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心的哲學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

公孫丑問孟子:老師!假使齊宣王請你當卿相,你的理想就可以實現了。在功成名遂的時候,你動心不動心?孟子說:不!我早在四十歲的時候,就到達了不動心的境界。

孟子說的是老實話,孟子和公孫丑談這些話的時候,應該是再度到齊國,正是他已過中年了。他告訴公孫丑,早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對於任何榮耀困辱都可以不動心了。他學孔子真學得太像了。在《論語》中孔子說他自己:“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的四十不動心,等於孔子的“四十而不惑”。

說到“四十而不惑”,想起一則笑話。在明朝時,有一個人讀《論語》中孔子這段話,便作恍然大悟狀,說自己讀通了《論語》,有一大發現:原來孔子少時生了病不能走路,大概是小兒麻痺症,到了三十歲才能站起來,所以叫做三十而立;到四十歲兩腿才有力量,可以隨意走路了。這是一則譏諷書呆子的笑話,但也可見古今青年人的調皮都是一樣的。


講到孟子說的不動心,這的確是一個大問題。他的“不動心”,影響了後世中國文化講學問、談修養,關係太大了。


以中國文化的本位立場而言,孔孟思想的文化基礎,歷史最為悠久。從佛家角度講,後來佛教的思想雖然流佈中國,但已經遲於孟子五六百年;即使以最早的史蹟計算,佛教最初於漢明帝時傳入中國,也遲了孟子約三百多年。再以道家的文化來說,原始的道家並沒有談到“不動心”的問題,後世道家提出類似“不動心”的修養方法,也比孟子遲了四五百年。而儒家文化,後世的中國儒家,尤其是宋朝以後,理學家的一切修養,差不多都是以“不動心”為學問修養的中心話題。至於學佛的人講修持工夫,也是與“不動心”有類似之處,只是名稱不同,叫做不生分別,或不起妄念。所以“不動心”是很值得討論的題目。但在討論“不動心”這個中心問題之前,我們先問一個輕鬆的問題。

試問諸位,孟子說不動心的時候,你說他究竟動心沒有?照邏輯論辯的方法來講,他動心了。他在齊宣王、梁惠王面前拼命地鼓吹。如果他不動心,則又“何事紛紛說魏齊”?

嚴格地說,悲天憫人,正是聖賢和大英雄的動心之處。所以說,什麼叫做“不動心”,是很難下一個定義的。


唐宋以後,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各家做修養的工夫,都希望做到不動心。直到現在,學禪、學道,不管哪一宗派的修法,凡是講究靜坐工夫的,也都是希望做到不動心。只是唐代以後的禪,改變了一個名詞,叫做“無妄念”或“莫妄念”。其實,名異而實同,換言之,後世佛家的修持工夫,更是強調不動心的重要。


佛學、禪學等,講不動心的資料太多了,我們只取簡單扼要而且有趣味性的來說。例如唐代詩僧貫休和尚的《山居詩》,便是強調不動心的代表作。他說:

難是言休即便休 清吟孤坐碧溪頭

三間茆屋無人到 十里松陰獨自遊

明月清風宗炳社 夕陽秋色庾公樓

修行未到無心地 萬種千般逐水流

他這首名詩,代表了一般學禪者的觀念,他一開始的意思便說哪一個能做到說放下就完全放下的?第二句以下是寫真正出家人的修為,一個人冷冷清清,孤獨地在高山之上、或在溪流清寂之處吟唱靜坐,三間茅屋,十里松風,那是多麼幽美的勝境。月明之夜,夕照秋林,也正是最好的良辰美景。但此時此地外境雖然清淨,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無心才算是真清淨;如果“修行未到無心地”,這些淨境也只有徒添愁思,修行也是白修,真是“萬種千般逐水流”了。這兩句是直接說明修行不達到這種不動心的無心境界,一切的一切仍然是隨波逐流而去,不足道也。

這是利用貫休和尚詩句的文學境界,來說明禪宗乃至佛學其他各宗派的原則,都是著重在不動心的一面。這首詩比任何佛學的術語或經文的解釋,都更為簡單明瞭。

此外,明代有名的詩僧栯堂也有一首詩:

心心心已歇馳求 紙帳捲雲眠石樓

生死百年花上露 悟迷一旦鏡中頭

人言見道方修道 我笑騎牛又覓牛

舉足便超千聖去 百川昨夜轉西流

“心心心已歇馳求”,這就是講不動心,一切的妄心都已真正的空去,此心再也不向外面去馳求亂跑。

“紙帳捲雲眠石樓”,這要真正有道行的人才做得到,普通人做不到,勉強去做,一定會傷風感冒。過去有許多修行人,住在高山頂上的石洞裡,連窗子都沒有,雲霧隨時可以進來,潮溼得很,一層層的雲氣,又冷又重,絕非都市裡的大廈可比。

“生死百年花上露”,這是指生命的短促。活了一百年,算是上壽,但是以整體生命的歷程看來,這百年的人生只是分段生死的一節,也只不過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一樣,太陽一升起,就蒸發得無影無蹤了。

“悟迷一旦鏡中頭”,這是引自《楞嚴經》中的典故。在《楞嚴經》中,釋迦牟尼佛說了一個故事:有個人名叫演若達多,一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看到鏡子裡面有一個頭,心想我自己的頭到哪裡去了?愈想愈不對,看不見自己的頭,因此他瘋了。等到他有一天再照鏡子的時候,想到自己的頭原來仍舊在自己身上,他才恍然大悟,不再發瘋了。人,只有這樣一條自救之路,所以悟與迷的道理就在這種地方。自去迷,也自去悟,說佛在哪裡,你本來就是佛,只是你沒有找到自己而已。

“人言見道方修道”,一般人都說,求到了法,見到了道,才開始修道。“我笑騎牛又覓牛”,人本來就在道中,何必再去求道見道,這等於騎在牛背上還要去找這頭牛。如果懂得騎牛覓牛是錯誤的,那麼“舉足便超千聖去”,一下子就超過了儒、釋、道三教的聖人境界,自己自然就是一個平平實實的本來人了。“百川昨夜轉西流”,這是倒過來說的。以前中國人說“天上眾星皆拱北,人間無水不流東”,天上的眾星都是拱衛著北斗星,這是不錯的。至於“人間無水不流東”,是中國人的話,在其他的地區來說,也可能是“人間無水不流西”。而栯堂這句詩,並不是指現實世界的川流而言,只是作詩的一種“比興”技巧,指修道而言,只要反求諸己,一夜之間即可還我本來。


佛家的這些文學作品,是不是都代表了不動心呢?尤其學禪的人,更喜歡大談《六祖壇經》的“無念”。“無念”不就是“不動心”嗎?學佛修道做工夫的人,打起坐來,盤腿固然困難,想“不動心”更是做不到,這是最痛苦的。要做到不動心是很困難的。

孟子說自己四十歲已經做到了不動心,依照這樣計算,他大約做了二十幾年的工夫。從孟母帶他三遷,長大成人後,他一直走聖賢之路,起碼花了二十多年的工夫,才做到不動心的境界。後世的理學家們,大部分都只注意孟子這裡所謂“不動心”的工夫和“不動心”的境界。

不過我們要了解一點,公孫丑是問孟子,如果你做了齊國的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功成名遂的時候,你動心不動心?這好比我們如果訪問美國總統卡特(當時的美國總統),問他由花生農夫而當選美國總統,動不動心?卡特是美國人,他一定說:“我很高興,非常興奮,當然動心啊!”這也是西方人可愛之處。如果問到中國人,受了傳統文化的影響,多半是說些謙虛的話,才算是有涵養,所以最多是說“沒有什麼!”“誠惶誠恐,勉為其難”等門面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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