕着那个女子一边飞旋一边鸣叫,元畅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问精卫道:"你要我护着她?"精卫看到她已明白,立刻落在白衣女子身边,不住点头。

精卫虽不能言,却是仙界灵鸟,机敏伶俐。元畅不想与它痴缠,只能抱起那个女子,走回洞府。手上的人虽然毫无知觉却是轻若鸿毛,元畅心头一凛,忽然想道:莫非她也是仙界之人。从来仙妖不两立,他暗暗祈祷,自己抱着的千万不要是大麻烦。

精卫一直跟到洞府门前,元畅启开石门,斜眼看着精卫问:"你也要进去吗?"精卫冷眼看了一眼幽深的洞府,怪叫了一声,飞走了。元畅气不打一处来,也只能由它去。

他走入洞府,将女子放在寒冰床上。千年寒冰所制的冰床本就有驱毒的功效,自己也是在无意中得到,但是因为自己的体性属热,冰床摆在洞中毫无用处,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处。冰床奇寒无比,常人莫可欺近,但那个女子,一贴近冰床,身体却立刻有了反应,她的周身立刻被一层蓝色的冰寒之气覆盖,冰床的寒气竟被她丝丝吸入。元畅看得入神一时竟楞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悻悻然地走回了火塘。 这一觉元畅睡了很久,醒来后饥肠辘辘,跑出去找了食物。吃饱后,趁着夜色又在发鸠山上晃了一圈才回到洞中。进了洞,他才想起冰床上还躺着一个不知是神仙还是妖怪的东西。他连忙走去冰床,她还好好地躺在那儿,只是脸色还是苍白。元畅俯身看她,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元畅一惊急速后退,但是她却只是看了一眼,又昏昏睡去。 以后的几天,她也只是偶尔无意识地睁一下眼。元畅常常走去看她一眼,她有时也会看他一眼,但元畅已知道她其实看不见,所以不再害怕。当他再次与他的眼神对视,他没有逃开,只是用审视的眼光看着那双清澈的蓝灰色眼睛,那双眼睛不知有什么魔力,像海一样深仿佛能一直望到灵魂深处,看着她,元畅似乎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不由自主地陷入混沌。突然地,那双眼睛的主人问道:"你是谁?" 元畅再一次急速后退,幸好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望了一眼已隐进黑暗中的元畅。 第二天醒来,元畅不自觉地又望向冰床的方向,那儿仍是没有任何动静。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过去。元畅的身影似乎惊动了她,那双眼睛又睁开了。这一次元畅没有逃开,她们就这样对视着,突然地,她开口了:"我看不清你,但还是要谢谢你。"元畅不知说什么才好,嗫嚅了半天,才回答:"不用谢。"这天晚上,他回来得比平时早。进了洞,却又开始迟疑着要不要走过去看一看。走近了才发现,她伏倒在地面上。元畅连忙将她抱上冰床,一搭她的脉元畅大吃一惊,她不仅不是妖,而且还是真元之体,她竟是天地之气所化的元仙。难怪红衣要取她的性命,千年的功力可以帮他们做成任何一件事,可以永远摆脱妖籍,不必困在发鸠山受那百年一次的天雷地火之苦。他的心里陡然升起的念头让他自己吓了一跳。 元畅静下心来,仔细搭了脉,才发现她贸然运气疗伤,妖毒已伤了元气,不得已只能为她疗伤。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得以退回火塘。第二天他是被一双大眼睛给瞪醒的,她居然自己起身了,一看见元畅睁开眼睛,她突然问:"你是谁?"不等元畅回答,她又问:"我是谁?"元畅知道她精神恍惚是因为中了妖毒的关系,自己给她解毒只是迫于无奈以毒攻毒的办法,保住她的性命,但却可能伤及她的脏腑,损害她的神智。 元畅避开她的审视淡淡地说:"我叫元畅,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是什么?" 这从来都是元畅最痛恨的问题,他痛恨被当成动物看待。他对着她恶狠狠地吐出了仅存的妖印——那根长长的舌头。她显然被吓坏了,元畅夺路而逃,他的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声音,要他远离。 他在山上转了一大圈,终究还是往回走。才转回洞府,却突然发现人不见了。他想:走了也好。转念又想:她现在这样其实哪里也去不了,如果被红衣发现了……他又开始坐立坐立不安了。最终还是又冲了出去,才跑出去没多远,就听见精卫尖锐的叫声,元畅突然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揪了起来,飞快地冲过去,就看见那个让他担心不已的人正好好坐在地上与精卫说着什么?她坐在花草中,精卫停在她的肩头,她似乎很明白精卫的意思,时常会随着她的叫声会心的一笑。元畅窝了一包气,这会儿看着她却撒不出来了,只会傻傻地站着。她对他招招手,他就走了过去,她拍拍身边的草地,他就坐了下来。她问:"还生气吗?"他才想起来,原来是该生气的。脱口问道:"为什么乱跑?" "在找你啊!"她说话永远都是那么云淡风轻,但在元畅耳里却是悦耳。 "还生气么?我只是随口一问。" "你说呢?"元畅的脸虽然还拉着,语气却已放松。 "真的吗?小蜥蜴。"估计这句话从任何人的口中出来,元畅都要拼命。但对她只是瞪了一眼。 她促狭的一笑,又叫了一声:"小蜥蜴。"说罢,自顾自地笑着:"你的舌头好有意思。" 元畅有点想揍她,但被她笑得心里痒痒的,自己反倒也觉得滑稽了。 "天色晚了,回去吧!" "我一步也走不动。没有气力,这里、这里很难受。"她指着自己的腹部嘟囔着。 元畅又好气又好笑:"你饿了吧!"" "饿,什么是饿,饿了怎么办?" "饿了要吃东西啊!你都没吃过东西吗?" "我从来不吃东西的,我从来不会饿的,现在怎么办!" "找东西吃呗,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发鸠山上要找些吃的是太容易了,山上溪泉遍布、遍地奇花异果,才一会儿工夫就收罗了一堆。但小丫头却对着这一大堆愣愣地发着呆。 "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果子,吃下去就不饿了。"元畅对着她真是哭笑不得,他比划着教她吃一个红果,她拿在手上却只是看,始终不肯吞下去,那神色就好像元畅要毒死她似的。 最后,她仍然什么都没吃还是元畅把她背回了洞府。但那一夜,几乎没有合上过眼,她不再肯睡在冰床上,哼哼了一晚上,让她吃东西,她又紧捂着嘴,瞪大着眼睛,一幅会被害死的样子。元畅气得索性不理她,她就坐在火塘前,闹了好久,大概累了,她才稍微安稳些,精卫又来了,"呱哇、呱哇"叫个不停。元畅一个没看住,洞里的那位转眼就窜了出去。元畅叫苦不迭,对自己说由她去,但一会儿之后,发现洞口叽叽喳喳的声音听不见了,两条腿又开始发痒,熬了一会儿,心里百爪挠心,还是窜了出去,洞口哪里还有踪影。 元畅气得直跺脚,现在这个时辰,天色将明未明,正是发鸠山上最危机四伏的时刻,这个时辰,连红衣都不太愿意出来,原兽凶残成性,不死不休。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又这样吵闹,还不知会招来什么。远处传来一两声低沉的吼声,元畅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想想她一定走不远,四处搜寻着。走出不多远,就看见她蹲在花丛中,小脸伏在花上,正吸吮着什么,精卫绕着她盘旋着,倒是很识相,也不出声。元畅走近发现她吸的是露水,总算是找到能吃的东西了。 又吸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看见元畅咧嘴一笑。元畅沉着脸拉起她就走,精卫也不理他,拍拍翅膀也飞走了。她被元畅拉回洞里,也不说话,就在洞里晃来晃去,现在轮到元畅说个没完,不停说着:"山里危险,不能跟着精卫那只野鸟乱跑。"她听见元畅叫精卫野鸟,咯咯笑个不停,她说:"精卫来头才大呢!可不是什么野鸟。" "什么来头,难不成是神仙?" "比神仙来头还大。"她故作玄虚地顿了一会儿,才又说,"她是天帝的小女儿,在东海溺亡,因为不甘,精魂化做这不死的小鸟。" 元畅愣了半晌,这突然冒出来的小鸟原来有这么大的来头,脱口问道:"你如何得知?" "我原是小姐的侍女,小姐出了事,我自然脱不了干系,就被贬到这儿照顾她啊!"说了一会儿,她突然摆出一幅如梦初醒的神情,"我想起来了,我叫碧槐。" "碧槐"元畅在嘴里默默念叨了一会儿。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她高兴地转着圈。 元畅注视着她,他忽然觉得原本总嫌清冷的洞府突然不那么冷了。 元畅的身后跟上了一个尾巴,很快就成了发鸠山上的大事。元畅向来冷心冷肺,他茹毛饮血,不苟言笑。虽然长了一幅好皮相,但是山上的大妖小怪都见识过他是如何杀原兽的,谁也不怎么敢搭理他。即便有几个如红衣那样不知死活的想往上扯,也不敢走得太近。可现在,元畅的人丢大发了,她身后的尾巴人前、人后"小蜥蜴、小蜥蜴"地叫着,动不动就让他背着。元畅屁颠屁颠地忙个不亦乐乎,天不亮就钻出洞陪她吸露水,白天漫山遍野地带着她疯跑,晚上洞里总是传出叽叽咕咕的笑闹声。他们两个再带上一只鸟,成了发鸠山上的一景,起先大家不敢评论,时间一长就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元畅只当听不见。他自己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他喜欢听她一声声的叫,喜欢睁开眼就看见她,喜欢她的大眼睛瞪着他,喜欢她在洞里晃悠。有她做伴,日子总是不一样了。她要陪着精卫,自己就陪着她,就这么一直陪下去。 他的梦最终是被红衣打破的,时间长了,变化总是有的。她体内的妖毒一点一点清了,昏聩的神智开始恢复,她变得越来越沉静。开始练习打坐之后,便再不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不肯再让他背。现在,她更多的时候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冰床上。元畅快要被她逼疯了,他最受不了看她整天打坐,他对着她大喊大叫,她还是总用大眼睛瞪着他,但眼睛里的内容不一样了。 那天,他喊叫完了,冲出洞府,又在满山狂奔。红衣不知死活地拦住了他:"元畅,你的小妖精呢?" "闭嘴,给我滚远点,别招惹我,信不信我撕了你。" "信,怎么会不信?你那个小妖精快把你逼疯了吧!她是不是越来越不爱搭理你了?" "你….." "我怎么会知道?元畅你怎么会连这都不知道,也难怪,你自大得不顾天地规则,一心修炼。你怎么会知道你救得元仙根本没有七情六欲。她中了妖毒,迷了心智,才会理你。现在你治好了她,她还会理你吗?你是妖,她是仙,还是元仙。你喜欢她有什么用,她不会回报你任何东西,决不可能爱上你。" "胡说!你胡说,她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她……她……她原来一直都很好……很好……"

"元畅,你这个疯子,你不是一向眼高于顶,你不是冷心冷面吗?你疯了,你怎么会被一个小丫头迷倒;你要做得是夺了她的元珠,而不是像个疯子似的满山发狂,拿那些花草出气。" 元畅一言不发,身体却攻了出去。"你等着……有你受的……"红衣边说边退,话音未落已消失不见,躲过了元畅又一次击打过来的拳。 元畅一路狂奔,回洞时,她还坐在冰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元畅一把攫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他的手上用了五六分的力气,但她没有叫,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很多天了,她不再有声音,不再吸露水,不再瞪眼看他。她几乎与死人没有区别,整日坐着。 元畅咬着牙问道:"你不痛吗?你为什么不喊叫?你叫啊!叫啊!只要你叫,我立刻松手,立刻……"他的手上又加上了两分力,碧槐根本没有法力,从前,轻轻一下她都会喊叫,可是现在,她就这么冷冷地望着他。他把她拉得更近,她的脸就在她眼前,她呼出的气息急促,甚至透着血腥的气息。她很痛,痛到已经咬破了舌尖,但她还是没有叫喊。 元畅气馁地松了手,她顺势倒了下去。元畅看她半晌没动,又去看她的伤势。她却拂开了他探过来的手。"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她侧过头来看着他,"我体内的妖毒基本已经清了,谢谢你救了我,但现在我要走了,情我会还的。" "你会还的,你要怎么还,我不该救你的,不该……不该救的。"元畅注视着她说话时不断顺着嘴角往下流的血迹,他还是弄伤了她,他怎么会弄伤她,怎么会。他探出手擦去了她嘴角的血迹。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谢谢你照顾我,但我确实呆得太久,我真的要走了。"她果真撑起身蹒跚着向洞外走去。元畅一把拉住了她:"你去哪里?" "精卫已经在山巅另找了一个洞,我就去那儿。" "这只死鸟,都是因为它。你不许走,你哪儿也不许去,我要你呆在这儿。"元畅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脸已开始扭曲。 "你要怎样,你想要什么,你……你也想吃了我……像其他妖怪一样….." 元畅觉得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全身的血都在上涌。他的手用得力更大了,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痛得他必须要发泄点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扳过她的脑袋。他的意识很混乱,他不记得有没有把什么塞进她嘴里,他只是贪念她的味道,他听见自己在说"你现在就还吧!"然后,他发现她委顿在他怀里。 碧槐是被他自己抱去山顶的。他把她放在山顶的暖泉边,精卫发现了他,呱哇、呱哇地急叫着,狠狠地啄他。元畅傻傻地站着,楞楞地看着,精卫啄累了,停在他肩头,用翅膀扑打他,撵他走,他还是一动不动。碧槐醒来时,看见满脸流血的元畅,流露出些许的不忍,但元畅挡开了她伸出的手。他向山下走去,走得义无返顾,因为他确实不能再留着她了,他终于发现红衣说得没有错,有他受的,他不想对她做什么,也知道决不能做什么,但是他管不住自己,元畅都快疯了。

从那以后,碧槐就住到了山顶,元畅再没见过她。精卫的叫声时常能听到,但她再未出现过。元畅又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昼伏夜出。他尽量不去看山顶,尽管那儿云遮雾绕,也见不到什么?他也不去想那再未见过的人,只是会身不由己常常望着冰床发呆,有时一觉醒来他总觉得仍有个身影躺在那儿等着他去唤醒。

日子虽然难过但时间仍然运转的飞快,山上开始混乱了,大劫将至,山上的妖精任谁也受不了天雷地火之苦,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去山顶,那苦寒之地此时倒成了避世之所。元畅与别人相比倒也并不太惧这天地极刑,他体性属热,又常年盘踞火塘,所住之处找得好极为偏僻,所以他从不躲上山顶。 但是这段日子他也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的心压抑不住自己,总是不断告诉他,她什么都不会,精卫找得地方隐蔽性极差,任哪个上得了山顶的妖精都有足够的本事要了她的命。他决定上山,空气越发狂热,驭风术根本使不出来,只能踩着烫得烧脚的土地走上山。上山的路热闹非凡,最辛苦的是那些只修行百年的花树精眼看就快长出脚来,还未能够行走就要迎来这酷刑,自是惨痛无比,日夜哀嚎,见到元畅自是百般苦求只想借他之力离开这里。元畅救不得她们,又不想与之痴缠,不得不绕开树木茂密之处,这一来又得多走好些时辰。 连续狂奔,多日不落下的毒日头晒得他几乎发狂,这一天听到精卫的叫声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那绿色的人影跪在地上刨着那些花树。旁人在忙着逃命,而她在忙着救那些想要她命的妖精。 她看见元畅径直向他走来,元畅忽然感觉自己一步也动不了。她走到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臂,然后说:"你累了!"元畅觉得自己一点力都没了,居然真的就软了下来。碧槐托住了他,有些吃力地扶着他,精卫衔来了什么,她喂进了他嘴里,是山顶的雪水,现在也只有那水是可以进口的。 元畅靠在她怀里,一点儿气力也使不出。碧槐的手搭在他额头上,凉凉的,吐出来的气呼在他脖子里,痒痒的。他真希望立刻就死了,那就没什么可烦的了。"好了,不那么烫了!"她突然就撤回了手,"起来,我扶着你,你就可以走了。"元畅很有掐死她的冲动。 她扶着元畅回山洞的时候,元畅是真的想掐死她,洞里的大小妖怪躺了不下十来个,那些花树精更是不计其数,不消说都是她引来的。红衣见到他的时候,强笑着说:"不用担心,我现在没有气力要她的命,再说我还指望她活命呢!"元畅看着只顾忙前忙后送水的碧槐气得说不出话来。 多天的酷热之后,雷电又至,这对于他们更是要命。响声、电光触目惊心,让她们心惊胆战,无水、酷热已经要了半条命,电光带来的烧灼让这些平时狂妄自大、无法无天的妖怪吓得紧紧缩靠在角落一动不敢动,连精卫都不再乱叫了。 元畅比她们好些,他的功力深厚,定力自然也强些。碧槐是仙家,自然不惧这些。但是这一洞鬼哭狼嚎的大小妖怪的架势可能倒吓坏了她,再加上元畅死死拉着她,不让她离开半步,她也只好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电光响了几千次,那些定力弱些的妖怪就喊叫了那么多次。后来,电光终于稀了,耳朵根也清静些了,大概喊累了也全都安静下来。随着闪电的减少,洞中越发黑暗了,时间仿佛凝固了,碧槐与他背对背地坐着,他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变化。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把她摁在怀里,她的身体,她的唇…… 他的心里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他只觉得口腔越发发干,身体开始起变化,手心里冒出了丝丝寒气,但毕竟怕伤她太过,算准了分寸,摸索着紧紧握着她的手。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推开,元畅的心里一阵窃喜, 就这么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终于放亮了,碧槐出洞去看了看,回来说没事了。那些大小妖怪欢天喜地道了谢互相搀扶着去山顶的仙泉恢复元气。红衣走得时候对着碧槐说:"别以为你救了我,就会放过你。"碧槐很温和地笑了笑,红衣又望向一边的元畅,接着说:"瞧?她只是一个傻子!" 元畅不搭理她,但红衣的话却让他有了留下的借口。他不肯下山,赖在碧槐身边,声称是为了保护她。他成了她的影子,形影不离。他终于找到了与她相处的方法。他不再强求她,而是顺应她。 碧槐去哪儿,他便去哪儿。她打坐,他便挨着她坐;她躺着,他便在身后靠着她;她出洞,他死活跟着一起出去。碧槐不与他说话,他就自说自话。他常缠着问她仙界的事,"神仙都住在哪儿?""神仙都干些什么?""怎么才能到仙界?" 碧槐其实不怎么肯说,偶尔会告诉他,仙界其实真的没什么,很安静,非常安静,到处是白色,白色的云,白色的神仙,白色的屋宇,她说元畅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但架不住他软磨硬缠。有一次,碧槐被问烦了,忍不住说:"为什么总要打听这些?" "元畅说:"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好去找你?" "你根本连门都进不去,守门天将会要了你的命。""我不在乎。"元畅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碧槐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前碧槐粘着他是因为种了妖毒,而现在他的借口确是受不了山顶的奇寒。其实,这也不算谎话。他的体质如何受得了这温度,他的身体冻得几乎结冰,且山顶没有任何食物,碧槐可以不食不休,他却不行。他的身体越来越冷,碧槐总是想让他暖起来,不忍心看着他越来越虚弱,但是碧槐屡次规劝他下山,他就是不肯,如今能留在她身边,她也不再那么生硬,他怎么舍得走。碧槐告诉他,再这样下去会死的,他却说死也死在她身边。无奈之下,碧槐只能跟着他下山。这气坏了精卫,它原本就气他无赖,看见碧槐真要陪他下山,差点啄瞎了他的眼睛。为了这,碧槐第一次对精卫发了火。

碧槐又回到了他的洞里,尽管她还是不爱说话,但是只要看着她在眼前,他的心就能正常跳动。每天从火塘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冰床上的碧槐。他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只要碧槐回来了,一切就都会向好的方向移动。碧槐不知是不是中了妖毒的关系,也不总是整天打坐了,也会陪着他出去找食物,但她还是什么都不吃,仍是每天在清晨、傍晚时分吐纳生息一下就能恢复精力。元畅心里疑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受他下得妖毒的影响,他心里怕极了她离开,所以仍然寸步不离。但令元畅没想到的是,碧槐回来后变得非常忙。山里的妖精自从被她救了后,见了她一口一声"仙子"的叫着,碧槐居然很照顾她们,松根、除草、送水,这些还没成人的东西居然还总是为了碧槐争风吃醋,整天比着她抚摸了谁的枝叶,亲吻谁的花瓣,气得元畅要放火烧死他们。 因为碧槐,山里的花树精越发精神起来;因为这些花树精,碧槐的脸上有了笑意。她有时也会对元畅说这些花树精的趣事,告诉他谁长出了小手小脚,谁又受了欺负。元畅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笑,简直心花怒放。他想:红衣说得不对,碧槐也有情感,她一样会感受。 后来有一次,元畅在林中遇见红衣。那天,他正坐在树杈上用脚敲打着老榆树精。老头"哎哟、哎哟"地叫着,一边央求着他:"轻一点。"他越说,元畅还越来劲:"再喊,再喊,踢死你,谁让你对她说,长虫子了,得找只鸟来帮忙。你说,你安的什么心?" "我哪有安什么心?我只是一说,仙子心善,可不就帮我去找了吗?" "她心善?她哪有心。"红衣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把老树精吓得枝叶乱颤。 元畅噌一下就跳在她面前:"谁说她没心?没心的人会这么善良。我看你才没心呢?" 红衣沉默了一会儿对元畅说:"你别昏了头,她是元仙这绝对没有错。至于她为什么总是帮别人,那是因为她傻。" "你,她就不该救你,应该让你被雷劈死。" "谁死,我都不会死。" "元畅"元畅正龇牙咧嘴准备动手,耳中却听见碧槐的轻唤声,连忙过去用身体挡住她,警惕地看着红衣。 红衣摇着头说:"你们还真是一对傻子,她怎么偏偏就在山上遇见你这个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的家伙了呢?"她跺跺脚捏了个风诀,飞出一段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好好在一起吧?日子不多了!" 红衣的话,元畅越想越不明白,但总觉得心里一下子就没了底。他跟碧槐跟得更紧了,有一天,醒过来,发现碧槐不在洞中,立刻就乱了手脚,追出去,发现她在洞外同精卫说着什么,精卫的叫声低沉,不同往日那般刺耳。碧槐低着头冷冷听着,不怎么回应她,见到他才笑着说:"才出来一会儿怎么就追出来了?如果有一日,我走了,你要追到哪里去?" "你去哪里,我便追去哪里?上天入地,都无不可。" 碧槐有点愣,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别傻了,我总要回去的,难道留在这儿做妖精吗?我们是不一样的。" 这下轮到元畅楞住了,半晌才咬着牙说:"红衣说得对,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没有心,我是元仙,天地精灵,我本没有情感,这你应该早就知道。"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冷清清。 元畅有些挂不住了,他的梦太容易破碎。他跑了出去,在山里游荡了好多天还是不想回去。他恨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更恨愚蠢的自己。即便搞成现在这样,他还是放不下。他在山上闲逛时,不少花精喊住他,告诉他:"仙子上山了,你不去吗?"每次他都会恶狠狠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去,她要走就让她走,让她被元兽吞掉。"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些日子,山上的花树精都快被他打遍了。直到他又在骂一只多嘴的花精时,红衣出现了。红衣等她吼完,对他说道:"上山吧!元畅,不然,你一定会后悔。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差不多了?胡说什么?" "你真是个傻子,你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上山,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帮我们度过天火劫违反了天规要受处罚的。"红衣注视着元畅瞬间变色的脸,"我想,她是为了不连累你,才把你支走。这会儿应该已经受过刑,你再不去,怕是见不到了?" 元畅的心瞬间被撕扯开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已经做了,就预备好承担后果,我说有用吗?我不是一直告诉你,她是个傻子吗?" 元畅一路飞奔上了山顶,但是他找不到她。他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喊到发不出声音,跪倒在雪地里,脑中一片空白,只留下恐惧。还是后来的红衣提醒他去仙泉看看。 他拖着两条好似灌了铅的腿到了仙泉,然后看见了躺在泉边的她。精卫不停地用水润湿着她。他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他想说话,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 碧槐睁开了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已经近乎透明,元畅已看不到一点神采:"你来了,我以为等不到了。" "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能害了你。" "你早就害死我了,从我把你抱进洞的时候起,你就害死我了,你不知道吗?"元畅喃喃地说着,"你第一次睁开眼看着我,你第一声喊我,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让我离死亡更近一步。可是无论我有多喜欢你,你总是推开我,为什么你不肯让我陪着你?" "以你的性子,你会看着他们拿走我的元珠吗?" " "他们拿走了你的元珠,你会怎么样?" "我会消失,不过别难过,这是我的宿命。我未经修炼,便得仙源,这本就是犯忌的,所以迟早是要走这条路的。再说,我并不在乎他们拿走元珠,无所谓了,活着与死去与我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我在乎,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救你?求你告诉我。" " "你救不了我,听我说,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等你来只是想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开心,你让我知道原来我可以这么活着。可是我们终究没有缘分,没有我你可以活得更自由,我知道你为了留住我,对我做了什么。可是这有什么用,现在放手吧!我不想……我不要你难过,我等你,我要告诉你,我要……你……也忘了……我。"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元畅不知所措,只会一遍遍说:"不要,不要,不要……" 红衣始终不发一言看着,突然道:"你不想她消失,只有一个办法,把你的妖灵给她,但……" 红衣还没说完,元畅已经吐出了腹中的灵珠,想也没想就摁进了她口中。灵珠幻化出的清气果然护住了她的形。元畅欣喜地又望向红衣,红衣摇摇头说:"我的话还没说完,那救不了她,但不至于让她消失,可以让她转世成人。而你已有千年的修为,失了灵珠也可以堕入人世,你如此贪恋男女之情,就去受那轮回之苦吧!" 元畅不再看红衣,紧搂着怀里的人说了句:"谢谢!"在她的注视中,抱起碧槐向山顶的那个洞走去。红衣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傻子,真是一对傻子。"元畅回头望她,红衣发现他的嘴角居然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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