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中往事:那一场没有相逢的离别(全)

阮顺得 10月30日

汇中往事:那一场没有相逢的离别(全)

1987年汇中老师合影(供图:李艺)

前排左起:颜席俭 程绪英 阮德珩 罗倚虹 李直中(已去世) 王振铎 徐爱民 邓猴山(小北游) 宛春枝 孙一敏

后排左起:李艺 徐太法 高新民 尹宜中(已去世) 黄小华 毛春松 陈天宇 陈锦国 方华明 邓和光 孙玉保 陈传生 周荣茂 孟祥金

1990年,我进了汇中,所读班级是初一二班。当时刚满十岁不久,生得瘦瘦小小,在一群孩子中毫不起眼。却又因被取各种绰号而广为人知,颇有声名。

印象中我和许丽丽是同桌,前排坐着黄正,他一回头,三人就有说不完的话。这些话没油没盐,但暗藏心机,是一种智慧生长与人生演练。

黄正说,你和许是天生一对。并给取了个名:“许阮”。他用蹩脚的拼音把许阮两字放长,加速,合念成一个字。那意思是我和许丽丽两人在文字里搞男女关系。

我告诉他,你狗日的和人家许丽丽才是天生一对。不仅如此,你俩孩子的名我都取好了。黄正一愣,斜起眼睛无神地看着我。我沉吟片刻,说,那就叫着黄许郎吧!

实际上,我已经忘记和许丽丽同桌这回事。只是不经意间,想起黄正一脸坏笑回头说话的某个场景,才想起她也许真的坐在我身边。至于那年那月是否真有那么一回事,如今已查无对证了。

后来,我经常轻易地回想起,我和许丽丽度过了一段非常曼妙的时光。几乎天天头挨着头,眉开眼笑,小声地说着话儿。有时也会反唇相讥,在言语上你攻我守。她给我取绰号,“猴子精”,意为瘦到极点,简直比他妈的猴子还要瘦。我则称呼她为“白骨精”,不知缘由何意,大抵是讥讽女生善变。明明刚才还有说有笑,没翻几页书就开始翻脸了。

有一天,我冥思苦想,突然被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狗日的黄正看过《西游记》,就不难发现,“猴子精”和“白骨精”其实是一对生死冤家,那才是标准的绝配啊!

说到取绰号,不能不提陶焰明。这个章节一旦绕过,就像谈中国古代小说不谈四大名著一样。当时人们给陶焰明取名“素分”,一直不得要领。后来入了四川,才知其寓意深刻:打麻将胡了个基本牌。

有一次上课,陶焰明用粉笔在课桌上练习书法,写下“周放屁”三个大字,并向其同桌周衍超挤眉弄眼。不料被老师看见了,不由勃然大怒,伸出九阴白骨爪,重重给了他几记耳光。

陶焰明永远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嘻皮笑脸,一种是若无其事。他的后一种表情,将老师气得浑身发抖。陶焰明昂首走出教室,去厕所边,捧了一把池塘水将鼻血洗净。

陶焰明后来始终想不通,老子又不是写他,为何会遭此狠手?原来,这一天上的是周姓老师的生物课。陶焰明向“周放屁”展现粉笔书法,一得意就忘了形,没能避周老师的讳。由此可见,他挨打可谓水到渠成,就等周老师在几十人中看他一眼。当时,周老师打人后有一点心慌,他让陶焰明第一时间把鼻血清理干净,好像一个干了坏事的人急于毁灭罪证。

若干年后某一天,我问陶焰明,他说他忘记了。对于陶焰明而言,他的坏记性是回忆往事的灵丹妙药。

生物是很枯燥的一门学科,好在不参加考试,枯不枯燥也就无所谓了。不过,讲到生物多样性,周老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说澳大利亚有一个动物,叫考拉,那是非常的可爱。于是,周衍超等人一致商议,将考拉这个名字送给我,一送就是三年。

我一直在想,如果周老师不谈及考拉,周衍超这帮鸟人就不知道考拉。如果周衍超这帮鸟人不知道考拉,就无法给我取想象力的名字。久而久之,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周老师“伤害”了我。后来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不来汇中,根本就不会听到周老师讲考拉。我细一想,这话在理。

于是,我天天想着给同学取绰号。追求命名权是追求进步一种表现,但由于话语权的缺失,似乎从未成功过。我甚至受到了来自父亲的警告。因为他和陈礼、杨林果的父亲当年都是同学。他曾经质问过我,你是不是对人家陈礼讲过,你在城里(陈礼),你老头子不就在城外(陈外)了?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后来我问父亲,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问过我。

到了初二,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开始整顿校风。有人说是孙校长为了保护女儿,一个叫孙雅琴的漂亮女生收到一沓情书,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大家说得有眉有眼,还说其中一个小子姓陈,就是我们二班的。不管怎样,这风算是刮起来了。

那一年,文革结束不过十几年,83年严打结束也不了八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次,汇中终于接过了整风大旗。

整风要求,各班要挑选一批后进生参加“学习班”。于是,挑选“学员”成为一个问题。

据传,我们的班主任孙一敏天资过人,就是因为祖上成份不好,才沦落为一名教书匠。孙一敏深知,参加所谓“学习班”对于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把决定权交给全班同学,由大家来投票决定人选。

孙一敏古文功底深厚,但对西学从未涉猎。不知古希腊先贤柏拉图,就是死于民主与选票之手。结果很不幸,我以微弱优势战胜周衍超,成为我们二班的柏拉图。为此,我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落下好处在于,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会挑战真理与权威。

1994年,进了初三复读班。一日午后大风起,气温陡然降到十来度。与来自洲头的复读生唐张兵打赌,着单衣于厕所风口处站立一小时,赌注为五元钱。一时围观者众,堪称里三层外三层。可以说,那是我们汇中校史上的传奇与绝唱。

那一年,恰逢期末考试作文题为《我真佩服他》。于是,复读班有十余人佩服了我。其余外班,也多有响应。毫不夸张地说,这绝对是吹牛的资本,我这辈子好歹也引领过一时一地之文风。

那是1990年秋天,一个星期天的傍晚,父亲骑车送我去学校。从三洲到汇口,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江堤。父亲要伺候田间的棉花,自然没闲功夫伺候我。这一次太阳已经下山,他趁田里的棉花都睡着了,抽空送我一程。

父亲推车走上黄堤,我背着书包,手提菜罐紧跟其后。迎面一男子摇摇晃晃地从车上跳下。这个人我不认识,父亲也不认识。他惊呼,这么小就上初中了?

是啊!父亲应了一下。他有点兴奋,整个人的声音甚至都为之颤抖起来。可他并没有意识到,我只能独自一人去迎接成长时代的到来。

父亲每天都在为庄稼的事发愁,我每天都在为吃饭的事发愁。

我们上学,一般要准备两罐菜。最常用的是那种普通罐头瓶,外加一个胶盖;或者是绿色塑料筒,原本用来装麦乳精的;再后来,又出现了扭盖式罐头瓶。

一罐装新鲜菜,去学校只能吃一两顿,久了就变味了。另一罐装咸菜,接下来要吃好几天。要是不够的话,周三可不上晚自习,徒步回家讨菜。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是由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决定的。

只要一放学,我和汤进、杨林果等人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食堂。有时第四节自习课,只要老师不在,就会提前几分钟开溜。

可是,等我们赶到食堂,一班的鲍光辉、李勇等人早已挤在窗口了。这帮家伙跑得并不快,只是他们的教室和食堂离得最近。好比一次不对等的赛跑,九十步当然可以笑一百步。

整个学校几百号学生,只有区区一个窗口,而且从不排队。因此,只要到了饭点,路上都是奔跑竞速的学生。

毫不夸张地说,汇中食堂好似古希腊竞技场,可以野蛮体魄,可以强健人格。一个人只要有力气,就能优先吃上饭。古人云,食色性也。对食用权和交配权的争夺,无疑是达尔文物择天竞学说的重要体现。

我不信邪,有一次硬生生挤在最前面,结果差一点被挤休克了。我甚至还和一个叫陶勇的初三学生干了一架。当然,所谓干架就是我骂了他,然后他打了我。

还有一天中午打饭,有一大高个,人站在我后面,但手伸到我前面去了。或许由于手臂过长,传感神经走了不少弯路,以至于连饭票也捏不住,一下子落进我的饭缸里。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直接将饭票含进嘴中。他把我拉到一边,上下搜身。我掏出空空如也的口袋,一脸真诚地对他说:你看,什么都没有吧!

这位老兄后来有没有考上高中,有没有考上大学,我无从知道。他最好去读医学专业的口腔系,只要拿出小手电,朝黑洞洞的嘴中晃一晃,那张一斤的饭票就无处遁身了。这样一来,对他来说,那个少年时代的谜团也就解开了。

打饭师傅姓张,有一不为人知的绰号“大毛子”。他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但我忘记了,姑且称其为小张。小张在食堂打了一辈子饭,打着打着,就成了老张。老张中间曾短暂离开过,去异乡贩卖小鸡崽。由于死伤过半,不得已只好回来继续烧火做饭。由此可见,伺候我们这些学生比伺候小鸡崽要容易多了。

食堂有时会卖菜,最常见的是烧豆腐、炒豆芽,两角钱一份。时隔二十年之后,记忆已经有些恍惚。或许,这菜须先卖老师,然后再卖给学生。那时,每周只有一两块零花钱,还要买学习用具,吃一顿新鲜菜尤为不易。

给老师打饭的师傅姓周,其稀饭馒头是一绝,所做粉蒸肉又是一绝。馒头两毛钱一个,粉蒸肉一块五一份,先卖给老师及其子弟。倘若有剩下的,再卖给那些眼巴巴等候的学生。

一个人对故乡的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其饭菜的记忆。

我做梦都在怀念那些咸菜的味道,辣椒片,辣椒酱,酸白菜,酸豆角,豆䜴,每一种咸菜都牵扯着我的味蕾和神经。后来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四处搜寻咸菜,那是故乡记忆的惯性使然。再后来落户四川,因为蜀地是泡菜王国。而泡菜,不过是故乡咸菜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我经常手捧白饭,挨个讨要咸菜。虽然经常碰壁,但是痴心不改。桂光辉母亲所做的水豆䜴堪称一绝,有一点辣,又有一点酸,两种味道恰到好处,形成酸辣。每次我去讨要,他只会给一勺。经不住软硬兼施,他会补上一小勺。有时他会反问,你倒是说说看,老子明天吃什么?我说,明天就是星期三了。

胡根福经常手拿一根勺子,挨个碗里挑一挑,一边吃一边评价:好吃!每个碗里走一圈,不声不响就吃饱了。不仅不用去食堂打饭,就连洗碗的程序也都省了。

汇中饭票在校园及其周边店铺可以自由流通。那张从天而降的饭票,后来被我换成其他东西。胡根福手中的饭票,差不多也花在其他地方。

比如,那个不知名的老奶奶,每天早上会挑一担发糕在食堂附近叫卖。发糕一毛钱一个,四两饭票可以换两个。由于围观者甚多,免不了有人浑水摸鱼。老奶奶着急地说,一个一个地来!

学校门口有个小卖部,一个陈姓老师媳妇开的,瓜子一毛钱一盅。上课时,教室后面都是悉悉索索的嗑瓜子声。斜对门小付商店的老板娘,打一桶冰凉的井水,放入色素和香精,就炮制成五分钱一杯的冰水。

学校对面还有个烧饼铺子,烧饼又脆又甜,两毛钱一个。我曾在早读时间光顾,结果被李艺老师抓住了。李艺训斥了我一通,讲了一番大道理。当时,我内心非常忐忑,简直是害怕极了。一来担心烧饼被没收,二来担心烧饼一凉就不好吃了。

汇口镇不大不小,吸引着周围的各个村庄。因此,汇口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生活姿态。

一个轧花厂,能把农民耕种的棉花变成钞票。它自身又因具备这种功能,而将自己与农村隔离开来。一个油脂化工厂,将棉籽变成棉油,将菜籽变成菜油。那些榨油剩下的废料,称之棉饼或油菜饼,通过嘎吱嘎吱的板车,又一次回到广阔的田地。那时中国的乡镇,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无非在小范围内实现自给自足。

每一个乡镇都有一个供销社,里面充斥着煤油、酱油、盐、糖的气味,还有毛巾、布匹、搪瓷缸和白球鞋。这里是实现物品交换的地方。只要有钱,可以像城里人一样购买各种商品。但是,供销社并不能把一个农村人变成城里人。能把农村人变成城里人的地方,是学校和电影院。

起初,三洲有个学校叫新沟小学,附近桂营、杨社乃至杨林等地都在此读书。后来,又建了东方红中学。因为三洲有五六千人,在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不仅团结了自己也团结了别人。后来,东方红中学并入汇口中学。程绪英、孙一敏等人,就由东方红中学的老师变成了汇口中学的老师。

学校是让农村人变成城里人的唯一途径。电影,则可以让人在恍惚间扮演城里人的角色。

1991年秋天一个星期一的晚上,我和杨林果逃离了晚自习,去电影院看一个黄梅戏班的演出。我们前后看了两三部戏,戏名已忘记了。记忆中花了五毛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笔精神食粮如果折算成物质食粮,那就相当于两个半烧饼,五个发糕,以及能吃一下午的瓜子。

这场真人演出给我带来的震撼,至今仍难以消弭。它好像在我心里放下一棵种子。虽然当时的土壤已经不复存在了,但这棵种子只要被记忆的风儿吹过,就会变成一颗参天大树。

我五岁那年,1984年,一个漆黑的夜晚,一条航船因为一个不可得知的原因停靠在长江边。那时还没有通电,所有夜晚都是由煤油灯接管的。我有幸登上了那条大船,和村里的大人一起看了电视,当时播放的是越剧《梁上泊和祝音台》。

三洲原是逃荒者的栖息地,也是说书唱戏艺人所乐于来到的异乡。在耳濡目染之下,每一个孩子的心里都种下了唱戏的种子。我看得似懂非懂,当看见蝴蝶飞上坟头,顿时陷入到无法理解的深渊之中。

也许,我四岁的理解与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不足以进入到疑惑的境地。这种疑惑,分明就是后来的经历与记忆所修改与覆盖的。不过从那时起,我明白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那个黑色小匣子给我带来的联想与延伸。

这一次,我看了黄梅戏班的演出,相当于在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中看到另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我们隔得那样远又那样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伸手可及。我心有不甘,想在两者之间建立某种联系,哪怕是一点点也成。

我拼命地朝台上挤眉弄眼,甚至从地上拾起果皮扔到台上。有一次甚至砸到一个演员身上。但那些舞台上的人们,他们是整个剧情的奴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哪怕是一点点生气的表示都没有。到了终场,灯光亮起的时候。我明白,这帮人终究要回归到台布之后,与我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电影院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同时又是宣传的高地,至少在那时的中国是这个样子的。而农村的广阔天地,则是各类戏班子的天然舞台。

听父亲说,年轻的孙一敏就是这样认识了自己的堂客。后来,我见过那个看上去与其他农妇毫无区别的女人。谁也不曾想到,她当年曾在随意圈起的一个舞台上唱戏,在人群的隙缝中多看了孙一敏一眼。于是,她把才子佳人的故事由舞台唱进现实,从此结束了四处漂泊的日子。

许多年后,露天草台戏班子进入了电影院,那种热爱戏剧的基因,则由孙一敏身上传承到我和杨林果身上。

第二天,我和杨林果主动找到了孙一敏认错。谁知他却微笑着,没有一句批评。他似乎很少有批评,最大的不满就是摘下老花眼镜,瞪着后方不听话的孩子一言不发,之后再语重心长地说上几句。

到了初三,有一天晚上睡觉说话。隔壁班的班主任破门而入,给了每人一记耳光。那耳光,好像一发炮弹打在脸上,差一点就开了花。一直到第二天,我的脸仍隐隐发烫。该老师破门而入一瞬间,周良宽迅速躲到门后,故而逃过此劫。

孙一敏得知此事,居然笑意吟吟,大有赞赏其聪明机智之意。这种宽容与温情,分明离不开戏剧土壤的浸润。

孙一敏古文功底深厚,对古文字词句的解析非常到位,堪称经典。有一年,我怂恿他写成稿,交给北师大一老编辑。电话里,老编辑对书稿质量赞不绝口。后来,我在北京见到了老编辑。他见我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顿时失去了信心。

那时,孙一敏要出书的消息传遍了汇口中学。从那以后,我已经不知如何去面对,如何去交代。总是隔三差五地梦见,孙一敏用抑扬顿挫的后山话吟诵着古文。初中时代的记忆,纵容在后来的时光中变得日益斑驳。但那样的一个场景,居然在梦中成了永恒。

孙一敏的才情还体现在作文教学上。记忆深刻的有一节课,孙一敏讲了一个关于学生迟到的故事。老师批评了这个学生。过了一会儿,又一个人来学校找到这个学生。原来,这个学生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孙一敏说一段故事,我们写一段作文。一节课下来,故事讲完了,我们的作文也就写好了。

那时,作文写得好的有束永香、陈昌宝,自然还有我。陈昌宝属于摘抄派,束永香属于才情派,我则是天马行空派。所谓摘抄派,就是善于模仿,看到好的句子就搬过来,不留一点痕迹。所谓才情派,就是有一点小脾气,敢于自由发挥。所谓天马行空派,就是乱写,偶有神来之笔。好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会灵一会不灵。

有一次,我参加学校作文比赛,要求写一篇游记。我写了《石钟山游记》,结果一不小心得了三等奖。孙一敏向我表示祝贺。我则告诉他,我根本就没去过石钟山。我又说,可能阅卷老师也没去过。其实我想告诉他的是,如果我有钱去石钟山,还不如拿来买烧饼,买发糕。对那时的我来说,吃点好东西比什么都实在。

若干年后,陈昌宝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年写过一手好文章,束永香在同学群外徘徊不进。摘抄派和才情派都变成了遗忘派。只有我,依然天马行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汇中食堂旁边,有一道用石头砌成的围墙。用石头意味着就地取材,用砖意味着人工制造。用石头而不是砖砌墙,表明了它的年代久远。

从围墙翻过去是一块甘蔗地,这块地属于占港村民。甘蔗是那个时代较为常见的经济作物,田间地头种一茬,略施一点棉饼,就能迎着阳光生长,味道很甜。汇口中学、电影院、轧花厂门口,是卖甘蔗最为常见的场所。卖甘蔗的板车,有时也会从各个村子走过。孩子们追逐其后,留下一路欢笑与哭喊。

一天中午,一帮学生翻过围墙,偷偷在地里折甘蔗。不料被村民发现了,呼啸而来。学生们四散开去,并无一人被抓获。村民找到年轻的陈传生,一口咬定就是学生干的。陈传生眉头一皱,那意思是你有什么证据?村民说,其他人我不好说,反正里面有个歪嘴。陈传生哭笑不得,找到歪嘴同学,说,其他人偷也就罢了,你这不是摆明着会暴露目标吗?

这堵围墙以及校内青砖细瓦的建筑,教室门前整齐的法国梧桐树,从教室到食堂路边,一到晴天就晒满被子的两排万年青,究竟为何人所建,为何人所植,如今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它们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最终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很久以前,校内驻扎过军队。掌管学校的人姓颜,其子是个数学奇才,在一场重要数学考试中创下了满分的佳话。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人就是颜尚青,他是103班班主任,同时也是102班数学老师。

记忆之中,颜尚青留着小胡子,讲课表情尤为生动。时而吹胡子瞪眼,把课堂氛围搞得紧绷绷的。时而和颜悦色,一边轻挥大手一边表扬某个同学。他总是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伢儿,你不要看他年龄小,但是很听话,很懂事。乡音乡情,说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到了202班,数学老师变成邓泽民。坊间传闻,邓因其父是副乡长,才得以进入汇中。邓也是数学奇才,学生当中有一个传闻,说他中考英语只考了八分。但作为数学老师,说人家英语不好显然不地道。

邓泽民上课,从头到尾都保持亢奋状态。兴致一来,会将中意的学生挨个表扬一遍。邓泽民一边看着学生,一边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道,我们班还是有一批好同学,比如梅乐洋,黄正,桂光辉,桂前勇,陈礼,束永香,董银花,等等。

遇到生气时,邓泽民会大骂,你个牛通的,滚出去!王飞虎、倪胜夫等人,记忆中都曾遭过他的骂。有一次,倪胜夫摔门而出,邓泽民紧追不舍,两人在操场上来回追逐,只留下一屋子学生。有人瞠目结舌,有人欢呼雀跃,拍掌叫好。

也许是代课老师的缘故,邓泽民对教学非常认真,对学生也极其真诚。那些对他的戏谑,恰恰是他平等待人的体现。

我坐在第一排,常常趁邓泽民写板书,伸手去讲台上拿粉笔。一节课下来,一盒粉笔往往会拿掉大半。有时出手不利,会将粉笔盒碰到地上。邓泽民回头扫了一眼,默默地把粉笔捡起来,又兀自无事地去写板书。

结婚时,邓泽民请了一星期婚假,回来穿了一件笔挺的黑西装。那件黑西装,据说价值六十元,这差不多是其工资的三分之一。那时候,邓泽民的爱人没有工作,在轧花厂卖桔子。课余,邓泽民会骑车去轧花厂,陪着爱人一同守水果摊,即便是遇到熟人也泰然自若。

1980年代,整个汇中呈现出勃勃生机,但它的生态似乎又是静止的。因为它的一进一出,是何其的艰难。就小学考初中而论,唯有优秀者才有机会考上。很多人为此复读多年,加上那时小学流行不及格留级制,很多人考进初中已十五六了。

由于害怕年龄超标,很多人将名字和年龄都改了。比如,方丽原叫方翠红,黄卫胜若干年后又叫黄卫锋。

有一些学生会分流到杨林中学、王湾中学。更多的人,则要追寻上一辈的足迹。不久后结婚生子,从此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到了初三,又设立了预选制度。那些平时成绩不佳者,被制度性地剥夺了参加中考的资格。为了考上高中,很多学生选择复读,甚至从初一再次读到初三。

高中阶段,三洲某女生曾创下复读十一年的佳话。高三毕业那年,已三十而立。当年的那些同学,她们的孩子差不多要读初中了。那些多年苦读,最终考取铁饭碗的人,则被传为一地佳话。张墩的陆建生兄弟,就归于此列。

1990年,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已开始松动了。

在此之前,三洲人外出务工,无非是在九江搞点副业。所谓搞副业,就是农闲季节在建筑工地找点活干。其视野和格局,仍以土地为主。几块钱一天,有一天没一天。

到了1990年前后,那些提前进入社会的孩子,纷纷加入南下打工潮。这个时代已经颇为慷慨地打开一道口子,让他们逃离世辈赖以栖居的土地和家园。

那时,汇口开始建设新区。汇口村的那一片土地,是通向杨社的必经之路,不久就以五六万元一亩的价钱被征用了。但人们很快发现,那些土地被分成一块块宅基地,每一块都要两三万元。很快,汇口新街建成了。三层高的汇口宾馆开业,还去九江请来了专业的礼仪小姐。汇口宾馆内设歌舞厅,那些生性浪漫内心柔软的老师,一度是其中的座上宾。

遥想当年,汇中老师的面容依旧清晰。但很难想象,他们在那样一个时代潮流中,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心态?

孙一敏、颜尚青、邓泽民等人,可以称其为老派老师。虽然在后来,颜尚青一度淡出了学生的视野。但他的传奇出身,以及独特的课堂教学风格,当归于此列。至于邓泽民,似乎此生专为数学而生。除了当老师,很难想象他还能干别的什么营生。

若干年后,邓泽民骑车从汇口赶回朱墩。我们在同马大堤上不期而遇,他跳下车,用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我。那一刻,我不禁泪流满面,一下子想起了久远的学生时代。

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孙一敏。孙一敏体质虚弱,经常周期性地生病。这就意味着,其他语文老师会周期性地出现在102班的课堂上。

代课老师叫吴宿林,戴着一幅金边眼镜,样子极为斯文,不知何许人也。吴宿林上课讲普通话,可是,像指北针总是习惯于指着北方一样,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撇成后山话。由于向来视三洲话为正统,汇口话还能勉强接受。一听吴氏普通话,和上李艺的课一样不知所云。李艺者,102班英语老师也!

那时,语文教科书照搬了原苏联那一套,字词句段落大意,都有一个统一标准。老师爱讲这个,考试也爱考这个。或许,颠倒一下才是真相。因为考试爱考这个,所以老师也爱讲这个。

吴宿林上课很少讲这一套,正因为不讲这一套,所以很少写板书。他的板书很潇洒,但书写极不规范,只是零星在黑板上写几个字。那是说话的一种补充,旨在加强语气而已。

一来听不清他的话,二来看不到他的字。由于无法记笔记,我陷入到惶恐之中。要是记不了笔记,我爹就说我上课不认真。要是上课不认真,就得挨我爹一顿揍。到了暑假,还要被罚去西湖种地。在四十度高温的棉花地,弯腰,起身,擦汗,劳作,犹如佛祖在菩提树下苦苦思过。

我爹板着脸问,你怎么上课不记笔记?

我说,吴老师从来就不写板书。

我爹半信半疑,以为吴宿林偏心,甚至跑到隔壁103班去打听。我童年时代的小伙伴,盛利、张进、程小亚等人,都是吴宿林的好学生。我爹见他们语文笔记都不全,也就彻底死了心。

吴宿林上课,最喜教人诵读,读得尤其有感情。至今仍记得,他教我们读《老山界》,还有王维诗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那腔那调,至今仍在耳畔鸣响,永远年轻。

记忆中,吴宿林最喜欢叫戢爱霞朗诵。两人前后言语,汇口话和后山话混搭,在记忆恍惚中也变成了一个味。

许多年来,这种把文章句子冰冷分割的粗暴做法,已渐渐为人们所遗弃。吴宿林的诵读式教学法,在时间中彰显了价值。我不知道,年轻的吴宿林在内心有没有面临这样一个抉择,是把语文之美尽现给孩子们,还是在既有教学方法推动之下,把语文教学作为将孩子们送上远大前程的一种手段呢?

汇中青瓦白墙的教室静静地矗立着,在阳光下,在风雨中,呈现着不同的姿态。可是,新时代的大潮不可避免地来到了。

我们能感受到的称之为新的东西,除了汇口街的游戏机,还有李艺购置的一台英文打字机。之前,英语考试用的都是油印手写试卷。现在,则换成了规整的打印试卷。那时,全校所有英文试卷,几乎都出自李艺之手。

打饭路上,曾见过年轻的李艺在窗前轻敲字母键,一时不由口瞪目呆。那是一个农家孩子对城市制造的好奇与向往。这种震撼,不亚于多年后第一次看见火车。

抛去物的层面不说,年轻老师源源不断地来到,带来了各种新潮的生活方式,以及全新的交流方式。

张一飞从未教过我,也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但给我乃至很多孩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张一飞喜欢抽烟,为人爱笑,经常毫不掩饰地露出被烟熏黄的大牙。每到夏天,夜幕降临,总会穿着拖鞋,手提凉席,和年轻的女朋友手牵手走向同马大堤外的小树林。或者,两人嬉皮笑脸地去买菜,再手牵手一起回学校。

总而言之,在张一飞身上,你很难看到老师那副威严的面孔。可以想象,课堂上的张一飞必定是张弛有度,笑骂自如,大受学生欢迎。

初三下学期,曾生了一场恰如其来的病,并以此为借口,借读于低一级的202班。

第一天晚上,在教室最后一排沉沉睡去。被人叫醒了,揉眼一看,正是年轻的班主任许明忠。许明忠拿起课桌上的书一看,居然是暗地里非常流行的《射雕英雄传》。他用一口纯正的南圩话,颇为平静地说,我们这是小庙容不下你这个大和尚,你哪里来还是哪里去。说完丢下小说,扬长而去。

物理老师何风华非常有个性,留着标准性的八字胡,常年穿一件黄色夹克。初四复读时,何风华讲了个笑话,逗得全班哈哈大笑。由于觉得好笑,我笑得稍微长了一点。何风华勃然大怒,骂道,上课时不许发出这种小酒馆里才有的怪笑声。

中考时,何风华问大家打算。谈及物理,很多人都表示要考一百二十分。我则表示,无需考得太多,一百分就足够了。何风华闻听此言,不由肃然起敬,觉得眼前这个小子是个人物。两人之间的对话,一时间竟有了禅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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