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中往事:那一場沒有相逢的離別(全)

阮順得 10月30日

匯中往事:那一場沒有相逢的離別(全)

1987年匯中老師合影(供圖:李藝)

前排左起:顏席儉 程緒英 阮德珩 羅倚虹 李直中(已去世) 王振鐸 徐愛民 鄧猴山(小北遊) 宛春枝 孫一敏

後排左起:李藝 徐太法 高新民 尹宜中(已去世) 黃小華 毛春松 陳天宇 陳錦國 方華明 鄧和光 孫玉保 陳傳生 周榮茂 孟祥金

1990年,我進了匯中,所讀班級是初一二班。當時剛滿十歲不久,生得瘦瘦小小,在一群孩子中毫不起眼。卻又因被取各種綽號而廣為人知,頗有聲名。

印象中我和許麗麗是同桌,前排坐著黃正,他一回頭,三人就有說不完的話。這些話沒油沒鹽,但暗藏心機,是一種智慧生長與人生演練。

黃正說,你和許是天生一對。並給取了個名:“許阮”。他用蹩腳的拼音把許阮兩字放長,加速,合念成一個字。那意思是我和許麗麗兩人在文字裡搞男女關係。

我告訴他,你狗日的和人家許麗麗才是天生一對。不僅如此,你倆孩子的名我都取好了。黃正一愣,斜起眼睛無神地看著我。我沉吟片刻,說,那就叫著黃許郎吧!

實際上,我已經忘記和許麗麗同桌這回事。只是不經意間,想起黃正一臉壞笑回頭說話的某個場景,才想起她也許真的坐在我身邊。至於那年那月是否真有那麼一回事,如今已查無對證了。

後來,我經常輕易地回想起,我和許麗麗度過了一段非常曼妙的時光。幾乎天天頭挨著頭,眉開眼笑,小聲地說著話兒。有時也會反唇相譏,在言語上你攻我守。她給我取綽號,“猴子精”,意為瘦到極點,簡直比他媽的猴子還要瘦。我則稱呼她為“白骨精”,不知緣由何意,大抵是譏諷女生善變。明明剛才還有說有笑,沒翻幾頁書就開始翻臉了。

有一天,我冥思苦想,突然被嚇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狗日的黃正看過《西遊記》,就不難發現,“猴子精”和“白骨精”其實是一對生死冤家,那才是標準的絕配啊!

說到取綽號,不能不提陶焰明。這個章節一旦繞過,就像談中國古代小說不談四大名著一樣。當時人們給陶焰明取名“素分”,一直不得要領。後來入了四川,才知其寓意深刻:打麻將胡了個基本牌。

有一次上課,陶焰明用粉筆在課桌上練習書法,寫下“周放屁”三個大字,並向其同桌周衍超擠眉弄眼。不料被老師看見了,不由勃然大怒,伸出九陰白骨爪,重重給了他幾記耳光。

陶焰明永遠只有兩種表情,一種是嘻皮笑臉,一種是若無其事。他的後一種表情,將老師氣得渾身發抖。陶焰明昂首走出教室,去廁所邊,捧了一把池塘水將鼻血洗淨。

陶焰明後來始終想不通,老子又不是寫他,為何會遭此狠手?原來,這一天上的是周姓老師的生物課。陶焰明向“周放屁”展現粉筆書法,一得意就忘了形,沒能避周老師的諱。由此可見,他捱打可謂水到渠成,就等周老師在幾十人中看他一眼。當時,周老師打人後有一點心慌,他讓陶焰明第一時間把鼻血清理乾淨,好像一個幹了壞事的人急於毀滅罪證。

若干年後某一天,我問陶焰明,他說他忘記了。對於陶焰明而言,他的壞記性是回憶往事的靈丹妙藥。

生物是很枯燥的一門學科,好在不參加考試,枯不枯燥也就無所謂了。不過,講到生物多樣性,周老師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說澳大利亞有一個動物,叫考拉,那是非常的可愛。於是,周衍超等人一致商議,將考拉這個名字送給我,一送就是三年。

我一直在想,如果周老師不談及考拉,周衍超這幫鳥人就不知道考拉。如果周衍超這幫鳥人不知道考拉,就無法給我取想象力的名字。久而久之,我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周老師“傷害”了我。後來有人告訴我,如果我不來匯中,根本就不會聽到周老師講考拉。我細一想,這話在理。

於是,我天天想著給同學取綽號。追求命名權是追求進步一種表現,但由於話語權的缺失,似乎從未成功過。我甚至受到了來自父親的警告。因為他和陳禮、楊林果的父親當年都是同學。他曾經質問過我,你是不是對人家陳禮講過,你在城裡(陳禮),你老頭子不就在城外(陳外)了?我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後來我問父親,他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問過我。

到了初二,不知什麼原因,學校開始整頓校風。有人說是孫校長為了保護女兒,一個叫孫雅琴的漂亮女生收到一沓情書,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大家說得有眉有眼,還說其中一個小子姓陳,就是我們二班的。不管怎樣,這風算是刮起來了。

那一年,文革結束不過十幾年,83年嚴打結束也不了八年。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次,匯中終於接過了整風大旗。

整風要求,各班要挑選一批後進生參加“學習班”。於是,挑選“學員”成為一個問題。

據傳,我們的班主任孫一敏天資過人,就是因為祖上成份不好,才淪落為一名教書匠。孫一敏深知,參加所謂“學習班”對於一個孩子意味著什麼。於是,他把決定權交給全班同學,由大家來投票決定人選。

孫一敏古文功底深厚,但對西學從未涉獵。不知古希臘先賢柏拉圖,就是死於民主與選票之手。結果很不幸,我以微弱優勢戰勝周衍超,成為我們二班的柏拉圖。為此,我鬱悶了很長一段時間。落下好處在於,從那時起,我開始學會挑戰真理與權威。

1994年,進了初三複讀班。一日午後大風起,氣溫陡然降到十來度。與來自洲頭的復讀生唐張兵打賭,著單衣於廁所風口處站立一小時,賭注為五元錢。一時圍觀者眾,堪稱裡三層外三層。可以說,那是我們匯中校史上的傳奇與絕唱。

那一年,恰逢期末考試作文題為《我真佩服他》。於是,復讀班有十餘人佩服了我。其餘外班,也多有響應。毫不誇張地說,這絕對是吹牛的資本,我這輩子好歹也引領過一時一地之文風。

那是1990年秋天,一個星期天的傍晚,父親騎車送我去學校。從三洲到匯口,要經過一段長長的江堤。父親要伺候田間的棉花,自然沒閒功夫伺候我。這一次太陽已經下山,他趁田裡的棉花都睡著了,抽空送我一程。

父親推車走上黃堤,我揹著書包,手提菜罐緊跟其後。迎面一男子搖搖晃晃地從車上跳下。這個人我不認識,父親也不認識。他驚呼,這麼小就上初中了?

是啊!父親應了一下。他有點興奮,整個人的聲音甚至都為之顫抖起來。可他並沒有意識到,我只能獨自一人去迎接成長時代的到來。

父親每天都在為莊稼的事發愁,我每天都在為吃飯的事發愁。

我們上學,一般要準備兩罐菜。最常用的是那種普通罐頭瓶,外加一個膠蓋;或者是綠色塑料筒,原本用來裝麥乳精的;再後來,又出現了扭蓋式罐頭瓶。

一罐裝新鮮菜,去學校只能吃一兩頓,久了就變味了。另一罐裝鹹菜,接下來要吃好幾天。要是不夠的話,週三可不上晚自習,徒步回家討菜。這條不成文的規定,是由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決定的。

只要一放學,我和湯進、楊林果等人就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向食堂。有時第四節自習課,只要老師不在,就會提前幾分鐘開溜。

可是,等我們趕到食堂,一班的鮑光輝、李勇等人早已擠在窗口了。這幫傢伙跑得並不快,只是他們的教室和食堂離得最近。好比一次不對等的賽跑,九十步當然可以笑一百步。

整個學校幾百號學生,只有區區一個窗口,而且從不排隊。因此,只要到了飯點,路上都是奔跑競速的學生。

毫不誇張地說,匯中食堂好似古希臘競技場,可以野蠻體魄,可以強健人格。一個人只要有力氣,就能優先吃上飯。古人云,食色性也。對食用權和交配權的爭奪,無疑是達爾文物擇天競學說的重要體現。

我不信邪,有一次硬生生擠在最前面,結果差一點被擠休克了。我甚至還和一個叫陶勇的初三學生幹了一架。當然,所謂幹架就是我罵了他,然後他打了我。

還有一天中午打飯,有一大高個,人站在我後面,但手伸到我前面去了。或許由於手臂過長,傳感神經走了不少彎路,以至於連飯票也捏不住,一下子落進我的飯缸裡。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想,直接將飯票含進嘴中。他把我拉到一邊,上下搜身。我掏出空空如也的口袋,一臉真誠地對他說:你看,什麼都沒有吧!

這位老兄後來有沒有考上高中,有沒有考上大學,我無從知道。他最好去讀醫學專業的口腔系,只要拿出小手電,朝黑洞洞的嘴中晃一晃,那張一斤的飯票就無處遁身了。這樣一來,對他來說,那個少年時代的謎團也就解開了。

打飯師傅姓張,有一不為人知的綽號“大毛子”。他有正兒八經的名字,但我忘記了,姑且稱其為小張。小張在食堂打了一輩子飯,打著打著,就成了老張。老張中間曾短暫離開過,去異鄉販賣小雞崽。由於死傷過半,不得已只好回來繼續燒火做飯。由此可見,伺候我們這些學生比伺候小雞崽要容易多了。

食堂有時會賣菜,最常見的是燒豆腐、炒豆芽,兩角錢一份。時隔二十年之後,記憶已經有些恍惚。或許,這菜須先賣老師,然後再賣給學生。那時,每週只有一兩塊零花錢,還要買學習用具,吃一頓新鮮菜尤為不易。

給老師打飯的師傅姓周,其稀飯饅頭是一絕,所做粉蒸肉又是一絕。饅頭兩毛錢一個,粉蒸肉一塊五一份,先賣給老師及其子弟。倘若有剩下的,再賣給那些眼巴巴等候的學生。

一個人對故鄉的記憶,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其飯菜的記憶。

我做夢都在懷念那些鹹菜的味道,辣椒片,辣椒醬,酸白菜,酸豆角,豆䜴,每一種鹹菜都牽扯著我的味蕾和神經。後來走過很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四處搜尋鹹菜,那是故鄉記憶的慣性使然。再後來落戶四川,因為蜀地是泡菜王國。而泡菜,不過是故鄉鹹菜的另一種形式罷了。

我經常手捧白飯,挨個討要鹹菜。雖然經常碰壁,但是痴心不改。桂光輝母親所做的水豆䜴堪稱一絕,有一點辣,又有一點酸,兩種味道恰到好處,形成酸辣。每次我去討要,他只會給一勺。經不住軟硬兼施,他會補上一小勺。有時他會反問,你倒是說說看,老子明天吃什麼?我說,明天就是星期三了。

胡根福經常手拿一根勺子,挨個碗裡挑一挑,一邊吃一邊評價:好吃!每個碗裡走一圈,不聲不響就吃飽了。不僅不用去食堂打飯,就連洗碗的程序也都省了。

匯中飯票在校園及其周邊店鋪可以自由流通。那張從天而降的飯票,後來被我換成其他東西。胡根福手中的飯票,差不多也花在其他地方。

比如,那個不知名的老奶奶,每天早上會挑一擔發糕在食堂附近叫賣。發糕一毛錢一個,四兩飯票可以換兩個。由於圍觀者甚多,免不了有人渾水摸魚。老奶奶著急地說,一個一個地來!

學校門口有個小賣部,一個陳姓老師媳婦開的,瓜子一毛錢一盅。上課時,教室後面都是悉悉索索的嗑瓜子聲。斜對門小付商店的老闆娘,打一桶冰涼的井水,放入色素和香精,就炮製成五分錢一杯的冰水。

學校對面還有個燒餅鋪子,燒餅又脆又甜,兩毛錢一個。我曾在早讀時間光顧,結果被李藝老師抓住了。李藝訓斥了我一通,講了一番大道理。當時,我內心非常忐忑,簡直是害怕極了。一來擔心燒餅被沒收,二來擔心燒餅一涼就不好吃了。

匯口鎮不大不小,吸引著周圍的各個村莊。因此,匯口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生活姿態。

一個軋花廠,能把農民耕種的棉花變成鈔票。它自身又因具備這種功能,而將自己與農村隔離開來。一個油脂化工廠,將棉籽變成棉油,將菜籽變成菜油。那些榨油剩下的廢料,稱之棉餅或油菜餅,通過嘎吱嘎吱的板車,又一次回到廣闊的田地。那時中國的鄉鎮,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無非在小範圍內實現自給自足。

每一個鄉鎮都有一個供銷社,裡面充斥著煤油、醬油、鹽、糖的氣味,還有毛巾、布匹、搪瓷缸和白球鞋。這裡是實現物品交換的地方。只要有錢,可以像城裡人一樣購買各種商品。但是,供銷社並不能把一個農村人變成城裡人。能把農村人變成城裡人的地方,是學校和電影院。

起初,三洲有個學校叫新溝小學,附近桂營、楊社乃至楊林等地都在此讀書。後來,又建了東方紅中學。因為三洲有五六千人,在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不僅團結了自己也團結了別人。後來,東方紅中學併入匯口中學。程緒英、孫一敏等人,就由東方紅中學的老師變成了匯口中學的老師。

學校是讓農村人變成城裡人的唯一途徑。電影,則可以讓人在恍惚間扮演城裡人的角色。

1991年秋天一個星期一的晚上,我和楊林果逃離了晚自習,去電影院看一個黃梅戲班的演出。我們前後看了兩三部戲,戲名已忘記了。記憶中花了五毛錢,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筆精神食糧如果折算成物質食糧,那就相當於兩個半燒餅,五個發糕,以及能吃一下午的瓜子。

這場真人演出給我帶來的震撼,至今仍難以消弭。它好像在我心裡放下一棵種子。雖然當時的土壤已經不復存在了,但這棵種子只要被記憶的風兒吹過,就會變成一顆參天大樹。

我五歲那年,1984年,一個漆黑的夜晚,一條航船因為一個不可得知的原因停靠在長江邊。那時還沒有通電,所有夜晚都是由煤油燈接管的。我有幸登上了那條大船,和村裡的大人一起看了電視,當時播放的是越劇《樑上泊和祝音臺》。

三洲原是逃荒者的棲息地,也是說書唱戲藝人所樂於來到的異鄉。在耳濡目染之下,每一個孩子的心裡都種下了唱戲的種子。我看得似懂非懂,當看見蝴蝶飛上墳頭,頓時陷入到無法理解的深淵之中。

也許,我四歲的理解與記憶還是一片空白,不足以進入到疑惑的境地。這種疑惑,分明就是後來的經歷與記憶所修改與覆蓋的。不過從那時起,我明白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那個黑色小匣子給我帶來的聯想與延伸。

這一次,我看了黃梅戲班的演出,相當於在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中看到另一個活生生的世界。我們隔得那樣遠又那樣近。我們之間的距離,伸手可及。我心有不甘,想在兩者之間建立某種聯繫,哪怕是一點點也成。

我拼命地朝臺上擠眉弄眼,甚至從地上拾起果皮扔到臺上。有一次甚至砸到一個演員身上。但那些舞臺上的人們,他們是整個劇情的奴隸,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哪怕是一點點生氣的表示都沒有。到了終場,燈光亮起的時候。我明白,這幫人終究要回歸到檯布之後,與我們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電影院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同時又是宣傳的高地,至少在那時的中國是這個樣子的。而農村的廣闊天地,則是各類戲班子的天然舞臺。

聽父親說,年輕的孫一敏就是這樣認識了自己的堂客。後來,我見過那個看上去與其他農婦毫無區別的女人。誰也不曾想到,她當年曾在隨意圈起的一個舞臺上唱戲,在人群的隙縫中多看了孫一敏一眼。於是,她把才子佳人的故事由舞臺唱進現實,從此結束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許多年後,露天草臺戲班子進入了電影院,那種熱愛戲劇的基因,則由孫一敏身上傳承到我和楊林果身上。

第二天,我和楊林果主動找到了孫一敏認錯。誰知他卻微笑著,沒有一句批評。他似乎很少有批評,最大的不滿就是摘下老花眼鏡,瞪著後方不聽話的孩子一言不發,之後再語重心長地說上幾句。

到了初三,有一天晚上睡覺說話。隔壁班的班主任破門而入,給了每人一記耳光。那耳光,好像一發炮彈打在臉上,差一點就開了花。一直到第二天,我的臉仍隱隱發燙。該老師破門而入一瞬間,周良寬迅速躲到門後,故而逃過此劫。

孫一敏得知此事,居然笑意吟吟,大有讚賞其聰明機智之意。這種寬容與溫情,分明離不開戲劇土壤的浸潤。

孫一敏古文功底深厚,對古文字詞句的解析非常到位,堪稱經典。有一年,我慫恿他寫成稿,交給北師大一老編輯。電話裡,老編輯對書稿質量讚不絕口。後來,我在北京見到了老編輯。他見我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頓時失去了信心。

那時,孫一敏要出書的消息傳遍了匯口中學。從那以後,我已經不知如何去面對,如何去交代。總是隔三差五地夢見,孫一敏用抑揚頓挫的後山話吟誦著古文。初中時代的記憶,縱容在後來的時光中變得日益斑駁。但那樣的一個場景,居然在夢中成了永恆。

孫一敏的才情還體現在作文教學上。記憶深刻的有一節課,孫一敏講了一個關於學生遲到的故事。老師批評了這個學生。過了一會兒,又一個人來學校找到這個學生。原來,這個學生之所以遲到,是因為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孫一敏說一段故事,我們寫一段作文。一節課下來,故事講完了,我們的作文也就寫好了。

那時,作文寫得好的有束永香、陳昌寶,自然還有我。陳昌寶屬於摘抄派,束永香屬於才情派,我則是天馬行空派。所謂摘抄派,就是善於模仿,看到好的句子就搬過來,不留一點痕跡。所謂才情派,就是有一點小脾氣,敢於自由發揮。所謂天馬行空派,就是亂寫,偶有神來之筆。好像段譽的六脈神劍,一會靈一會不靈。

有一次,我參加學校作文比賽,要求寫一篇遊記。我寫了《石鐘山遊記》,結果一不小心得了三等獎。孫一敏向我表示祝賀。我則告訴他,我根本就沒去過石鐘山。我又說,可能閱卷老師也沒去過。其實我想告訴他的是,如果我有錢去石鐘山,還不如拿來買燒餅,買發糕。對那時的我來說,吃點好東西比什麼都實在。

若干年後,陳昌寶已經忘記了自己當年寫過一手好文章,束永香在同學群外徘徊不進。摘抄派和才情派都變成了遺忘派。只有我,依然天馬行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匯中食堂旁邊,有一道用石頭砌成的圍牆。用石頭意味著就地取材,用磚意味著人工製造。用石頭而不是磚砌牆,表明了它的年代久遠。

從圍牆翻過去是一塊甘蔗地,這塊地屬於佔港村民。甘蔗是那個時代較為常見的經濟作物,田間地頭種一茬,略施一點棉餅,就能迎著陽光生長,味道很甜。匯口中學、電影院、軋花廠門口,是賣甘蔗最為常見的場所。賣甘蔗的板車,有時也會從各個村子走過。孩子們追逐其後,留下一路歡笑與哭喊。

一天中午,一幫學生翻過圍牆,偷偷在地裡折甘蔗。不料被村民發現了,呼嘯而來。學生們四散開去,並無一人被抓獲。村民找到年輕的陳傳生,一口咬定就是學生乾的。陳傳生眉頭一皺,那意思是你有什麼證據?村民說,其他人我不好說,反正裡面有個歪嘴。陳傳生哭笑不得,找到歪嘴同學,說,其他人偷也就罷了,你這不是擺明著會暴露目標嗎?

這堵圍牆以及校內青磚細瓦的建築,教室門前整齊的法國梧桐樹,從教室到食堂路邊,一到晴天就曬滿被子的兩排萬年青,究竟為何人所建,為何人所植,如今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因為它們真真切切地存在過,最終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很久以前,校內駐紮過軍隊。掌管學校的人姓顏,其子是個數學奇才,在一場重要數學考試中創下了滿分的佳話。這個傳得神乎其神的人就是顏尚青,他是103班班主任,同時也是102班數學老師。

記憶之中,顏尚青留著小鬍子,講課表情尤為生動。時而吹鬍子瞪眼,把課堂氛圍搞得緊繃繃的。時而和顏悅色,一邊輕揮大手一邊表揚某個同學。他總是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伢兒,你不要看他年齡小,但是很聽話,很懂事。鄉音鄉情,說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到了202班,數學老師變成鄧澤民。坊間傳聞,鄧因其父是副鄉長,才得以進入匯中。鄧也是數學奇才,學生當中有一個傳聞,說他中考英語只考了八分。但作為數學老師,說人家英語不好顯然不地道。

鄧澤民上課,從頭到尾都保持亢奮狀態。興致一來,會將中意的學生挨個表揚一遍。鄧澤民一邊看著學生,一邊看著天花板,喃喃自語道,我們班還是有一批好同學,比如梅樂洋,黃正,桂光輝,桂前勇,陳禮,束永香,董銀花,等等。

遇到生氣時,鄧澤民會大罵,你個牛通的,滾出去!王飛虎、倪勝夫等人,記憶中都曾遭過他的罵。有一次,倪勝夫摔門而出,鄧澤民緊追不捨,兩人在操場上來回追逐,只留下一屋子學生。有人瞠目結舌,有人歡呼雀躍,拍掌叫好。

也許是代課老師的緣故,鄧澤民對教學非常認真,對學生也極其真誠。那些對他的戲謔,恰恰是他平等待人的體現。

我坐在第一排,常常趁鄧澤民寫板書,伸手去講臺上拿粉筆。一節課下來,一盒粉筆往往會拿掉大半。有時出手不利,會將粉筆盒碰到地上。鄧澤民回頭掃了一眼,默默地把粉筆撿起來,又兀自無事地去寫板書。

結婚時,鄧澤民請了一星期婚假,回來穿了一件筆挺的黑西裝。那件黑西裝,據說價值六十元,這差不多是其工資的三分之一。那時候,鄧澤民的愛人沒有工作,在軋花廠賣桔子。課餘,鄧澤民會騎車去軋花廠,陪著愛人一同守水果攤,即便是遇到熟人也泰然自若。

1980年代,整個匯中呈現出勃勃生機,但它的生態似乎又是靜止的。因為它的一進一出,是何其的艱難。就小學考初中而論,唯有優秀者才有機會考上。很多人為此復讀多年,加上那時小學流行不及格留級制,很多人考進初中已十五六了。

由於害怕年齡超標,很多人將名字和年齡都改了。比如,方麗原叫方翠紅,黃衛勝若干年後又叫黃衛鋒。

有一些學生會分流到楊林中學、王灣中學。更多的人,則要追尋上一輩的足跡。不久後結婚生子,從此過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到了初三,又設立了預選制度。那些平時成績不佳者,被制度性地剝奪了參加中考的資格。為了考上高中,很多學生選擇復讀,甚至從初一再次讀到初三。

高中階段,三洲某女生曾創下復讀十一年的佳話。高三畢業那年,已三十而立。當年的那些同學,她們的孩子差不多要讀初中了。那些多年苦讀,最終考取鐵飯碗的人,則被傳為一地佳話。張墩的陸建生兄弟,就歸於此列。

1990年,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已開始鬆動了。

在此之前,三洲人外出務工,無非是在九江搞點副業。所謂搞副業,就是農閒季節在建築工地找點活幹。其視野和格局,仍以土地為主。幾塊錢一天,有一天沒一天。

到了1990年前後,那些提前進入社會的孩子,紛紛加入南下打工潮。這個時代已經頗為慷慨地打開一道口子,讓他們逃離世輩賴以棲居的土地和家園。

那時,匯口開始建設新區。匯口村的那一片土地,是通向楊社的必經之路,不久就以五六萬元一畝的價錢被徵用了。但人們很快發現,那些土地被分成一塊塊宅基地,每一塊都要兩三萬元。很快,匯口新街建成了。三層高的匯口賓館開業,還去九江請來了專業的禮儀小姐。匯口賓館內設歌舞廳,那些生性浪漫內心柔軟的老師,一度是其中的座上賓。

遙想當年,匯中老師的面容依舊清晰。但很難想象,他們在那樣一個時代潮流中,究竟處於一種怎樣的心態?

孫一敏、顏尚青、鄧澤民等人,可以稱其為老派老師。雖然在後來,顏尚青一度淡出了學生的視野。但他的傳奇出身,以及獨特的課堂教學風格,當歸於此列。至於鄧澤民,似乎此生專為數學而生。除了當老師,很難想象他還能幹別的什麼營生。

若干年後,鄧澤民騎車從匯口趕回朱墩。我們在同馬大堤上不期而遇,他跳下車,用一臉無辜的表情看著我。那一刻,我不禁淚流滿面,一下子想起了久遠的學生時代。

開學後,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孫一敏。孫一敏體質虛弱,經常週期性地生病。這就意味著,其他語文老師會週期性地出現在102班的課堂上。

代課老師叫吳宿林,戴著一幅金邊眼鏡,樣子極為斯文,不知何許人也。吳宿林上課講普通話,可是,像指北針總是習慣於指著北方一樣,總會在不知不覺中撇成後山話。由於向來視三洲話為正統,匯口話還能勉強接受。一聽吳氏普通話,和上李藝的課一樣不知所云。李藝者,102班英語老師也!

那時,語文教科書照搬了原蘇聯那一套,字詞句段落大意,都有一個統一標準。老師愛講這個,考試也愛考這個。或許,顛倒一下才是真相。因為考試愛考這個,所以老師也愛講這個。

吳宿林上課很少講這一套,正因為不講這一套,所以很少寫板書。他的板書很瀟灑,但書寫極不規範,只是零星在黑板上寫幾個字。那是說話的一種補充,旨在加強語氣而已。

一來聽不清他的話,二來看不到他的字。由於無法記筆記,我陷入到惶恐之中。要是記不了筆記,我爹就說我上課不認真。要是上課不認真,就得挨我爹一頓揍。到了暑假,還要被罰去西湖種地。在四十度高溫的棉花地,彎腰,起身,擦汗,勞作,猶如佛祖在菩提樹下苦苦思過。

我爹板著臉問,你怎麼上課不記筆記?

我說,吳老師從來就不寫板書。

我爹半信半疑,以為吳宿林偏心,甚至跑到隔壁103班去打聽。我童年時代的小夥伴,盛利、張進、程小亞等人,都是吳宿林的好學生。我爹見他們語文筆記都不全,也就徹底死了心。

吳宿林上課,最喜教人誦讀,讀得尤其有感情。至今仍記得,他教我們讀《老山界》,還有王維詩句“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那腔那調,至今仍在耳畔鳴響,永遠年輕。

記憶中,吳宿林最喜歡叫戢愛霞朗誦。兩人前後言語,匯口話和後山話混搭,在記憶恍惚中也變成了一個味。

許多年來,這種把文章句子冰冷分割的粗暴做法,已漸漸為人們所遺棄。吳宿林的誦讀式教學法,在時間中彰顯了價值。我不知道,年輕的吳宿林在內心有沒有面臨這樣一個抉擇,是把語文之美盡現給孩子們,還是在既有教學方法推動之下,把語文教學作為將孩子們送上遠大前程的一種手段呢?

匯中青瓦白牆的教室靜靜地矗立著,在陽光下,在風雨中,呈現著不同的姿態。可是,新時代的大潮不可避免地來到了。

我們能感受到的稱之為新的東西,除了匯口街的遊戲機,還有李藝購置的一臺英文打字機。之前,英語考試用的都是油印手寫試卷。現在,則換成了規整的打印試卷。那時,全校所有英文試卷,幾乎都出自李藝之手。

打飯路上,曾見過年輕的李藝在窗前輕敲字母鍵,一時不由口瞪目呆。那是一個農家孩子對城市制造的好奇與嚮往。這種震撼,不亞於多年後第一次看見火車。

拋去物的層面不說,年輕老師源源不斷地來到,帶來了各種新潮的生活方式,以及全新的交流方式。

張一飛從未教過我,也從未和我說過一句話,但給我乃至很多孩子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張一飛喜歡抽菸,為人愛笑,經常毫不掩飾地露出被煙燻黃的大牙。每到夏天,夜幕降臨,總會穿著拖鞋,手提涼蓆,和年輕的女朋友手牽手走向同馬大堤外的小樹林。或者,兩人嬉皮笑臉地去買菜,再手牽手一起回學校。

總而言之,在張一飛身上,你很難看到老師那副威嚴的面孔。可以想象,課堂上的張一飛必定是張弛有度,笑罵自如,大受學生歡迎。

初三下學期,曾生了一場恰如其來的病,並以此為藉口,借讀於低一級的202班。

第一天晚上,在教室最後一排沉沉睡去。被人叫醒了,揉眼一看,正是年輕的班主任許明忠。許明忠拿起課桌上的書一看,居然是暗地裡非常流行的《射鵰英雄傳》。他用一口純正的南圩話,頗為平靜地說,我們這是小廟容不下你這個大和尚,你哪裡來還是哪裡去。說完丟下小說,揚長而去。

物理老師何風華非常有個性,留著標準性的八字鬍,常年穿一件黃色夾克。初四復讀時,何風華講了個笑話,逗得全班哈哈大笑。由於覺得好笑,我笑得稍微長了一點。何風華勃然大怒,罵道,上課時不許發出這種小酒館裡才有的怪笑聲。

中考時,何風華問大家打算。談及物理,很多人都表示要考一百二十分。我則表示,無需考得太多,一百分就足夠了。何風華聞聽此言,不由肅然起敬,覺得眼前這個小子是個人物。兩人之間的對話,一時間竟有了禪意。

-THE EN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