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Sir的《信條》第三篇。
得承認,諾蘭徹底激起了我們腦力上的勝負欲。
朋友間問候的方式都是:
“《信條》你看了嗎?”
“懂了嗎?”
電影有多炸?鄭州一影院音響被炸壞,台州一影院銀幕著火了……
△ 來源:微博用戶@lexon_
無論是誇張或讚歎,觀眾早已把諾蘭封為——諾神。
頂級的場面,極度燒腦的概念,毫無疑問《信條》會是今年第一大片。
但在粉絲的狂歡中,Sir還是想告訴你——
其實《信條》沒那麼“神”。
不必以為電影太深奧,就望而卻步;也不必因為自己的百思不得其解,而卑微慚愧。
這一篇,Sir主要想說的是:
1,諾蘭造了個什麼概念。
2,諾蘭講了個什麼故事。
3,《信條》的弱點是什麼。
每一條都歡迎不同的觀點,繼續探討。
01
概念
諾蘭愛玩時間概念,老粉早已見怪不怪。
《記憶碎片》剝奪了人感知時間流逝的記憶,讓時間在主觀上定格;《失眠症》利用極晝,模糊掉日夜更替;《盜夢空間》的多層夢境時間差;《星際穿越》的引力改變時間流速;《敦刻爾克》的陸海空三線交叉剪輯。
而這一次《信條》,玩的是時間逆轉。
注意,時間逆轉不是你理解的時間穿越。
傳統的穿越套路——
角色“空降”到某個時間節點,修正過去來影響未來。
比如《終結者》,機器人T-800回到過去,殺害人類領袖康納媽媽,來阻止他出生。
△《終結者》穿越片段
但這對諾蘭而言太小兒科。
《信條》不玩點對點的一步到位,而是讓角色在時間洪流中倒著“遊”回去。
今天的你想回到2個小時前對吧?
你得多經歷一次這2小時才行,期間發生的事情,就像按下倒帶鍵,將等速再次發生(休想有“快退鍵”)。
水坑先有漣漪,腳再踏下。
水花從外往內收攏,船是往後移動。
一種來自未來的特殊的旋轉門,它可以扭轉物質熵增的固有屬性,變成“逆熵”,讓人或物進入逆向時間狀態。
怎麼去到自己需要的時間點?
時間會一直逆轉,而你會一直倒帶,當到了你想要的時間點後,再從藍到紅進入一遍旋轉門,時間逆轉才能停止,時間才能變回正向。
整個過程需要使用兩次旋轉門。
(注!意!這部機器不是科幻片常見的時光機。
它只能回過去,卻不能到未來。)因為時間方向能夠逆轉再逆轉。
這便有了電影裡的戰術——
鉗形行動。
以同一時間點為目標,分成兩支隊伍:
紅隊正向,藍隊逆向,向中間包抄。
人能夠通過改變過去,從而改變未來嗎?
這又遇到一個問題,“祖父悖論”。
即,如果“我”回到過去,是否能夠殺死自己的祖父?如果祖父死了,“我”又是怎麼來的呢?
而諾蘭的《信條》中。
祖父悖論,似乎不存在。
電影藉由角色,將特殊時間觀念傳遞給了觀眾:
即使你能回到過去,但你一切想改變時間走向的嘗試,恰恰都是導致時間如此進行的根本原因。
簡而言之,既定的事實無法更改,你的未來和過去互成因果。
那麼在這個攝人心魄的概念下,諾蘭玩了一個什麼花活呢?
02
故事
《信條》的故事結構,像一個迴環交織的迷宮。
用文字表述,估計只會增加複雜性。
現在網上不少圖解,都更能還原劇情的原貌。
△ 點擊可查看大圖
首先需要確定幾個事件在自然事件中的順序:
遊船刺殺(越南)/基地決戰(斯塔克12號)/歌劇院行動(烏克蘭)/孟買尋人(印度)/飛機爆炸(挪威)/遊艇交易(阿馬爾菲)/高速公路追溯(塔林)/回到機場(挪威)。
知道了每個場景的順序,估計不少人看了還是懵逼:他們到底在幹啥?
別急。
一開場歌劇院被炸。(同時也是越南遊艇以及斯塔克12決戰場的時間點)
這場戲就足足有四股勢力——
恐怖分子、烏克蘭特警、主角所在的CIA以及來自未來的尼爾。
有的是為了救人,但有的是為了搶“算法”部件之一的鈈241。
一輪槍戰,男主被尼爾所救,成功離開現場。
可是,鈈241最終落入了烏克蘭手中,男主角任務失敗。
任務失敗,面臨的是處刑,但這一切都是一場測試。
被“信條組織”(Tenet)救下後,一切都在設計之中,男主開始了自己的新任務。
找到女科學家,“逆熵”的概念被引出。
追查子彈,找到了能提供情報印度的軍火商普利亞,得知她賣出的本是一批正常子彈,不知道怎麼變成了逆向的。
種種線索,指向了反派薩特爾的信息。
男主決定利用薩特爾的妻子凱特接近他。
如果說男主之前只是預習了什麼是“逆熵”。
那麼接下來,他將面臨3場大型的“逆熵”遭遇戰——
機場倉庫探底,高速公路飆車,以及結尾的大決戰。
接下來,Sir將詳細敘述,電影中是怎麼操作的。
在最後一場鉗形行動中,紅藍雙隊均轉化成逆熵狀態,從未來回到過去。
其中,藍隊會在爆炸發生後25分鐘時,根據戰鬥後紅隊給出的戰場信息召開作戰會議,隨後在爆炸的那一刻開始作戰;
而紅隊則一直回溯到爆炸發生前35分鐘,根據藍隊給出的戰場信息召開會議,隨後在爆炸開始前10分鐘開始作戰。
這樣能確保在這十分鐘內,戰場上同時存在兩個互通信息的小隊共同作戰。
所以,雙方作戰5分鐘時,需要炸掉大樓——
這是兩隊各自作戰的交匯點,讓彼此確認前鉗形計劃的順利執行。
但其中,諾蘭慣用的平行剪輯手法,極大地提升了這一段的觀看難度。
而藍隊的尼爾則是整場戰役獲勝的關鍵。
他首先依舊在藍隊正常逆向作戰,但發現敵軍在地下入口設置觸發炸藥後,便藉助斯塔克12中的逆轉機器轉回正態,驅車追趕紅隊的主角和同伴艾弗斯,讓他們不至於被斷後路。
阻止失敗後,尼爾駕車前往爆炸中心點上方往下遞了鎖鏈,救出了主角和艾弗斯。
在與主角告別後,他又獨自返回逆轉機器,逆轉後進入爆炸中心,幫主角打開門鎖且擋下致命的子彈,最終成為了主角和艾弗斯進入爆炸中心時隔著鐵門的那具屍體。
你也許會問。
既然過去無法改變,那鉗形戰術有什麼意義?
電影解釋,逆向逆轉回去的人,可以給過去的人關於未來的情報。
用時間差來贏得優勢。
過去的你留下類似“時間囊”的數據,被未來的人得到,掌握更多信息的未來人,可以逆轉回來解救你。
對此,最生動的演示是結局——
凱特每次撥出電話,男主都能“閃現”來到她身邊。
其實,並非是男主接到了凱特這通電話。
而是凱特對著監控打電話的行為,能夠被信條組織所捕捉到。
組織再通過逆轉時間,將凱特當時身處的地點和時間信息傳達給過去的男主。
他像是位跨越時空的守護者,潛伏在凱特身邊,一通電話,隨時待命。
03
阿基里斯與龜
古希臘有個超厲害的哲學家,叫做芝諾。
有一天芝諾說:
阿基里斯永遠也追不上烏龜。
怎麼可能呢?阿基里斯可是神話中速度飛快的英雄。
但芝諾是這麼證明的:
假設烏龜在A點,阿基里斯從一定的距離外,跑去追它。
當阿基里斯跑到A點,烏龜在這段時間內爬到了前面的B點;當阿基里斯跑到了B點,烏龜又往前爬到了C點……
以此類推,無窮無盡。
不管阿基里斯的速度有多快,他到達烏龜的現在的位置,烏龜總會在下一個新的地方等他。
故。
阿基里斯永遠也追不上烏龜。
Sir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
和《信條》有關係。
不得不承認,《信條》某種程度上已經達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
諾蘭用了許多細節來支撐他的構想。
也幫助我們的思維能夠適應逆向邏輯。
比如每一個旋轉閘門前面都有一塊檢視窗,在進入閘門前,會透過窗在另一邊看到自己(進入閘門後時間倒退的自己)。
這說明——
在同一個時空下,正反的兩個“你”(甚至更多個)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也許你第一時間想不通。
但導演不斷地用情節“教會”你:
比如主角和凱特被分別抓進審訊室時,對面抓住凱特的人是倒退著走進房間的。
主角和尼爾在飛機爆炸時帶著凱特穿過閘門,回來就在車上看見了,路上推著凱特倒退著的自己。
最明顯的,是主角手臂上的傷口。
一開始,他捅傷蒙面黑衣人(也就是逆轉過來的自己)。
而在逆向視角,也就是黑衣人主角的視角,手臂上先有一個疤。
過一段時間成為較嚴重的傷口。
再過一段時間滴著新鮮的血,直到回到被捅傷的時間點……
為了排除bug,諾蘭也是事無鉅細。
比如反派給老婆凱特帶上了氧氣,自己卻沒有。
為什麼呢?
因為藍色房間裡充斥的是“逆氧”。
凱特沒有經過逆轉,必須呼吸“正氧”。
不止於這些可視化的細節。
就連配樂也值得注意。
資深影迷們都知道了,這次諾蘭的老搭檔漢斯·季默沒有參與電影。
諾蘭邀請來的是Ludwig Goransson,代表作《黑豹》《曼達洛人》。
這次配樂很給力,很炸,不用說了。
Sir就提示一點——
部分配樂,也是倒放的。
比如高速公路的飆車戲,配樂是強勁而有節奏的聲音,模仿的是火車從你身邊一節一節經過時,“哐當哐當”的聲音。
等到男主逆轉後,再一次在高速公路上,配樂仍然保持同樣的節奏。
但感覺上,聲音是被一個一個“吸”回去的。
就像反派在玻璃對面說話,他卻聽不懂,因為聲音變成了“逆語”。
不過,Sir列舉這些令人抓狂的細節,不是要再讚一聲諾神。
《信條》事無鉅細的推演、證明。
恰恰掩飾著它的弱點——這從頭到尾,都是個悖論。
正如“阿基里斯與龜”,它事實上是用一個極具迷惑性的論證,讓我們的常識產生了動搖。
芝諾的命題,是可以被證偽的:
阿基里斯到達A點耗時t1,從A點到達B點耗時t2……,一直到tn。
看上去有無限多段時間。
但不斷細分的時間,也是無限趨近於0的,它們的總和並不等於無限大。
故。
阿基里斯是可以追上烏龜的。
《信條》的悖論不在於。
它提出了“逆熵”的概念。(這實際上違反了熱力學第二定律)
科幻電影允許提出一個現實不可能實現的概念。
但好的科幻片,要在假定的概念下,進行合乎常識的推演。
比如《侏羅紀公園》。
真的能夠克隆恐龍嗎?
不重要。
我們假設恐龍可以被克隆出來,只要接下來,恐龍在這個城市裡做的事合乎邏輯就行了。
而《信條》真正致命的弱點在於,即使“逆熵”真的可以實現,片中的推演也是不成立的。
因為熵增和“逆熵”必須是兩個獨立的系統,不可能在同一時空中交匯。
一旦交匯。
便會產生無數的悖論。
諾蘭的《信條》,更接近於一場大型魔術。
他讓你看到硬幣穿過玻璃杯。
但其實真正的罩門,掩蓋在了魔術師的袖口裡。
《信條》裡的每個時間逆轉,都有“罩門”。
舉一個例子。
凱特被反派的逆向子彈擊中。
按照電影中的解釋,這種子彈的傷害更大,它是先從牆體飛出,穿過身體,回到槍膛裡。
按理說,她應該是背部中槍,子彈從前方飛出。
但要注意。
子彈不同的入射方向,決定了創面的形狀。
而在反派的視角中,他的行動是正向的。
他先射出了一個子彈,打中凱特,子彈再陷入牆體。
看上去,牆體——凱特——槍膛這個運動軌跡是可逆的。
但實際上根本不可逆——
因為在兩種情形下,造成的傷害結果不同。
而電影卻說,正反時間中,結果相同,只是“播放順序”不同。
從結論,可以推回到假設的矛盾,所以這是一個悖論。
凱特的身體,是熵增物質;逆向的子彈,是逆熵物質。
這兩種物質發生作用時,不可能保持同一套物理規律。
這是諾蘭在整部電影中都不願意說明的問題。
他用魔術的手段,掩蓋悖論,完成了一場表演。
說了這麼多。
Sir當然不是為了和你討論物理概念。
還是因為電影。
為什麼電影需要“真實”,哪怕科幻片也需要足夠程度的“真實”。
因為一切的理念,不是在草稿紙上演算。
而是要與我們普通人的生活經驗與情感發生交匯。
在這一點上,Sir認為《信條》在諾蘭的作品序列中,還是弱於《盜夢空間》和《星際穿越》。
因為哪怕“盜夢”“黑洞”離我們再遙遠。
總有一瞬間。
你相信了自己身在其中。
科幻的情節,對你的人生觀真實地造成了那麼點撼動——
我身在夢中嗎?
還是要用“自殺”從夢中醒來?
而要經過多少次醒來,才會來到真正的現實?
這些,都是《盜夢空間》的餘韻和後勁。
我們稱之為“細思恐極”。
而《信條》的遺憾正在於。
第一遍,你沒看懂,被複雜的結構震撼腦洞;
第二遍,你開始覆盤,你或許沉思於絕望的宿命論;
第三、第四……遍,你越看明白,卻越覺得它不再是需要多慮的悖論。
你會擔心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嗎?
不。
不需要。
阿基里斯怎麼可能追不上烏龜。
我們遊歷了諾蘭設計的整個迷宮。
轉身離開。
由衷感謝,並期待下一個真正絕妙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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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海邊的卡夫卡、陌陌騎豬撞你、超有錢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