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銀狐易購原創，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她在書房的外廳等候節度使大人的召見。這書房的陳列疏落有致，低調之中透著華美，書案前一隻當時正盛行的簸箕硯早已磨好，墨堂前低後翹，硯形前窄後寬，質地細潤，筆架上擱著一支上好的中山兔毫雞矩筆，四壁全是書，置身其中，像是浮游在一片書香的海洋。她從未見過如此文雅舒適的書房，想到若是自己能在這兒把這些書都讀上一遍該是多好。可是，這是高不可攀的西川節度使大人的書房，她一介孤女，此生能在這兒稍作駐足已屬萬幸，又怎麼有福氣終日與這些書香為伴？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喜歡這個地方，這一趟不論結果如何，也算長了見識了，不算白來。她又深吸了一口氣，貪婪地把那書香吸進腹中去，頓覺心地澄淨。
才女薛濤繪圖
韋大人終於出來了，他的手中握著一張紙卷。她行禮參拜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抬起眼簾注視著眼前這位蜀人乃至整個大唐百姓心中共同的戰神。只見他輕袍緩帶一身便裝，因為長年征戰難免憔悴風霜，加上年已五旬，兩鬢已星星，目光卻如鋼鐵般堅毅，絲毫不見老邁。此刻的他，雖未著戎裝，卻自有一種殺伐決斷的豪傑氣概，叫人見了便為之折服。他置身於這一屋子淡然高華的書墨香氣中，宛若天神。
這小女娃兒膽子倒不小，竟敢無所畏懼地盯著老夫瞧。韋大人不禁莞爾一笑，放下手中案卷，緩步向她走過去。那老夫也得好好把你瞧一瞧。果然是個美人！五官清麗如水，眉眼之間還有幾分英氣，令人見之忘俗。“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臉微微一紅，女孩家的閨名原不得隨意向外人透露，不過在這位年紀可做她父親還有餘的節度使大人面前，大可不必去講究這些虛禮，因此便朗聲答了：“回大人，民女薛濤，字洪度。”吐字斯文卻又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韋皋繪圖
“嗯，好名，好字，不似一般閨閣名字那麼小家子氣，倒有點像個男孩的名字。”“閨閣之名不過寄寓雙親之期望，女兒名字‘小氣’不過是因為父母期望女孩兒貞靜柔順、謹言慎行，如若父母期望他們的女兒跟男孩兒一樣建功立業大展宏圖，那她們的名字自然就不會‘小氣’了。“哦，你說得有道理。”韋大人拈鬚一笑，竟不以為忤。這小女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在他韋皋面前竟然毫無懼色，反倒還敢侃侃而談、咄咄反詰，這等見識氣度果然不同於尋常閨閣。他問道：“那麼令尊大人一定是希望你能夠有海納百川之量咯？”“大人見笑了，家父只是希望小女能夠略識得幾個字，不要鼠目寸光而已。”
他含笑點頭，將手中紙卷展開，原來是她所書的詩作。她不禁有點怯場，微微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的面目神情。只聽韋大人連聲道：“可惜了，可惜了。”他當真是小瞧了她，只道她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娃家家，頂多會些鶯鶯燕燕的婉麗之辭，卻不料她胸中竟有史家情懷，她的詩作完全不似閨秀手筆，再加上一手好字，更讓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年方及笄的少女。她心頭一驚，莫非此詩不入貴人眼，他是在替那筆墨紙硯可惜？“這等才氣不讓鬚眉啊，若為一男子，當為可用之才。”
薛濤繪圖
她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禁有些許得意。不過他這話同時也激起了她心中的憤懣，在她幼時，父親何嘗不曾這樣對著她惋嘆過。她小聲地抗議道：“即使是身為女子，只要有機會，一樣可以成為有用之才。”他又吃了一驚，連道：“好好好，有志氣。”他接著說：“那麼，本官若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留在我府中成為一個‘有用之才’麼？”也許是這位節度使大人渾身的氣度折服了她，他天生的凜凜神威讓她不自覺地就想要服從於他，她甚至急於想要抓住這個機會證明給他看她可以。因此，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小女子願意！”乾脆到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可是，府中沒有女官之職，你若入府，只能入樂籍，充作官伎，你可要考慮清楚了。”在那決定命運的一剎，她不是沒有猶豫過。雙親已不在，她既無叔伯舅姑，又無兄弟姐妹，只能自己為自己做主了。家境貧寒，自己又不願嫁與凡夫俗子為妻，孤身一人總不是長久之計，可悲的是女子不能讀書入仕，不然還可以去科場上一決高下。眼下正是大好年華，又不可能出家或者入道，而眼前的機會稍縱即逝，像韋大人這樣的伯樂百年難遇，錯過可能就不會再有了。
薛濤繪圖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薛濤對於自己的天資、自己的勤奮十分自信，只要給她機會，她也可以以才藝闖出一片天地。她不要做一個凡俗婦人，她要為了理想而奮鬥，成為一名“職業”女性。“即使是入了樂籍，只要我潔身自好力爭上游，絕不自降品格，何況又有韋大人撐腰，世人必不敢小看我。女孩暗暗下定了決心，對著她生命中的第一位貴人穩穩地點了點頭。
貞觀十一年（637），十四歲的武則天被唐太宗召入宮封為才人，其母楊氏為女兒從此“一入宮門深似海”而痛哭不已。古代女子入宮為妃嬪一般被認為並非幸事，除了極個別的人能夠得蒙聖寵，光耀門楣，絕大多數都是孤獨老死宮中。即使是僥倖得到皇帝的眷顧封妃、封嬪，可是伴君如伴虎，大多也難得善終。古往今來，多少“宮怨”主題的詩詞都在刻畫著深宮女子的寂寞和痛苦。因此，為人父母者多不願女兒入宮，年輕的女孩子們自然也不願意遠離父母獨入深宮。而武則天卻反過來安慰母親道：“兒入宮侍奉聖明君主，焉知非福？何必作兒女之悲。”
武則天繪圖
薛濤此時此境也與當年的武則天差不多，雖然她是因詩才被韋皋欽點入府的，不同於一般以色侍人的樂伎，可是畢竟是由良家子變身為“賤民”，她被打上這個恥辱的標籤，等於失去了與良人婚配的機會。儘管她的初衷是為了謀求生計以及實現她的理想，可是誰知道這“曲線救國”的方針最後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在一般人看來，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家，就應該趁著青春美貌選一個不錯的男人嫁了——以她的姿色才氣，這並不是難事從此安安穩穩地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少奶奶，算是終身有靠。自降身份去做供人玩賞的樂伎，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而少女薛濤卻逆勢而行，堅定地選擇了屬於她自己的道路。
薛濤繪圖
試想，如果她走了大多數女人所走的路去相夫教子，對於當時的社會不會興起一絲波瀾？這樣的婦人多如牛毛、渺如草芥，只能淹沒在歷史的煙塵中，不值一提。相對應的，大唐就少了一位名垂千古的詩人。少了這樣一位優秀的女詩人，對於西川的文化史來說，更是不可估量的損失。可是，對於薛濤本人來說，少女時代所做的這一決定到底是幸，抑或不幸，在後來的歲月中一定被她回味揣摩過無數次，千百年之後的我們卻是無法評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