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嵛山深处,听村民回忆鬼子进村:本村的二鬼子也祸害人,更可恨

那年秋天,翻阅了些昆嵛山抗战时期的史料,突然想到山里转转,亲耳听听山里百姓说点什么。

从无染寺往东南行,峰峦奇峻,少有人踪。峰回路转,绕过崮山,突然望见一些石峰被劈掉半边,像巨大的伤口朝向天空。石材厂一家接一家,巨大的方石和切割好的石条石片堆在路边,路上全是碎石粉末,车子在纷扬的白粉中前行。查地图,这里属文登界石镇,是烟台、威海、文登三市交汇处。

叠峦起伏中,路边出现一个村落。在村口下车,遇见一位老太太,她见了生人有点惊讶,问:“你要找谁家啊?”

我说我想找人讲讲这里老辈子的事儿,比方说日本鬼子那时候。

老人一听哈哈笑了:“这个疃,以前叫于家庄,后来说有重名的,改叫于家村了,家家户户都姓于。俺就是在这疃儿长大的!俺这个人啊平常就爱跟孩子们讲老辈子的事儿,俺闺女老是笑话俺……”

“您也姓于吗?”

“俺不姓于,俺叫刘玉秀。俺姥姥家是这个疃的。俺是从小住姥姥家,长大了舍不得走,就又找了这村的女婿,还在这村过日子。”

“这村里,当初来过鬼子吗?”

“来过,就一次。”

下面,就是刘玉秀老人讲的鬼子进村——

“俺们在自己村里活得好好的,你个外人来捣什么乱啊?”

那是1942年。也是这么个秋天,这么个时辰,太阳快落山了。鬼子的一个马队进了村。他们是从文登城过来的。这附近都是大山,没有鬼子的据点。

当时,俺舅舅刚结婚,他出外干活,不常回来,家里就俺舅妈和俺姥姥。那天,邻居家的媳妇儿,按辈分我喊她大嫂子的也在俺家,一听到有人报信说鬼子来了,俺姥姥吓得说“赶快,赶快躲躲”。

不敢从前门走,她们往后院跑,后院不大,怎么能藏住人呢?墙角有口大缸扣在那儿,两个年轻媳妇儿使劲掀起缸沿儿,钻了进去,幸好挤得下。

俺姥姥拿起扫把在缸边、院子里一通划拉,瞅一瞅看不出什么来,颤颤着,回了屋。刚挨着炕沿,门就被拍响了。

鬼子那天是进村来住宿的。后来,我听村人议论,说鬼子可真会挑啊,那天,他们满村乱窜,挑中的都是房子拾掇得齐整洁净的人家。舅舅的新房也住上了鬼子兵。

俩媳妇在缸里头蹲了一宿,一点不敢声响,遭了罪了,俺姥姥也吓得一宿没睡。

小山村的宁静被打破了,只听得鬼语呜哇,鸡飞狗跳。

俺姥姥养的鸡,被鬼子提溜走了,到空地上架起火来烤着吃了。

“母鸡是留着下蛋的,怎么能吃哪?”刘玉秀现在说起来还是很气愤,又比划着说:“等鬼子走了,空地上那些鸡毛收拾起来,堆这么高!”

鬼子把马拴在她姥姥家门口,翻箱倒柜,到处撒目,找到半麻袋刚收的穄子,扛起来就去喂马了。“那是人吃的,是给他喂马的?”她又气愤起来。

鬼子喂着马,又冲着她姥姥喊“召西!”姥姥听不懂,那个鬼子就比划,看还是不懂,就念叨着“召西!召西!”往屋里冲,原来,他是要找炊帚,扫马槽。

“俺的炊帚是刷锅刷碗的,怎么能拿去扫牲口槽哪?”刘玉秀质问,好像那个鬼子此刻就站在旁边。

这个一辈子没出于家村的老人认准一个理儿:俺们是在自己村里,按祖祖辈辈的规矩种地吃饭,活得好好的,你个外人来捣什么乱啊?

我问她穄子是什么呀?她说种了自己吃的,并不解释。后来按照发音查了查,觉得大概是这个“穄”字,即不粘的黍类,又叫糜,适合山地种植,但产量较低,早就没有种的了。

我问,鬼子那次进村,没干杀人放火的事吗?刘玉秀说:“开枪来,不过没死人。”

正说着呢,远处走来个老太太,刘玉秀赶忙招手喊她过来,对我说:“她公爹的二兄,那天就是捡了条命,你问问她。”兄,一般指哥哥,但山里话却是弟弟的意思。

那老太太的娘家是邻村的,话不多:“俺那二叔,是跟鬼子反嘴呗。”反嘴,就是反驳顶撞的意思。

她说:“俺叔在家不爱提这事儿。俺公公他们背后有时候说起来,那天,鬼子老是喝呼他干这个干那个,他不情愿,就反嘴。鬼子火了,就朝他开了一枪,俺叔命大呢,打到肩膀上了,那血出的,吓死个人呢,好不容易养活过来了,可脖子歪了——到老都是歪的,歪得厉害!”老太太使劲梗着脖子,把头偏向右边,学她二叔的样子。

“二鬼子就是咱本村本疃的啊,也祸害人,更可恨。”

刘玉秀说,她更恨二鬼子。“鬼子老远地跑来祸害咱,可二鬼子就是咱本村本疃的啊,也祸害人,更可恨。”

她讲了个二鬼子的事:

俺村有个人当了二鬼子(姑且叫他于三吧)。有一次他跟着鬼子去邻村,强奸了一个闺女。这闺女家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全家去了东北。抗战胜利后,于三怕被清算,吓得逃到东北去了,再没敢回来。哎,怎么就那么有报应,解放后,有一天,邻村这闺女的家人走在大街上,就遇见了这个于三!当场喊起来,群众把他扭住,送进公安局。听说判了二十年。

刘玉秀又讲了一件事:

那年,咱的部队在崮头集村叫鬼子和二鬼子给围上了,就是(因为)二鬼子报的信。

她往东一指说,崮头集离这儿能有四五里地,那个村有家人家,儿子在文登城里当二鬼子,他爹看到咱的部队住进村里,就偷偷跑进城去告诉他儿子,他儿子报告给鬼子了。

我问,在这边活动的部队叫什么名?

“叫什么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高腿鸡’的部队也在里头。”她又往南一指:“因为刘家产村有个人,当时就是他队伍里,那次他们那帮人只跑出来几个,那个人腿受了伤——一颗子弹打到骨头上了,瘸了一辈子,到死都没取出来。这些事儿,俺这块儿的人都知道。”

查资料可知,崮头集已被列为文登党组织早期活动旧址,“崮头集遗址”作为著名战斗遗址简介如下:

“1941年8月24日拂晓,日伪军1500多人偷袭我崮头集驻军。战斗一开始,胶东军区五支队二团所属部队仓促应战,后经激烈的白刃战、巷战,予敌人以重大杀伤,终于冲出敌人的重围。”

胶东革命昆嵛山纪念馆的博客和界石镇政府网站上都有一篇文章《崮头战役——昆嵛山抗日救亡的又一座丰碑》,对战斗过程介绍得比较详细:

八路军了解郑维屏的动向后,趁天未亮把队伍撤到了界石镇崮头集村驻扎。开真观村住了一个连,西南崮头村也住了一部分兵。昆嵛区机关干部也随部队一起行动,发动群众为部队做饭、烙饼当干粮。三天时间,郑维屏联络了威海、文登、石岛、汪疃、回龙山等地的日伪军等反动势力共4000多敌人,1941年农历七月初二拂晓,敌人先从崮头集村东头攻击崮头集,第一声枪响时八路军战士还没起床,可能是哨兵打的,也可能是敌人打的。紧接着枪声越来越密集,接着小钢炮也响了起来,八路军战士出击应战。他们边打边向村西于家峦子方向撤,前头部队刚到于家峦子山坡下,发现于家峦子山顶也有敌人,42名指战员每人甩出一颗手榴弹,结果一颗也没有爆炸(后来才知八路军兵工厂有特务,制造了假手榴弹)。这时,日本鬼子隐蔽在于家峦子的两挺歪把子机枪,向八路军战士猛烈扫射,42人全部壮烈牺牲。“崮头集战役”又叫“于家峦子战役”,共牺牲八路军官兵400余人。

“高腿鸡”是谁?刘玉秀说这一带都这么叫,但并不太清楚。其实,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胶东“双枪老太婆”、于得水夫人吕凤斯。

昆嵛山深处,听村民回忆鬼子进村:本村的二鬼子也祸害人,更可恨

电影《山菊花》剧照

《苦菜花》中的于得海、《山菊花》中的于震海都是以于得水为原型,他组织领导了“天福山起义”,后来曾担任胶东东海军分区司令员。吕凤斯是《山菊花》主人公“桃子”的原型,是胶东抗战史上唯一的女营长,因个子高,腿很长,一夜能走130多里路,得“高腿鸡”的雅号,她也趁势用此名开展地下工作,留下不少传奇故事。吕凤斯晚年在威海度过,享年103岁。


文 | 周健荣

原文发表于《烟台晚报烟台街》

原标题:昆嵛山深处 听村民回忆鬼子进村


昆嵛山深处,听村民回忆鬼子进村:本村的二鬼子也祸害人,更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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