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一進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絲綢般的物體在空中飄動著,潔白,光滑,涼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來披在身上或是團弄團弄塞到嘴巴里。

——《生死疲勞》

莫言的作品序列中,《生死疲勞》無疑是最重要的一篇,我認為這部小說直接把莫言推向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神壇,莫言有此一作,便可說在世界文壇中樹立了屬於自己的高峰。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生死疲勞》還是莫言一貫的風格,超現實的、神奇、怪誕的,這種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經過莫言筆力的潤色,講起一個個中國故事,竟然沒有出現水土不服,反而契合了東方文化中神秘性,產生了在幻境中窺視現實的奇妙效果。

這次,莫言講了中國關於輪迴的故事,有趣的是不在人間輪迴,而是畜道,以牲畜的眼睛去觀察人間,將高高在上的人類摁在地上,換句話說就是,真正地實現了“狗眼看人低”。

這個故事講一個叫西門鬧的地主,遇到了土改而被槍斃,他就開始了生死輪迴,從人變成驢,從驢變成牛,從牛變成豬,從豬變成猴,從猴再變回到人,完成了愛麗絲漫遊仙境式的輪迴,只不過他是在畜生道里。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小說裡這樣解釋他輪迴的原因:

閻王對西門鬧說,因為你老是喊冤,老是忘不了仇恨,其實西門鬧早就死了,身體已經爛了,你的那些後代已經長大了,西門鬧已經不存在了,但是你還念念不忘。就因為你念念不忘,所以就不能讓你投胎成人。

我認為,這是一段挺有哲理的話,人類就是因為“記住”而不能釋然,記住美好而時時回憶,不能面對現實,記住仇恨而不能瀟灑,落得怨憤滿懷,不能暢享人生。所以,要成為有格局的人,就要學會“忘卻”,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孟婆形象就是此種哲思的具象化表達。

莫言寫長篇的速度非常驚人,酣暢的寫作往往能成就佳作,阻滯可以引作者深思,然而也能折斷情感。《生死疲勞》一共47萬字,是他的第二長的作品,莫言完成初稿的時間只用了43天。

莫言說他寫《生死疲勞》用的是一支介於鋼筆和毛筆之間的軟筆,沒有用電腦的好處是回到了原始的寫作狀態,就像是用鋤來犁地,肉體與土地就有了直接的聯繫。聽著軟筆在紙上的莎莎聲,會激發寫作的情緒。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我有類似的體驗,用電腦寫作總要想拼音,錯了要重新輸入,這就是“阻斷”,多了一道程序的寫作就失去了神性。因此,《生死疲勞》是莫言文采的最高展現。

我認為,“輪迴”的價值在於體驗每一段生命時,在逐漸散掉人生的執念,西門鬧喊冤是真是假本不重要,關鍵在於家族中的人在寂滅之後,那口怨氣也就沒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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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置人生”卻上演弒父的悲劇

高貴的豬十六,鬥智鬥勇的一生

小說從1950年寫到千禧年,五十年的時間裡用一家三代的人事變遷,展現了中國發展階段人性的變化,西門家人各有人生際遇,其實都是在時代籠罩下走向的一種必然,全家人用一段段血淚的故事化解化解西門鬧的怨念。

西門鬧以一雙牲畜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以健全的人性參與其中,因此,悲劇性就出來了,是一種無濟於事的無奈。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整部小說讓人流淚的情節集中在西門鬧變成牛那裡,我看到實實在在的血肉傷害,甚至感受到疼痛衝進我的眼睛,閉目逃避是無用的。

西門鬧生前有個兒子叫西門金龍,後來認了他家的長工藍臉為後爹。五十年代,村裡需要樹立與地主劃清界限的新青年形象,西門金龍就是重點培養對象,因此,作為地主家兒子的西門金龍看到了他在社會上翻身的一道曙光。

誠然,人都要對自己的本性有所反抗,這是人性使然,在心智成熟後就要超越家族給自己帶來的束縛。衝與撞,搏與攬,在家族的桎梏裡撞個頭破血流,真正超越之時,也許是一片藍天,也許是更陰沉的黑暗。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西門金龍正式與後爹藍臉分家,帶著3畝地入了合作社,以示徹底革命。兇殘嗜血成了西門金龍與不進步的藍臉一家的交往方式。他先奏了藍解放,然後用油漆潑瞎了藍臉的一隻眼。

所以,這種極端的血肉縱橫式的家族鬥爭,都被化身為牛的西門鬧默默地留在眼裡的淚光中

西門金龍要求西門鬧犁合作社的地,但是牛隻認藍臉家的地,不為所動。然後,小說中最悲情的一幕出現了。西門金龍舉起皮鞭瘋狂的抽打牛,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了一場弒父的悲劇。西門鬧承受著兒子的鞭笞,並不反抗,只跪在那裡,最後在一片火海中拖著疲憊的步子死在了藍臉的1畝2分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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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父”是兒子超越父輩的固有心理,現實生活中並不是要殺,而是一種超越。莫言卻將這種心理用一人一牛來表現,在對面不相識的背景下,更勾勒出血色的悲情來,我讀來只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受,安靜地流下淚來。

接下來,是豬十六的故事,西門鬧轉世為豬,成為了一隻實力超群的豬,能爬樹、能翻牆,而且機智異常,莫言寫牲畜並不卑微愚蠢,都寫得很偉大。後來這個豬十六與一群新來的沂蒙豬鬥智鬥勇,是整部小說最有趣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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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鬧和新來的刁小三鬥了幾個回合後生出了英雄相惜的情感,豬十六敬重刁小三的義氣,幫他成為了豬王,後面就是人與豬的愛恨情仇了。

莫言在這個故事中充分發揮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荒誕性特徵,可也寫出了俠氣,這樣的安排是有笑淚在裡面的。最後,豬十六為了救西門家的第三代人,獻出了生命,其實是用正直俠義的氣節直接參與了西門家的生命軌跡,散去了對家族命運無法掌控的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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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土地中來的都要回到土地中去

生死疲勞,從生到死皆疲勞

對於中國人來說,土地的意義有些像人的血脈,它雖靜止不動,可能在人心中流浪,而且能夠將泥土的芬芳,一代代的傳遞下去。中國是鄉土的中國,每個華夏子孫都天然的不能與土地相分割,莫言將土地視為生命的母體,來去都要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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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小四的故事最能體現人的土地情結。西門鬧轉世為狗,在這個故事裡他參與了一段桃色事件,藍解放不愛合作(黃瞳與西門鬧三姨太的女兒),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此時的藍解放愛上了新華書店的龐春苗。春苗的頭髮留在瞭解放的身上。合作派狗小四循著頭髮的味道找到了他們私會的地方,一場抓小三的情愛大混戰就此開始。

然而,這個故事裡我們更要注意藍臉和他的土地,藍臉是唯一一個發現西門鬧轉世的人,他通過眼睛這一靈性的器官,發現了主人的秘密,他深知西門鬧正在經歷的一切。他要為東家守好土地。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藍臉堅決不入社,守著那1畝2分地,到生命的最後,這片土地也成了他的墳墓,他對藍解放說:

我死以後,不要用棺木,不用吹鼓手,你用葦蓆捲了我,把我缸裡的糧食都倒進墓裡,這是我地裡產的糧食,讓它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

後來合作得了癌症,也原諒了藍解放,成全了他和龐春苗,也葬在了這1畝2分地裡。小說裡寫藍臉帶著狗小四一切走進地裡,對著狗說,“掌櫃的,你也去吧”,於是這裡成了很多西門家人的墳場。

莫言為這片地裡的人寫了墓誌銘: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

或許,泥土是最具母性的,它養育了每一個人,而在一切終結的時候,一句“入土為安”才能讓所有的情感平靜下來。西門鬧望著土地裡的一家人,心中的怨恨早已消逝,當塵歸塵,土歸土時,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沒了意義。

《生死疲勞》:遺忘仇恨,停止輪迴,開啟有格調的新人生

《生死疲勞》最有價值的在於它的敘述視角是多變的,而且很準確,準確在以牲畜的視角是寫得非常逼真。寫驢就寫出了復仇的氣質,莫言寫驢寫得和馬一樣,可以飛奔,而且性格暴烈。他看到洪泰嶽逼問妻子白氏西門鬧的財產時,驢猛地竄進屋裡,將洪泰嶽的一隻胳膊撞斷了,那種狂怒的性格不僅是人的,也是驢的。

我覺得,莫言不僅能夠把驢寫成人,他要模仿驢的心理,我覺得這在技巧層面上挺難的。《生死疲勞》寫得好的地方也恰恰在這裡。

寫在最後:

莫言想通過《生死疲勞》講一個忘卻仇恨的故事,在人類歷史的尺度之下,任何私人的恩怨都是渺小的,無意義的。能看到這一層面的人,才能活出自己生命的格局。

遺忘,就是不被仇恨矇住,冤屈仇恨要遺忘。

還有,莫言說人不要自以為是,人的壽命只比畜類長一點,也是有限的。人的生命就像流沙,很渺小,瞬間就過去了,所以要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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