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去年此时,第一次拿到白马雪山护林员肖林的书稿,是通宵达旦的一口气读完的,那野性的思维和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如巨大的磁石,在之后的整个冬天紧紧地吸附着我。这些年不断路过白马雪山去到梅里雪山,却从来不知道白马雪山藏着这样浩瀚的生命全景,于是提前摘选了滇金丝猴和白马雪山曲宗贡的故事和大家分享。

一年过去,取名《守山》的这本书终于出版,终于有机会摘选另一段我个人最喜欢的章节分享给大家:讲肖林的家乡,面朝梅里雪山、俯瞰澜沧江的江波村,和可能很多常走滇藏线的人都容易忽视的日尼神山。

任何一种传统文化里都藏着与自然相处的智慧,在江坡村和日尼神山的故事里,肖林讲到大自然的禁忌、限制,和对人类的敲打、提醒。被同时兼有保护神和破坏之神的山水养育了一辈又一辈,藏族人从自己的文化中不疾不慢地长出了一套与大自然共处的规则。虽然这些规则也许不被当代的世人理解,但藏族人喜欢讲“伏藏”,高僧大德会用法力把它们封存在石头里、流水中……几百上千年后,会有“伏藏师”横空出世,那时手伸进石头中,就如同伸进泥巴里;捞向水中,金子会自动跳到手心……山、水、石、草中,皆可能是“伏藏”之地。

如果你也走过滇西北,也曾穿过白马雪山,希望可以在文末留言里听到你和它们之间的故事,我们会请肖林老师选出五条留言的作者,送上这本珍贵的《守山》。

中国有一条奇怪的山脉——横断山脉,在层层横贯东西的山脉中,突然有一组高山偏偏要纵横南北,不管什么样的大河到了这里,都要生生被扳出几道弯,实在霸气。它是欧亚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碰撞形成的一组山脉,如今,这个地带仍然构造复杂,且构造运动十分活跃。地壳的长期挤压,轻易地把山捏出无数沟沟壑壑。而整个横断山脉最紧张的地段就在德钦附近,大地在这里被挤压、浓缩,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这三条影响整个东南亚的河流在此并聚,这就是著名的三江并流。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藏族人祖祖辈辈地生活着。

我们的祖先,他们最早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安家的呢?没有人说得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候的人类不像现代人这么娇嫩,而似一芥草籽,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萌芽、繁衍。就好比江坡村,据说最早在这里居住的只有十二户人家,慢慢地,也就发展出了这么大的村庄,有了我的爷爷,我的爸爸,我,还有我的两个女儿……

从我这样一个渺小人类的角度来看,滇西北的图景是这样的:干旱少雨的干热河谷,激流涌荡般的原始密林,还有看上去严寒冷酷的高山峡谷……干旱、泥石流、地震等灾害已经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这里的藏族人真是在大自然中讨生活,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灾祸来了,抱怨都听不到一句,你可以说这是人类的坚韧,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无奈。大地广袤,但留给人类的可能性并不多。

人类在一个极其艰辛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这本身就极具美感和诗意,饱含生存的智慧。

春忙秋收,四季流转,人类和动物顺应自然的召唤生息繁衍。滇西北的藏族人,每年一到春日,便忙着在村庄边的农田中播种;春夏之际则会跑到高海拔的山顶,伏在地上眼巴巴地找虫草;到了夏天,又忙着到山里采集菌子;秋天忙着收割;到了10月份,又是另一种忙碌:盖房子、办喜事、串亲戚……从春到秋的时光都交给大自然,冬日则留给自己和家庭,一忙一闲,休养生息,与天地相合,这样的生活中自蕴含一种内在的生命之美。

每日的生活也是有节律的。每天早上起床便要诵经,再到屋顶的香台上燃起敬佛的香供,给家中佛龛献上最干净的水。如果一家人长期出门在外,不能保证每天都换新鲜的水,就要供上水果、青稞籽、大米这些因水而生的物品,有的人家还会供盐——滇西北有传统盐田,而盐得自水中。远处高山牧场的藏族人,则会把认真打出的第一块最干净、最新鲜的酥油,拿去敬各路神佛,用它在佛龛旁边点上五个花瓣一般的点,作为贡品奉献。

到了藏地的人,很快便会折服于藏族文化那丰富的想象力。山上的五彩玛尼堆,山巅飘扬的风马旗……人的想象力尽力铺盖、装点着这片天地,因为我们藏族人是用自己最真的心、最诚的意,来敬这片山、水、天、地。大自然的灵气被提亮,人类生活在一片有着禁忌和限制的大自然中。

这样的一个世界,人类是和野生动物共同分享的。童年时期,即使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在晚上逃出家门去玩耍,因为像狼这样的凶恶动物会随时从林子里溜进村庄。

最凶险的是高山牧场,天高地远,野生动物出没,人成了弱者。我没有在牧场度过完整的夏季,但放过羊。包产到户后,每家轮流放羊,羊羔个头小,放养任务通常落在十岁左右的小孩身上。就像小朋友上幼儿园一样,所有的羊羔早上被送去放养,傍晚再被接回家。

轮到我做“羊倌”时,“哗啦啦”集了上百只小羊,我胸有成竹地把它们赶去山上草多的地方。要一次性把所有羊都赶到草多的地方,这样一天还能稍微有些闲暇,要不然就得跟在羊后面追啊追,一会儿这只跑到那个山头吃草去了,一会儿另一只又没影儿了……

我放羊放得好,中午总能抽出空来打个盹儿。有一次正眯着,却听到羊的叫声很紧张,睁眼一看,可不得了,一只金雕正俯冲而下,双爪凌厉一抓,抓住一只身形比它还大的山羊,像拎毛绒玩具一样拎走了。我跳了起来,一路追着雕,一路大喊。雕越飞越快,猛地把羊向下甩向一个山谷——这就是雕的聪明之处,它知道自己没有力气再把挣扎的活羊叼远,就把羊先摔死再享用。雕选择了一片极为陡峭的山崖,似乎料定人类无法插上翅膀到达此处。我横下心,四肢并用才下到山崖底,一边护着羊羔,一边拿石头砸向大雕。雕终于飞走了,可我却忍不住哭了,死了一只羊,我怎么交代呢?而且山崖很陡,我自己下来都费劲,怎么把羊背回村子呢?“唉!”我不停地抹着眼泪,不断地拍着那只不幸的羊羔,左拍右打,羊羔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从五六十米的高度被猛摔向岩石,它竟然只是摔晕了。就这样,这只羊羔又跟着我重回羊群。想一想,生命真是顽强啊!

被这样的山水养育了一辈又一辈,也被大自然这样敲打提醒着,从我们的文化中不疾不慢地长出了一套规则,成了我们世代相传的与大自然共处的准则。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白马雪山有丰腴的森林为人们提供庇护,也有荒凉之地检验人们的坚毅和智慧。摄影/肖林

童年时,我最喜欢跟在“阿曲”屁股后面。妈妈说,阿曲是全村最善良、最有本事的人。那个时候,江坡有七八个阿曲。江坡村中有一座庙,但没有喇嘛和僧人,也没有寺院那种代代传承宗教知识的“学校”功能,但这座庙却是村庄佛事活动的集中点。佛事活动的维护和召集者就是阿曲,阿曲不需要出家,但又比一般人更懂佛法。他们大多是面目和善的老爷爷,不像老奶奶一样喜欢摩挲我的小脸。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整天手脚都闲不住,我很喜欢去给他们帮忙。

村子里每个月都有一次佛事活动,每一次阿曲们都会做上一大块“促”ཚོགས།。“促”就是把各家的糌粑凑起来,搅成百家粮,再拌上牛奶、白酒、红糖、酥油、藏红花、奶酪……所有让小孩子馋得流口水的食物都会被拌进去。做“促”的时候,我总是争着去干活儿,把洗了又洗的小手伸进大盆中,撩起来时散发出的全是香味,忍得实在难受,但也不敢偷吃一口。因为妈妈说了,这可是敬神用的,神吃了之后人才可以分享,只有敬完神佛之后的“促”才能保佑我们。等啊等,一大块美味终于做好了,被供在佛坛上,等佛事活动结束,每家就可以分到一块。终于吃到口时,心都美酥了。

并不是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阿曲,事实上,有阿曲的村庄非常少。江坡村的阿曲传统由来已久。八十年代初宗教政策恢复之后,阿曲们才又出来组织大家恢复宗教节庆活动。一般的活动阿曲就可以做,非常复杂的则会再请喇嘛。

村民们热热闹闹地烧香、念经,不过大家参与的祭祀活动都是很表面的。我如果不是每天跟在阿曲后面,也不会知道每一个佛事活动之前,阿曲们都要连续做上几天的法事。附近的村子都羡慕我们有阿曲,还羡慕江坡村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佛事祭祀,祭祀之后还能分到念经后有加持作用的“余多”ལོ་གཏོར།。出远门之前,用干净的手捻上一点“余多”,撒在火里,再把烟撩到脸上,使劲吸上一口气,这个烟熏就可以将你的五脏六腑清洁一新。江坡村人对阿曲的敬奉完全发自心底,他们是江坡的骄傲,也是江坡人凝聚力的来源。他们承接了古老的智慧,帮我们守着这方家园的安宁。

我参加工作以后,妈妈开始鼓励爸爸多参加这样的活动,并且劝他去做阿曲,“家里有我,还有大儿子,其他的都不用你管啊”。爸爸不是一个种田能手,他靠四处做木工赚钱。他还有点懒,杀猪宰羊之类的事一律不干,家里所有重活累活本来就全落在妈妈身上,但一个女人去杀大牲口,显然应付不来,只能花钱请别人来干。随便换上另一个女人,都会指着鼻子骂老公:“一个男人连只鸡都杀不了,还算什么男人!”但我妈妈却会自豪地说:“我老公不杀生,这太好了,是多大的功德和福分,我要支持他。”

青稞收获时是一年最忙碌的时节,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爸爸却还是两手一背,最多给大家做个饭。这时我妈妈又说:“这是你爸爸的福分,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他该受的罪、该享的福就是注定了的。如果他可以轻松过日子,这就是他的福分啊!”我从心底里认同妈妈的善良,却不能接受她的这份牺牲,何况这份牺牲背后还有我以及家里其他人的牺牲。如果不是我一直做着妈妈最坚实的支撑,她怎么可能对我父亲有这么理想化的解释。我对这一切感到很矛盾,但也只能接受。我常年在外工作,调到德钦后,一个月能回一次家都是奢侈,姐姐和两个弟弟也已经分别成家立户,家都安在了迪庆州

政府所在地中甸,父母身边自然由我当家。一对年迈的父母,七亩地,两个年幼的女儿,全靠我的妻子一人打理,我这个“当家人”只是挣工资,最多再拿拿大方向上的主意,辛劳琐碎的日常事务全都架在妻子的肩头。

有一天,我被妈妈一个电话叫回了家。此时既不是春种秋收的农忙季节,也不是传统的节日,但妈妈下了命令:必须回趟家!那时候还需要搭车回去,我在路边等了半天才来了一辆大卡车,翻身坐进车斗,里面竟还有几个江坡老乡,都是跟我一样莫名其妙被叫回去的。车只能到山底,又步行了几个小时,等我们看到村子里老人们一张张眉飞色舞的脸才算放下心来。原来村子里不仅没有出事,还迎来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抬泥人!

我们这一辈江坡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仪式,连父母那代人一辈子也只经历过两三次。那几天,妈妈喜得合不拢嘴:“抬泥人可好啦,抬一次,我们村子就能太平很长时间,你们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都能得到保佑,很灵的!”

原来,“抬泥人”这样的祭祀活动,无论准备还是执行都十分操劳,不仅要求阿曲的水平高,更要求他能“无私”——相传负责这个活动的居士会面临“巴切”。“巴切”的意思是身心受到伤害,或者折寿,所以阿曲们没有一个主动提出来做。直到这一年,庄稼收成很不好,牛羊一个个病倒了,连生病的村民都好像越来越多,流言渐起,说我们村子有了“脏东西”,需要做一场大的清洁的法事。

最终,一位最年长的阿曲站了出来,揽责在身,立下决心要为村里举行一次“抬泥人”仪式。

“抬泥人”不知道是江坡哪一辈祖先传下来的,我在其他藏地从未听说。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人一回到村里,就发现了整个村子竟比过年还热闹,寺院里也是香火鼎盛。要抬的泥人需要好几天来准备,要用糌粑塑成一团一米多高的巨大人形,糌粑软塌塌的,当然无法成形,所以里面还掺了不少粘固用的藤条类的坚固物,塑好的泥人身上还要涂满红色,看着更加危险了。

到了祭祀的大日子,江坡所有的青年男子全都打扮起来,浑身藏装,列成长队,敲锣打鼓去送泥人。泥人代表了整个村子的灾难、病痛、不吉利等所有“脏东西”,我们这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要把它送进澜沧江!

一米多高又软塌塌的东西,送过去真不容易。首先,泥人太沉,村里所有小伙子都需要上阵,还得借助各种绳子、木杆;其次,泥人是软软的一大坨面疙瘩塑的,当然不能五花大绑,只能借助绳子的力量将其牵制捆牢。

需要十六个人抬的架子终于抬起来了。从山坡上往下行,什么都不带几乎也要走四五个小时,更何况现在还加了这一大坨软乎乎的怪物。大家喊着号子,但步调再一致,也做不到完全的四平八稳,“哎!往左边斜啦!”“啊!往前扑啦!”随时都能听见“停!停!”的喊声。我们这群年轻人稍有点情况就扯着嗓子吼,好像不大声喊叫就没有参加这场盛事似的。做糌粑的老居士随时上去左扶右撑,一旦发现泥人身上有了缝隙,还要赶紧上手糊补。在一片紧张的大呼小叫声中,泥人好几次“遇险”,又险险地挺了过来,倒是我们这些抬泥人的被搞得狼狈不堪。就这样,下坡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晚上终于到了澜沧江边,泥人也累坏了,眉眼全走了样,身体半塌向一边,眼瞅着就要倒了。

“快点放到江里!”大家毛手毛脚地把泥人放进水里,总算完成了任务,刚松了一口气,又有人大喊:“它转过脸来啦!”抬泥人前,村里的所有阿曲都千叮咛万嘱咐,泥人的脸一定要一直冲着前方,也就是和村子相反的方向,要是脸朝着村子的方向,就意味着灾祸会重新回来,我们的泥人就白放啦!

所有人都急了,用石头使劲地砸泥人,刚才还被呵护备至,转眼就人人追打,泥人无辜地晃了几下,就“咚”的一声沉下去了,所有人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满意地走回村子。那天,村里集体聚餐,连好久吃不到的牛肉,都吃了个满嘴香甜。

“抬泥人”的活动我只经历了这一回,估计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回。

从理性角度来讲,“抬泥人”是人类长期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被逼迫而想出来的“自我安慰”的文化解决方式。“抬泥人”仪式结束之后,大家都纷纷议论身边好的转变:牲口不再病了,粮食也长好了。我不会相信这些改变和“抬泥人”有着直接的联系,这是我的理智在说话;但从感情上,我分明在这样的仪式中感受到整个江坡的凝聚力,还有那些真实畅快的欢乐。它们如时光炼出的珍珠般镶嵌在我的往昔岁月中,结成了我对江坡今生难忘的深情。这样的日子有多欢畅,在外时的乡愁便有多深。

人们常说,大山如父,长河如母。将大自然的恩情与父母的养育之恩相比,听多了难免会觉得这种说法俗套,另外也是因为人类习惯了大自然的给予,就像习惯了父母的爱护一样,日久天长,并不觉得需要去感恩。人类太善忘了,让人随时拥有感恩之情的,往往不是已经拥有的爱,而是正在经受的难熬的艰辛。一旦处于一个随时都会迸发泥石流和洪灾的地区,人们才会意识到大自然平日里的恩德,才会面对一口食、一瓢水,也思考并感恩它的来处。

无论是在家乡江坡,还是在我后来工作的白马雪山保护区,人类都不得不臣服于横断山脉的巨大威力之下。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如果没有肖林,澜沧江边的江坡村也会被我们擦肩而过、视而不见。没有生命,风景再美也会缺少力量。摄影/肖林

德钦最难的一直是交通。1994年,滇金丝猴考察归来,我下定决心花了一万两千元买了一辆二手北京吉普。当时我参加工作已经十一年,这笔钱几乎是我的全部积蓄了。没有车子,雄伟壮阔的大山大河就是手铐和脚链。我这辈子搭的顺风车太多了,有时要傻乎乎地等上两天,才能碰到一辆有空位还愿意搭载乘客的车子。有时,来的只是一辆慢如蜗牛的挖土巴的车子,车上唯一的空位置就是那个装土巴的锥形斗,再无奈也得坐进去,人在斜斗里无法固定身体,车一摇晃,手脚就会挤到一处。

自古通往山区的道路就是艰难的,何况在这壮观雄伟的三江并流地,海拔从2000米直跨越到5000米。高原地质脆弱,坠石、塌方只是寻常小事。整个白马雪山保护区面积广达22万公顷,最高的村庄在海拔4000米以上,最低的不到海拔2000米。金沙江边、森林中、山顶上,到处散布着人类居住的痕迹。在这样的地方,路就是大山的血脉,只有开出了路,人类才能在大山大河间自由流动。

白马雪山保护区的历史,也是一部路的历史。

在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之前,214国道就像刺刀一样,在白马雪山保存最完好的一片原始森林中划出一道口子。因为要为公路开道,路周围的原始森林也被毁了,这道“口子”也越撕越大。214国道是外界去往德钦的必经之路,几经变迁,刚开始是土路,接着土路加宽,后来又变成碎石路、柏油路、二级公路,之后又扩大路面,再后来又通隧道……以至于新修好的道路不到两三年又要加宽,改造频繁,或许是因为路的标准提高了,但对保护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浩劫。

所有的山和水都是国有资源,国家决定保护就要保护,国家决定要砍要挖,那也由不得我们。我们保护者只是替国家守着这份国有资源而已。如果没有这份心态,我们迟早会被保护区的工作气死、急死,不过就算这样,我的情感还是忍不住时时“泛滥”。

参加工作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们保护工作者的主要任务就是植树——在214国道周边的砍伐区内重新植树造林。但在后来一次次的公路开挖工程中,我们造的这片林子一次次被毁得乱七八糟。我特别伤心,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树就这么被毁了,感觉我们的心血、时间,甚至过往的青春,都被任意践踏了。

白马雪山保护区内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一次修路,发生在修建保护区北部一段公路时。曾经有一群滇金丝猴生活在这一片原始森林里,但后来发生了一次虫灾,防治病虫害的相关机构实施了烟雾防虫,本想毒死害虫,结果却害死了不少滇金丝猴,从此这个种群便跑到更北的森林中去,再也没有回来。1990年,德钦县政府发文要在这里修建一条新公路,路线的选择颇有“深意”:放弃了金沙江边平坦的地区,而要上到海拔4000多米的原始森林中,据说是因为多了几公里的投资。公路倒是建成了,但此后山中和山下的村子发生的泥石流和塌方也多了起来,而且因为公路沿途路段地质条件差,行驶危险,没过几年,这条路就时断时通。而之后再修建的新公路,还是回到当初建路的首选,金沙江边那条平坦的地域开路。

“日卦”རི་བཀག,意为“封山”,是指用宗教信仰的力量禁止周边百姓人为影响自然环境,大到打猎、砍树,小到捡拾干柴、采集蘑菇。定期进行的封山活动,虽然出于藏传佛教中不杀生、敬畏神灵等观念,却在客观上保护了自然生态的完整性。如果用现代环境保护的理论去分析,每个“日卦”的地区,或者环境脆弱,或者是养育一方的水源地。封山之地就像是一个小型的自然保护区,只是这种保护不靠现代环保观念推动,而运用了藏族人的传统自然知识,依靠的是宗教的约束力量。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研讨会,在会议中听几位资深环保专家滔滔不绝地讨论,如何利用藏传佛教达到保护生物多样性的目的。作为藏族人,我内心非常排斥这样的说法。放眼全中国,资源最丰富、物种保护最好的地方肯定在藏区,但这是多少代藏族人用生命传承下来的,“利用”一词未免显得小气,而且就算“利用”了宗教,自然环境便能如金刚护体一般坚不可摧吗?与其“利用”,倒不如讨论藏文化中究竟有什么、是什么,真正值得其他文化在保护自然中学习和借鉴。

先回到日尼神山。

“日尼”རི་སྙིང་།,意为“山的心脏”。日尼神山就矗立在214国道旁,乍一看不那么显眼,只是干热河谷中一座灌木密布的山体,可如果把视线抬升,便会看到日尼神山的山底浑圆,山体一路缓缓上升,山的线条利落清爽,在顶端汇集成一个整体,安宁雄浑,威严雄壮。日尼神山“山之心”的名字和它的山形大有关系——如果俯瞰下去,它俨然就是这片滔滔山浪中跳动的心脏。

日尼神山脚下是金沙江大拐弯,壮观奇特,激发人类想象出一个又一个的精彩故事。而走进日尼神山,很容易就可以发现林麝、矮岩羊、斑羚、苏门羚等大型野生动物,它们蹄子翻腾,跑出一溜轻快的蹄声。这些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即使在白马雪山的大森林中也不容易见到。由此可见日尼神山的野生动物密度之高、数量之多,在整个白马雪山保护区都是一个神奇的存在。究其原因,还是信仰的力量。原来,日尼神山的山脚下便是东竹林寺。东竹林寺及周围信仰群众历来保护和尊崇这座神山。东竹林寺在建寺之初,也就是三四百年前,便定期对寺院周边的森林施行“封山”。藏传佛教作用于信教群众的心灵,在对民众的教化结果方面,效果更甚于普通的环境保护主义宣传。

据说,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神山当地一些不信佛教的人猎捕野生动物,导致野生动物基本绝迹。八十年代初,国家恢复宗教政策,信教群众和东竹林寺又把神山里的野生动物看护起来,就算当时没有人去巡护,也没有人敢放肆地去打猎,很快野生动物就多起来了,数量得到恢复。所以说,即使没有建立自然保护区,东竹林寺也一直在保护这座神山。

如今,不仅是日尼神山,白马雪山保护区其他地方的野生动物数量整体都得到了迅速恢复。生活条件好了,人们无须狩猎度日,不杀生也就成了人人顺应的道德准则。

藏文化中关于生命的文化体系细致入微。藏文中有几个专用词汇,类似汉语的“生命”:“索”སྲོག,相当于“命”的意思,某个有生命的东西死去之后,“索”也就相应失去;“囊细”རྣམ་ཤེས།,“意志”的意思;“拉”བླ།,魂,灵魂,肉身死去之后“拉”还存在;“益”ཡིད།,灵思、思想,是“身、语、意”中的“意”,指的是我们看不到的心中所思,而非大脑中所思考的东西。佛说,只要是在六道轮回中的有情众生,必要受到生、老、病、苦的折磨,只要没有进修成佛,就没有生命可以摆脱

六道轮回之“苦”。动物也在受着它们需要承受的“苦”。但是每个生命体中还有“佛种”,佛有慈悲之心,在每个生命中都种下佛种,只要修行便有可能脱离六道之苦,如果杀生,便是杀去了这颗佛种。

如果说宗教保护了大自然,最有效果的应该就是野生动物种群的恢复。但环境的很多改变是宗教也无力回天的。我不想只是大唱凯歌,因为就在2016年,日尼神山边上一个传统村落的最后一户人家,最终选择放弃祖辈相守的土地,搬往远处的新村居住。

日尼神山周围有四个村民小组居住,最近的一个名叫“日尼角”,“角”的意思是后面。我不知道日尼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居住的,但在我工作的三十年里,我看着这里的村民一家家地搬了下去——缺水,太缺水了!

日尼神山有四个水源地,一个在转山路上,被大家奉为“乃曲”གནས་ཆུ།,意为“圣水”。据说用这处的水洗身体可以治愈疾病,其他三个水源地的水量都不大。离日尼角最近的水源地在日尼神山的山顶,说是最近的,来回也需要四个小时。按照藏族传统,大部分的神山山顶禁止女人上去,但是日尼神山开恩,来的女人如果是日尼角的,目的是来提水,就不会被降罪。这个水源是一口渗透性的水井,很多时候水只够捞上一桶,想要装满下一桶,就要再等上一两个小时。

日尼神山为什么缺水?当地传说已经对此做了一番解释。在当地传说中,莲花生大师一日骑着坐骑白狮子路过此地,坐骑却被日尼神山劫去,莲花生大师发威,使劲把日尼神山的山体攥成沙子,从此日尼神山成了个圆窝形,里面都是沙子,留不住水。还有一个传说,日尼神山缺水是因为神山的女儿隆巴瓦要出嫁,神山给的嫁妆是108处水源和108个树种,嫁完女儿,自己就干枯了。神山的故事说来说去,倒也带着些人类世界的无奈。贵为神山都要忍受干渴,何况人呢。

渐渐地,日尼角只剩下了最后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妇和两个没有办法娶亲的儿子。我每次去日尼神山都会劝自己多走上几个小时,去拜访这家人,希望外人的到访可以给这个孤独的人家送去一丝安慰。这家的老妈妈每次见了我,总会喜出望外地跑过来,用手摩挲着我的脸,待我像儿子一般。每次在老妈妈家住,水都是最珍贵的,哪怕渴得嘴角干裂,我们也不舍得喝上一口。

听家乡的老人说,江坡也曾经遭遇过一场大旱,人们实在撑不住了,收拾行囊准备永远离开故土。扶老携幼的江坡人,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向家园,这时突然看到村后山上有一段银丝闪耀——水!大家眼含感激的热泪回到村子,造渠引水,江坡人这才渡过这场劫难。

日尼角显然没有这份幸运。最后的这家人在2016年搬出来了,日尼角从此只归于历史。这就是发生在我眼皮下的故事,无奈又真实。野生动物如果达到绝对意义上的保护,就可以迅速恢复种群数量,但自然环境中总还是会有让人类束手无策、无法可想的地方,宗教并非万能。

同样是在白马雪山保护区,日尼角地处干热河谷,发生的灾祸为缺水;转到海拔略高的山地,有的地方却是水多成灾,尤其到了夏季多雨季节,水祸简直势不可当。

保护区内有一条溪流,从海拔近5000米的山顶直直冲到海拔2000的金沙江内,切线一样尖厉地贯穿了四个村子,地质危害极大。就在这几年,人们从水冲下来的一块巨石上,竟然发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财宝”——莲花生大师的天生像。

“天生像”是藏地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化现象。从石头里天然长出来的佛像就是天生像,它是佛法无边无际的威力见证。天生像经常出现在圣地,并被信仰群众用彩色勾描出来。一般游客很难区分哪个是刻的,哪个才是“天生”的。在保护区这条山沟里近几年发现的这处“天生像”,如果从唯物主义角度来分析,是随着当地老百姓环境意识的强化,他们打心眼里明白了,这片水域太需要保护,这尊莲花生大师像便应此心而“自然生成”。它直直面对着冲击而下的激流,仿佛随时准备跃身去阻止灾祸。我自己不会随便相信这种“新发现”,但也不会觉得这是场“瞎闹”。每次我们工作路过此地,都要抬头望一眼,大家的议论总会集中到同一个问题上:像吗?

和老百姓聊天,倒能从他们口中的这些“迷信”故事中感悟到不少。大概很少有地方会像藏区一样,可以用一副最平淡的心态来看待灾祸。有一次,和一个村子的老人们一起坐着,大家就聊开了:

「很久以前,所有神山要一起去桑耶寺开会,卡瓦格博就把我们整个地区的神山一起领着去了,到了那里,每个神山都要分担一个自然灾祸回来。我们的神山领回了洪灾,所以我们这个村子每两到三年就会有一次洪灾发生;永堆村子的神山领来了精神方面的毛病,所以那个村子每年都有一两个得精神病的,还有跳到江里死人的呢!关用村的神山领来了病痛,所以那个村子的人三天两头地头疼;那仁村子的神山领到的是农作物溃烂,所以每隔两三年,他们地里产的土豆就要烂一次……」

大家且说且笑,说的是神山的故事,但天降到自己头上的自然灾祸,就这么被解释成一种合情合理的存在。是啊,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藏地的神灵与鬼怪,我发自内心地敬重,因为这是我家乡的一部分。行走在藏地,这片土地仿佛长满魔幻,高兴了草会跳舞、云会翻身,煨桑的烟都升得端直,天上的神仙会满心欢喜地接纳人们的献祭。草木本无情,人类把自己的情感赋予它们本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藏文化中并非只是些童话故事,一旦进入其中,就会发现即使贵为山神,也生活在一个约束重重的环境里。所以,我们这些微小的生命个体,为什么还要奢侈地想着风调雨顺?难道人类生存的每一点顺畅,不都是从大自然那里讨来的吗?

近些年被很多人颂扬的所谓“藏族保护环境的传统文化理论”其实很简单,从我一个藏族人的角度看,根本不在于表面的那层信奉与敬畏,也不在于要相信天地中的那份超自然的力量。如果一定要参考,藏文化中倒是有两处可供借鉴:第一,懂得人类的局限,明白人类不能毫无限制地只是顺着欲望无限扩张;第二,环境要与一个人、一个地区的财富与前景甚至道德力画上等号,环境和人类的利益深深捆绑,损害环境便意味着损伤自身。

比如有一家人想要扩展老宅子,但老宅的背后是巨石,前面有两棵树,请来喇嘛算一算:石头动不了,而老树里面有掌管水的“鲁”神,也动不了。神灵为大,住老宅的人便放弃了大型改造,依旧别别扭扭地住在老屋里。人可以委屈自己,但是不能委屈自然,因为委屈自然的代价太大,或者是自己受到整个社区的指责,从此背负没有道德的声誉,或者是自己、家人甚至后代的财富健康都受到莫名的损伤。

在藏族人的心目中,一花、一草,一只羊、一条虫,都有神山赋予它们的职责,损伤一个便会伤及整体,一损俱损。这种观念和环境生态系统理论异曲同工。

但即便是我们极其重视对大自然的保护,周围环境还是变坏了。这是受整个国家甚至世界范围内大环境因素的影响,个体无力回天。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风马有蓝白红黄绿五种颜色,每到山顶或者垭口,藏族人便把风马挂到最高处,再用高亢的声音面对天地山河喊出“拉索啰......”,意为“神必胜!”人的喊声迎来山谷的回音,大山大河也在喊着“神必胜哦”,风马应声飘扬,五种鲜艳的颜色立时充满整个天地。这是藏族人用自己的想象力在装点大自然。摄影/肖林

白马雪山把澜沧江和金沙江劈开,澜沧江在山的西边流淌,金沙江穿过山的东边,两者直线距离不到十几公里。家乡江坡在澜沧江边,而工作的白马雪山保护区是金沙江和澜沧江的分水岭。澜沧江、金沙江,再加上白马雪山,就构成了我的生命轨迹。

我们藏族人说,父亲给了我们骨骼,母亲给了我们血液。大山大河里长出的生命,会再把大山大河郑重地放进生命之中。正如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出什么样的子女,什么样的自然环境也会养育出什么样的生命,对这个“家”,有爱、有亲密,也有恨、有怨。对着周围的大山大河,我们心情复杂。

在很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就对我们说,你们长大之后无论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吧。你要相信,你的背后一定有江坡的神山在护佑你,无论遇到多大的麻烦,家乡的神灵都会伸出他的手去援助你,而你要做的只是念起神山的颂文。颂文听来普通,其背后却是一部关于江坡神山的传奇。

据说江坡神山的山神是“格尼”དགེ་བསྙེན།。他原本是一位佛教密宗修行者,历来居无定所,四处找寻修行之所。来到江坡后,他就在一个山洞里闭关修行。有一天,修行洞穴正对面的山上有一只狗在猛追一头马鹿,马鹿惊慌失措,竟然误跳进澜沧江之中,猎狗止不住,也就跟着跳进了江。目睹生命瞬间即逝,自己却没能救助,修行者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竟也跟着跳入江中。因为修行深厚,死后他变成了一个凶神。有人解释说这是格尼与这头马鹿和这只猎狗的缘分使然。格尼中了心魔,威力无穷,从此江坡也有了无尽的灾难。后来,一位高僧朝拜卡瓦格博时路过江坡,听了格尼的故事之后,用佛力将格尼制服,引导他皈依了佛法,从此化成了江坡的神山,守护着江坡的人与物。

这座能降妖伏魔的神山就立在我们村下,山并不大,也不高,整体通红,在澜沧江边威严地守立着。

江坡神山法力无边,但只保护江坡自己的人。当年茶马古道通行,据说江坡商人要到达某个地方,这个地方提前一两天就会响起马帮的铃声,无端地刮起大风。江坡神山的威名顺着茶马古道传遍各地,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敢招惹江坡人。还传说,江坡神山曾经变出漫山遍野的士兵,吓跑了前来冒犯的土匪。

这些故事往往是在过年回家时听到,讲故事的是村中老者,听故事的是村里的年轻人。当一个人外出打工时,也许他只是一个在大城市里讨生活的毫不起眼的人,但只要千里归家,他的脸上就会洋溢出一种尊严的光彩。何况在我们的家乡,还有这座永远会给我们安全感、赋予我们信心的神山。

据说,因为江坡的神山很有名,从西藏方向来的藏族人到卡瓦格博朝山都要在这里停脚,先祭祀江坡的神山,再踏上前往卡瓦格博的朝圣路。年轻的时候,我和钟泰考察滇金丝猴种群,一路到了西藏芒康,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听说我是从江坡来的,都感叹道,江坡神山厉害啊!当年他们的马帮从神山对面过去都要小心翼翼,赶马的人甚至会用哈达把马铃铛塞紧,生怕惊扰到神山。

宗教政策刚刚恢复的时候,江坡人发现神山对面有人用哈达拴上钱,再挂到高处,作为献给江坡神山的供奉。江坡人渐渐觉得需要在山对面安一个铁箱子,能让这些自发祭祀的钱有个稳妥的地方放置保管。安好的铁箱子有半人高,钱很快就能把箱子塞满,但后来居然有人撬锁偷钱,最后人们干脆把箱子做成一个严严实实的铁箱子,只留一个很窄的口子,需要很耐心才能把钱掏出来。我每次路过时,都要用长棍子搅一下箱子,如果觉得多了,就用棍子把钱一点点地抠出来,装一大袋子,直接带去给村里负责的人。江坡村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坦坦荡荡来收钱,但这么做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面对神山时,会害怕自行取钱的行为被神山怪罪,但是我的个性向来如此,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我这一代藏族人从小受唯物主义教育,对这方土地的神灵、藏传佛教、藏医学之类的传统文化,完全是依照儿时最朴素的情感来理解。神山是否真的神灵?我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不会把在世间发财顺利等等功利的祈求托予神灵,但神山深深地矗立在我的心间——在那份厚重的关乎家乡的情感之中。

刚参加工作时,一个很老的护林员跟我讲:“江坡的神山可真是很有钱哪!有一段时间日尼神山没有钱,都要跑过来和江坡神山借钱。”

日尼神山在白马雪山保护区的范围之内。神山和神山之间有了瓜葛,连带着我这个江坡人也和日尼神山结下了三十多年的缘分。

2008年,我们成立了自己的NGO“白马雪山社区共管协会”。协会成员有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同事、东竹林寺的僧人们,以及社区里的热心村民。协会长期做日尼神山的项目。除了日常巡山,我们很快把注意力投向神山的垃圾问题。在传统藏族人的心中,一切物质终将回归于风、火、土、水,在他们心里根本没有“垃圾”的概念。远近的藏族人每年至少要来日尼神山转上一次,在圣水前洗一洗自己病痛的身体,然后就在刚刚磕完头的神山中随手留下垃圾。最多的一次,我们在山里连续清理了三天,用农用车运出好几车的垃圾!2016年,协会做的垃圾清理和垃圾教育项目被评委“福特汽车环保奖”二等奖。是的,垃圾项目做得好也可以得奖,因为这需要耗费比想象中多得多的心力与精力。

我极其享受在白马雪山各个村庄与社区的探访经历,这样的享受是属于眼睛、耳朵、鼻子的,也是属于脚的。秋天的时候,当你踩在刚刚剥完的核桃绿壳上,一年收获的欣喜都能传遍全身。这时,我总会想起江坡。

「如果没有白云让道,阳光的温暖怎么惠及众生;

如果没有晚霞让道,十五的月亮怎么照亮大地;

如果没有弦子,山乡的俊男们怎么展示他们的风采;

如果没有锅庄,孤寂的心胸怎么一抒快意……」

生为江坡人,到了如今已有五十的年纪,才发现自己对江坡的依恋和骄傲。乡亲们的弦子每一次都能把江坡人的激情点燃。无论在外是干公职还是做买卖,我们江坡老乡都无比团结。按照村子的传统,每年都有家庭轮流坐庄,招待全村子人一起射箭玩乐。这是全村人的约会,没有人敢爽约,也不会爽约,因为那样他就错过了今年最快乐的一场盛会啊!

时光往前走,那个力排众议、出来挑大梁承担塑泥人责任的阿曲早已作古,其他的阿曲们也都老了。江坡村现在还有五个阿曲,而且全部都有残疾,他们正在集体走向生命的尾声。而在他们之后,几乎再也找不到继承他们事业的下一代了。

有的时候,我会后悔年轻气盛时曾和他们做过恶作剧。年轻的时候回到家乡,谁不想撒开欢儿地闹上一闹?再

加上儿时的伙伴,平时各自天南海北,过年时才终于又聚在一起。一到春节,我们重回年轻!

春节要放爆竹,我本能地觉得那很不过瘾,爆竹人人放,我偏要不一样!那放什么?炸药!

大年初一清早,江坡村的所有壮年男子聚集在村头,像往年一样分配任务,大家分组上到村子附近所有的山头,燃起吉祥的烟。这个时候,村里的所有女人、老人和孩子都会从屋子里出来,望着山顶。瞧,所有壮年男人们都在上面为大家祈福呢!新年第一天的早晨,看着所有男人们都在上面守护着村庄,让煨桑烟直上蓝天,看的人心里无比地踏实和安宁。

这是一个显现雄性威力的时刻。当第一缕烟燃起,男人们要立刻喊将起来,点燃几长串鞭炮。山轰地响,力量充满整个山谷!

那一年,我带着一支队伍冲向几座山峰中的最高峰。按照规矩,等最高山头的煨桑点燃,鸣炮响起,其他几座山就要紧跟其后。我从朋友那里要来了炸药,小心翼翼地运回家,又和表弟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扛着死沉的炸药包上了山。看着脚底整个江坡村和旁边山头等待我们打响头炮的老乡们,我顿时升起一股创世纪般的豪情,点起火药引子就往山下扔去。没想到炸药还没落到底就炸响开来,山摇地动,我和表弟紧紧抱住树干才没有被甩出去。我的耳朵被震得轰鸣作响。“完了,这回闯祸了!”我们低着头回到村子。一个年老的阿曲气哄哄地反复喊:“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到了第二年,我没有胆量再背个炸药包回家,但是我从单位借了枪!在藏族人眼里,逢年过节的枪炮声最能代表阳气。正月十五的八点半,枪声要准时响起。小伙子们分队行进,我连续几年都能带队去最高的山头,就是因为我有枪。最高峰的第一声枪响之后,其他几个山头的火光和炮声便随之而起。不过我们的威风没耍长,很快枪支管制,炸药更是被严格限制,我们只能回归鞭炮和烟花了。

藏历历文中,有的时候春节之前的旧年二十九是整整两天,之后才到年三十。有一年,按照汉历算法,当晚就是大年三十,我们全家煎炒烹炸都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但到了下午四点多,一个老阿曲就满村子边走边喊:“除夕正日子是明天晚上,大家不要过错了啊!”全家都慌了神,我下了命令:“照样过!”在农村过年,不只是各家闭起门来团聚吃饭,还要放爆竹迎春节。当我家的爆竹声响起之后,旁边几家的爆竹声也紧跟着噼啪作响,原来大家谁都不甘心把欢乐憋到明天,都在等着谁第一个带头。整个村子很快就爆竹声响成一片,各家各户热闹地过起了年。

江坡的阿曲们依然拖着年迈的身躯,坚持每月的月供活动和一年几次的大型佛事活动。每次要开展大型活动之前,我都争取提早两天回到江坡。像童年时那样,端起大盆,往里倒进糌粑和红糖,我有的是一膀子的力气,很快就把“多玛”的面团和好,自豪地说:“你们来做吧!”老爷爷们捏起“多玛”,我继续留在旁边给“多玛”染色……我很享受那一切。

每年春节的法事要到夜里才结束。阿曲们回家的路程有些远,我不忍心让他们在黑暗中走上几十分钟,便有意留到最后,让所有老爷爷上我的车,我再一家一家地送回去。以前村里有车的特别少,现在就不需要我这样一个个送了。两三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商量,想带头给阿曲们准备点“功德钱”。阿曲做佛事活动历来都不计报酬,一辈子都是无偿奉献。有一个阿曲生病后退居二线,不再主动参与佛事活动。那天他静静地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拿了钱过去:“我知道您不缺这个钱,但这里也有您的份,而且是福分!”老人家接过钱,眼里莹莹地闪着光。

大年初三,当所有仪式都结束后,村民们还不能直接离开,都要在广场上等到阿曲们收拾停当全部出来后,一起跳个锅庄,祝天地、祝村落、祝福众生吉祥,之后才离开。而现在,很多年轻人只要天气一冷就不再等了,留在广场上的只有老奶奶和老爷爷,缩在一个避风处等着。

倡议给阿曲捐一些功德钱,哪怕只是三五元,既是为了感谢阿曲这么多年无偿为村子做佛事活动,也是为了挑战一些年轻人对佛事活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那种“佛事活动有或者没有,阿曲在还是不在,跟我没有关系”的态度让人心里难受,一些东西丢掉很轻易,但它只要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就是老家,无论我们多老,都可以回去做年轻的事。这些经历都让我对家乡生出牵挂,这是城里长大的人完全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我知道,改变的轨迹无法避免。

以前,土地产出的玉米个头很小,小到甚至要剥上半天才有一篮玉米粒。后来国家鼓励种植新品种,玉米颗粒越来越大,产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收割、剥开、出粒都非常快,但就是吃到嘴里没有味道。而且,这些玉米没有黏性,连饼子都做不成。接着,玉米秆的甜味也没有了,玉米秆越来越粗、越来越硬,牛都干脆不再啃了。

后来国家为了增加农民的收入,又鼓励种植葡萄。据说沿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干热河谷,是全中国都难找的葡萄种植沃土。江坡海拔2800米,是种植葡萄的海拔上限。农户们向往种葡萄的经济收益,纷纷种了起来。开始按照技术员的指挥,六天洒一次农药,洒完药回到家,就发现脸肿了、眼眶青了,严重的还要呕吐上好几天。但是说明书上却说,这些农药绝对无害。澜沧江边葡萄种植面积大的农户还觉得上面发的农药,药量不够大、药性不够强,就从外面买来毒性非常强的农药,大量地洒。种植葡萄后,我们这里的蜂蜜产量越来越低,葡萄地周边根本没法养蜜蜂。原本葡萄和蜜蜂相依相伴,现在硬生生地被折腾成死对头。低海拔种葡萄的老乡们还在埋怨,已经供应几代人享用的黄果、石榴等水果也总是生一种病,也许这种病的天敌捕食者已经无意中被农药清除了。

记得童年时放学回家,田埂、沟渠里全是青蛙,每天我都要闭着眼睛往回冲,以至于到现在我都害怕这种一蹦一蹦的动物。当我真的明白青蛙是庄稼的好帮手时,青蛙已经完全消失了。还有,小时候梨树开花总是伴着满树柳莺的啼叫声,现在,童年记忆中这种美丽的鸟儿却很难再飞回来了。

乡愁是一种记忆深处的想念,是衣食住行都会牵动的回忆。如今,家乡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回到家乡,乡愁却未能减弱,我们怀念的那个儿时的家乡再也无法追回。“有得必有失吧!”聊起来,大家都只能摇着头自我安慰。

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金钱为我的家乡拉起了改变的洪闸。1999年,政府号召地处偏远的村子搬到交通方便的地方,轰轰烈烈的“新农村改造”让金沙江边一夜之间多了好几处崭新的“新村”,一些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都选择搬离故土。

白马雪山保护区内也开展起生态移民工作。在滇金丝猴的重要栖息地附近几乎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有的村子的搬迁与滇金丝猴无关,更多是因为贫穷。人可以搬下山来到交通便利的地方居住,可几代人种过的土地却无法搬迁。于是,种田的人每天早上要坐着拖拉机回到老村子里出工,而放羊放牛的人干脆还在老家的破房子里继续住着。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搬迁其实更适合生意人和年轻人。

我们姐弟四人最终都把家安在了州府所在地,而江坡那个曾经的“噶最达”,只剩下一个破旧的房子。家里没有人继续务农,七亩良田也只能托给亲戚。我们不是生态移民,我对别人说了十几年传统文化对我们藏族人的重要性,但最终自己还是搬离了大山。这个故事有点忧伤,但说的不仅仅是我这一家,也是我们这一代藏族人的大致轨迹。

不过我感到幸运的是,两个女儿都在江坡老屋出生,童年都是在江坡的山水中度过。在那个年代,她们曾经因为是农村人而被城里人瞧不起,但现在想来,至少和老家、和大自然的这条线,在她们童年时就紧紧系牢了。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雾浓顶村正对着的雪山,是白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翻过扎拉雀尼,便是白马雪山核心保护区、可以托付肖林心魂的曲宗贡。

【尾声】

生在白马雪山

我出生在第一场大雪中。

第一场雪,

第一声啼哭。

妈妈说,

生在雪山脚下,就是一辈子的藏族人。

太阳和月亮把雪山擦亮,

一次又一次;

雪山把力量传到藏族人的心尖,

一遍又一遍。

这里所有的生灵啊,

身体都住着一座雪山。

如果你见过一只即将饿死的老狼,

如果你听过鬣羚的蹄子敲打碎石,

如果你一次次追寻过那群原始森林中飞跃的猴子,

如果你翻过山巅、迈过激流,感受过心灵之光的明灭。

雪山是藏族人每个早晨煨桑时的仰望,

雪山是藏族人每句诵出的经文,

雪山是藏族人转山时的五体投地,

雪山是藏族人走遍天涯也生死相依的眷恋。

雪山,

是藏族人的一辈子;

雪山,

是我的一辈子。

尽管这本书的写作持续了两年(2015年秋末至 2017年冬),但就让这本书的内容停留在它的缘起之时吧,我第四个生命周期的尾声——四十八岁。我属羊,2015 这一年,我的家乡卡瓦格博圣山也迎来了他的本命年。

如同在马年朝拜冈仁波齐圣山、猴年朝拜杂日圣山,每一个藏族人都渴望在羊年朝拜卡瓦格博。

朝圣是每个藏族人今生的功课。卡瓦格博,这座藏地著名的圣山就在我的家乡。在江坡老家的房子,每个清早打开窗户,便让自己的灵魂直面这座圣山,心里的窗户也跟着开启了,这样的福分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在神话故事中,山、湖、树、石……世间万物都可以寄托魂灵。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如果可以寻到一片自然,双手捧上自己的心魂,虽然此后人生路依然充满无奈,但是心魂却能得到一种别样的关照与滋润,这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我这辈子在各种场合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会兴致勃和我讨论藏族人的朝圣,那些五体投地的朝拜,那些抛却一生财富也要踏上的路途。我不想去说服任何人,当语言跳不出定义的圈套,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双腿和内心,面对圣山,我的双腿抑制不住往前迈动,我的心安宁喜悦。

转山是一种大浪漫。离开舒服熟悉的环境,任大山大河来敲打、磨砺,所以转山之路经常让我热泪盈眶。这份感动不只来自海拔5000米的山垭口,也并不只是那些傲然巨大的、可以轻易吞噬一个人的原始森林;震撼的感觉也不来自连续几天朝圣后的身体极度透支……朝圣之于我,感动来自于同行朝圣路上的人:一个虔诚的老奶奶,一个步履艰难的老爷爷,一个背上背着孩子、手里还要拎着茶壶的女人,还有那队行进中的僧侣,不分健康与病残,施施而行……人类恭敬地把自己的每一步都献给大山,每次看到我便热泪盈眶。

同一座山也有不同的转山路径,转山又有内转、中转、外转之分,而卡瓦格博的转山路由噶举派噶玛巴三世开创。每年我几乎都要走一遍卡瓦格博的内转路。羊年的内转我是和同事提布一起完成的。走到精疲力竭时,“神瀑” 似乎伸手可及,一个巨大的山洞现于路侧,洞极深,走到尽头再在石柱上拴上哈达,转出来,洞口边还套着一个小洞口,不是当地藏族人或者读过“卡瓦格博圣书”的人不会知道这个洞。洞名“八度称央”བར་དོ་འཕྲང་ལམ།,意为“中阴”,钻进去才发现“上了当”,原来身体会被牢牢卡住。此洞正如它的藏文名字,为了让人提前体验死后进入的中阴状态。藏传佛教认为人在死亡之后,受业力牵引,会把此生所有的孽债再经历一番,所有恐怖都会被夸大无数倍。我钻了上去,左扭右转,从洞里出来了,而比我身量大不少的提布却被卡在里面,我看见他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他此时的紧张,只有藏族人才能明白。

扭转肉身去适应一臂之宽的洞穴,带来心中宛若新生的感觉,被石洞一卡,不必要的留在身后,从此便是一个经过洗礼的身与心。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多余的欲求呢? 在很多不懂藏传佛教的人眼中,藏族人转山是一种赎罪行为,用肉体的辛苦来抵偿所犯下的业。其实,这种假说在藏族人心中不会存在。转一圈神山就可以“买下”偷盗奸淫的错误,这样做人未免太过容易。转山对于藏族人而言,不仅仅是信仰,也是一次直面死亡、重新考量自己人生的过程。前世、今生与来生,在转山路上,用当下之心,彼此相望。

我的工作很渺小,离那些大成就者相距甚远。但我非常喜欢我的职业,而且也已尽了我的全力。我们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第一批工作者,之后来了一批又一批新人, 一批又一批。新鲜的终会老去,人类用自己的轮回来供奉着这座白马雪山。

四十八岁的羊年,我还做了次卡瓦格博大转山,整整走了七天。说来惭愧,这只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二次大转卡瓦格博圣山。第一次正值三十六岁,单位十几个小伙子结伴而行,那个时候还没有通公路,全程走下来要十一天, 大家越走越快,走到最后互相开玩笑说,就凭我们现在的体力,爬个珠峰也不在话下!十二年后,再用这副皮囊重走朝圣之路可就费力了,四十八年间的陈年杂病全都涌来。我按照藏族传统,在入山口处买了一根粗粗的竹竿, 竹竿一头平整,戳在地上,另一头削尖,走完全程,削尖一头用卡瓦格博的香柏枝插实,所有转山的福报也随之封存。我想起江坡老屋的高处,储藏了数不清的竹竿。每个竹竿都代表一次卡瓦格博的外转,那是爷爷奶奶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功德。

四十八岁,藏族人觉得本命年不好,可这一整年,我内心充盈幸福和宁静的喜悦,一次次默默感谢命运的眷顾。回顾来时路,一步一步,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有着旧式的老实。我的两个女儿已长大成人,且也长成我盼望中的优秀模样。她俩没有什么名校的荣誉加身,但总能让自己保持快乐、踏实和努力的精神状态。这一年,我还在“大理摄影节”举办了第一次个人摄影展。在这个人生站点,给了自己一个逗点,一个淡淡的交代。野外拍摄这么多年,拿得出去的照片竟也不少。摄影是我的人生下一程的努力方向,但这并不需要他人的喝彩。这一年,老家江坡的房子也终于建好了。姐姐、我、两个弟弟,四个孩子从江坡走出,四个人长成十四个人的大家庭。而老家房子破败,我们没有一个归属之所。我宣布重建老家旧房,大家出钱出力,一动工就是两年。从此,四个家庭任何人只要有时间,都会生出“回家吧”的想法,真是我心里最舒坦的事情。还有,这本书。

四十八岁,收尾于2015年的春节。春节是藏族人欢聚的时刻。老家房子也第一次迎来全家的聚会,“年”的味道充满这个崭新的土墙、木屋。新房子已经把水龙头接进家门,但大年初一的第一声鸡鸣把我从床上利索地拽起身,裹得密密实实,出门到村子水井边,先敬天地与水神,然后打出新年第一桶最干净的水,回到家里便斟满佛龛上的水盅。一切都做完,心里才算踏实。每年第一壶酥油茶,我们喝的就是这最干净的水。我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在大山里过的那个春节。尽管身处白马雪山六十年难遇的雪灾,我和钟泰还是天没亮就早早爬起,在冰雪中滑溜着去取来第一桶井水,我用新年的水洗干净自己的手帕。妈妈曾对我说,作为一个藏族人,一定要干干净净,没有条件洗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洗头、洗一双袜子也能洗去一年的尘埃。

过了四十八个春节,最难忘的还是那一次。新年第一天,一大早爬上村子最高处的煨桑点,煨桑,立风马。我颂起祝福天地的咒语,看着五彩风马填满这个灵性世界。肉身面对雪山,雪山之神手持利刃,天降之神,不怒自威。

这辈子,事情做了万万千千,我只满意一个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脚下,终身拜倒在雪山面前,做雪山的奴仆的那一个。我已经计划好自己的身后事,无论

天葬还是水葬,对家人来说都太过残忍。我只想把自己的肉身交付烈焰,再让我的骨灰播撒在白马雪山。这座山,等于我的这一辈子。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梅里雪山有郭净老师的《雪山之书》立传,如今白马雪山也有了这本《守山》,目前已在当当、京东各大平台有售。也邀请各位在文末留言里和我们分享你和白马雪山、和滇西北独一无二的故事,我们会选出五位读者赠送肖林老师的新书。

文字:肖林、王蕾

照片:肖林

行李︱肖林:白马雪山的敲打「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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