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陰沉沉的天空中瀰漫著細濛濛的雨絲，如薄霧似輕紗一樣。庭院裡的杏樹下，掉落些黃色的葉片，金燦燦的，格外的耀眼醒目。雖已入秋，但濃郁的秋意還是看不出來的，只是早晚空氣稍微冷練了些。在這清冷稀薄的空氣裡，最屬歡樂的，應是遠處高低密樹上終日歇斯底里不停嘶鳴的秋蟬了，它們著實是殷實的歌唱家。
若是晴好的天氣，從侵晨破曉天色微明時，便可響亮的聽見蟬聲的盡情歡唱。一聲剛過，千百聲驟然而響，連綿不絕、不知倦怠的歌唱終能貫穿一整個白晝，直到夕陽西下暮色垂降時，也能聽得幾聲斷續的鳴唱。倘若院外栽柳柳成蔭，到了夏日蟬聲合奏時，卻是一件煩人的事，震耳欲聾的聲響固執的縈繞在你的耳際，久之腦海裡也會出現眩暈的狀態，這一整天的光陰就白白浪費了，因為想要思考、集中注意力完全是不成的。所以，遠遠的聽著蟬聲的抖動，卻也像潺潺的溪流一樣流淌過心坎，倒是頗怡人的。
記得羅大佑那首《童年》的歌詞裡，首句“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輕聲跟著附和兩聲，也便能感受到夏天的熱鬧和蟬聲的誘人了。
知了對於兒童的吸引力永遠是新鮮的，同翩翩起舞的蝴蝶和顏色喜人的幼鳥一樣，逃不開孩童的視線和追尋。知了在歌唱，兒童在跳舞；知了在跳舞，兒童在鼓掌。這自然生動的歌唱，是兒童心靈深處的天籟之音。儘管蟬可能因為鳴唱葬送在兒童手裡，但不能否認，它們的名聲反而讓兒童傳播的更遠。
早年也是持有這種固有的秉性，時常穿梭在濃廕庇日的高樹下，仰著頭，覷著眼，在高大挺拔的樹杆上認真的摸尋著瘦小的蟬影。曾在河塘邊的柳樹下，見過許多手指粗圓形的口洞，大人說蟬正是從這洞口裡鑽出來的，讓人好生奇怪。終是沒有等待看見過洞口爬出來的蟬，只能不了了之。對於蟬的初期形態，化為泡影變作幻想。
再大些時，敢於在漫山遍野佈滿荊棘和野草的羊腸山路上玩耍時，卻意外的在碧綠的蒿草細長枝條上，捉見了未曾脫皮的蟬，是草綠色。它們寂靜的垂掛在草葉上，耐心的等待著蛻變，直到背部裂開一道縫，才從殼裡艱難緩慢的爬出來。丟掉乾枯皺巴巴的皮，生出一對蟬翼，這蟬的形象就完整到位了，真是不可思議。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山溝裡的蟬比塬上的蟬好捉的多，它們經常伏在低矮的棗樹和杏樹上。在高一點的野草上，也能捉到它們，這便是我對蟬僅有的淺薄記憶了。
今年去過最多的一個地方，就是出門百餘米處的僻靜花園裡。說是花園，實在有些過分誇好，只能對自己些許寬慰。令人寒傖的景象，不過是一座空曠窄小的圓形廣場，只修建了一個大體的輪廓，至今有些年月了，從坍圮剝落的牆垣處就能發現園子的荒蕪和冷落，到處可見的野草藤蔓自由的生長著，一直能蔓延到水泥牆壁外，矮小的槐樹柳樹與其它灌木叢生，硬生生的交錯其間，偶爾也見生活的垃圾遍佈其裡。正是這樣的情景，我是經常在裡面以鍛鍊身體的名義做著漫步與遐想，及一些漫無邊際的事。
寂寥的廣場上空蕩蕩的，擺著幾處無人問津的健身器材，唯有一顆高大的柳樹矗在那裡，打我幼小時它就在，經年已轉，如今更加高大、更加濃密了。當烈日炎炎如日中天時，坐在濃蔭下感觸涼風習習是件愜意的事；當被寂寥和沉默壓迫不過時，一種空淡無味的寡歡又令我生厭。大抵是習慣了漫長無涯的一個人的單調，我守候著這片花園，又感受著永遠聽不懂的花語。就在這當兒，響亮的蟬兒在高柳上精神抖擻，奏起了夏日僅有的獨家播放，似是一種單曲循環的快感，紋絲不動的潛伏在濃陰裡，吮吸著樹枝的可口與甘甜，抖動著身體盡情的歡唱。當我同萎蔫的花草一樣倦怠時，我為這幼小的生靈所感動，破滅了我胸中久藏的單曲循環的憂傷。
這藝術家的表演，這歌唱家的盡情，在持續的夏日尾聲裡，奏響了如火如荼的季節生息。它們已不是我昔日記憶中瘦小羸弱、令人擺佈玩弄於手掌間的蟬了，它們的秉性正一步步的在我腦海裡向上攀升，一種執著與熱烈的勁頭橫斥在我心裡，滋養著新鮮血液的汩汩流動。
在入秋剛過的那天晚上，我同樣習慣的去花園裡反覆踱步。空曠的廣場上別無一人，微明的燈光襯顯著夜幕的漆黑。正是不經意的倏忽，我遠遠的聽見了蟲翼微微的抖動聲。走進一看，原來是白天縱情歌唱的蟬，仰躺在地上。我小心翼翼的從水泥路面撿起扶正，又細心的放在樹壁上，誰知它笨重的身體連以往親熱的樹皮也抓不牢了。剎時，我感受到了它極度的憂傷。生命的源泉近在咫尺，卻無力吸附舔嘗一口生命的脈動。
在這短暫的季節裡生歡，帶給我無數遐想的生靈，轉眼又到了垂死的邊緣。我望著它顫微微的翅膀在地面上不斷的掙扎，似是無數的刀片劃過我的皮膚。這種無力且奮力的哆嗦，很容易將傷痛中的我帶進那不分晝夜的醫院病床上，漫無邊際的黑暗與痛苦浸染我的身心，在生與死的邊緣處我再也分不清真實與假象。明天是禍是福，我已經徹底暈眩了。哎，哎，那過去了不堪回首的日子，總是難以退怯遺忘。若真有忘記的本領，我將不再選擇記憶。
我大抵知道，這垂死的蟬在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的時候，將淪為螞蟻的口中餐、洞中肉了。這一睡將永遠不再醒來，自有螞蟻的利鉗，切碎蟬身枯乾的殘骸。放眼望去，微亮的路燈下又有兩隻迷失的蟬兒，藉助微弱的光芒拼命的飛撞。但使我終不能明白的，蟬非飛蛾，為何會有飛蛾撲火的趨勢？那優美的歌唱家，為何生命總是這麼驚人的短暫，在不知覺的時日裡，就匆匆急切的耗盡了生命的盡頭。
惜我不是音樂家，不能為你譜寫生命的華曲；惜我不是詩人，不能為你寫下聲情並茂的詩歌。我願在夏日炎熱的伏天裡，坐在花園柳樹下的濃蔭處，忘情的傾聽你的彈奏和說唱，那將是我生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昨夜又是一場淋淋漓漓的秋雨，天潮潮地溼溼，清空中陡然增添了涼意。最是初晴時，遠處又傳來一二蟬叫聲，我深深的為之顫然。
想起柳永的《少年遊》，“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垂天。”又或是《雨霖鈴·寒蟬悽切》中，“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此情此景，我更懂了柳永心中的失意與淒涼，也更見了秋日裡寒蟬的黯淡漫漫前路。
末了，且以“我啜飲過生活的芳醇，後又陷入極度的憂傷裡”這樣悽美的詩句，來言表我胸中久久難平的生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