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葛劍雄:大江大河與人類文明

2019年6月30日,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聯合上海浦東圖書館,邀請復旦大學資深教授、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博士生導師葛劍雄,杭州電子科技大學融媒體與主題出版研究院院長韓建民,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董事長、社長王焰,結合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中外著名江河史傳叢書》,為讀者講述江河故事。本次活動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與上海浦東圖書館合作的“浦圖公開課·大夏名家走進讀者系列”的第一場。

《中外著名江河史傳叢書》以中外著名的江河為“傳主”呈現江河歷史,叢書首批推出《萬里入胸懷——黃河史傳》《天下在河上——中國運河史傳》兩卷,分別為黃河、運河立傳。

講座以“我走過許多年代——你所不知道的中外著名江河故事”為題,王焰表示,“可以理解為人類走過許多年代,也可以理解為江河走過了許多年代,或者江河和我們人類一起走過了許多的年代。”黃河、長江、松花江、塔里木河、珠江、京杭大運河,埃及的尼羅河、歐洲的萊茵河等等,許多河流與相應土地上的文明息息相關,也將在《中外著名江河史傳叢書》的介紹之列。

葛劍雄教授在講座上表示,歷史留下的不僅僅有故事和知識,我們還應該通過對歷史的考察來反思教訓,思考人類文明與自然的關係。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整理了葛劍雄教授的部分發言與讀者分享。

講座|葛劍雄:大江大河與人類文明

講座現場

運河

葛劍雄教授提到,《天下在河上——中國運河史傳》一書作者曾沿運河考察多次,在調查的過程中不僅看到了現狀,而且瞭解了歷史,有些情節寫得很細,不調查是不知道的。

比如,許多人不知道運河中的河段並不都處於同一水平面上,特別是山東濟寧附近,那裡地勢高,河水須抬升30多米;過後地勢走低,河水又須再下降30多米。這在沒有機械交通工具、只能使用人工的情況下非常困難。所以,這一段運河共建了40多個船閘,船隻經過這一水段需要經歷40多次上上下下。

“總有人想當然地說,運河交通便利,事實上古人從杭州坐船直達北京,談何容易?山東這個地方恰恰是缺水的,過一次閘就要耗掉大量的水。而且那時的船沒有機械動力,輕的船靠劃漿,重的船要拉上去。為了提高效率,就規定要湊滿兩百艘船才可以開閘,否則每一次開閘水都跑光了。一旦錯過一次開閘,就要等下一批。”葛劍雄說。所以運河使用的規定是,國家糧船優先,糧船沒有走完之前任何人不得利用運河。

“現在有些學者甚至提出我們要全面恢復運河,恢復運河干什麼?有沒有想過恢復的代價是多少?”葛劍雄表示,每一條運河在開鑿之初都有其特定目的,大多是為了航運,因為在沒有機械交通工具時,水運是最便宜的,特別是如果順流而下,不需要什麼動力,利用風或洋流即可。而京杭運河的開鑿主要就是為了保證首都的糧食供應。“但是運輸的成本比糧食的成本還高。如果碰到黃河水災,還要保證糧食運過之後再堵上,如果是乾旱,泉水要先引到運河保證水流通暢,這些都是巨大的代價。有人還寫文章說,當年讀書人沿著運河到北京趕考,當時哪個讀書人有資格過運河?當然,徐州一帶以下因為運河很寬,有錢就可以過,但是到了淮陰、淮安開始,運河運力緊張,有時候連官府的船隊都走不完,一般的客人哪裡有機會坐?”

葛劍雄表示,京杭運河後來廢棄不用,一定程度上是反映社會的進步。輪船海運發展、鐵路修成,對比之下運河的成本太高,就沒有必要維持了。

講座|葛劍雄:大江大河與人類文明

《中外著名江河史傳叢書》

黃河

葛劍雄在講座中指出,同一個地理因素,往往是積極作用和消極兼而有之,或者說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條件下,消極、積極影響可以相互轉換。《中外著名江河史傳叢書》的出版有利於我們更全面深入地瞭解跟這些河流有關的地域及相關群體的歷史。

“比如,我們一般從小就有這種觀念,任何文明離不開水,人類的生活、生存、發展離不開水。這沒有錯。五千多年前在黃河流域、長江下游、遼寧牛梁河產生了早期的人類文明,都與河流緊密相關。有沒有不依靠河流的?有,比如陝西石峁的遺址,它在山上;以色列世界著名的文化遺產也在山上。但是它能離開水嗎?不能,它附近就有水源,但是不一定是大江大河。可是離開了大江大河,這個文明往往在本地不容易發展成範圍大、影響深的文明,因為它受到水的限制。”

“但是不是這種缺水的地方文明就一定落後?不見得!我一直關注到這一點:一些偉大的、影響深遠的、擴散快的文明,恰恰是在水不太充分的地方,或者是半乾旱地區。如果水草條件、水土條件太好、水很豐富,很容易導致另外一個結果,就是這裡的人往往會比較保守,缺少對外開拓的動力。”

葛劍雄以黃河文明與古希臘文明的對比為例加以說明。

“到過希臘的人都明白,希臘的耕地面積很小,只有靠近雅典南部的地方有一些平原,面積也不大,再到北面就是一座座大山,河流很少,而且因為水流很快積不了水。所以希臘人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不僅資源不夠,水也不夠了。但是希臘前面是地中海,所以這就驅使他們向海外擴張、向海外發展。”

“那我們的黃河流域呢?黃河水源充沛,特別是在四千年以前,黃河流域的氣溫比現在高,生存條件很好。早期人類缺少有效工具,而黃河流域主要是沒有受到破壞的黃土高原,以及衝擊而成的平原,很適合早期開發。而東北的黑土,南方的黏土、紅土,都不容易開發。而且它一馬平川,除了太行山,黃淮海平原中間有山東丘陵,其它都是大平原。再加上小麥傳入,它比中國本土糧食作物質量更好、產量更高,所以形成了一種以小麥為主的農業。再加上土地多,容易開發,而小麥是需要灌溉的,需要管理,又促進了國家的形態的發展。”

但也正是因為在農業社會,這裡提供了充分的條件生產足夠的糧食和資源,使當時生活在這裡的人產生了錯覺,認為這是天下最發達、最富饒的地方。“時間長了,古代人失去了瞭解外面世界的興趣。所以我們講中國古代歷來好和平,不是中國人和人家不同,而是古代中國人覺得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們去佔據呢?漢武帝開疆擴土,當時很多儒生大多都批評他,放著這裡好好的土地沒有人種,要那些又冷又高又幹的地方幹什麼?漢朝的軍隊打敗了匈奴,到了蒙古高原,照例在那裡舉行了儀式、豎個碑就回來了。那裡的遊牧民族,要麼被抓了,要麼就跑了,你去管理誰去?更何況糧食是沒有的。秦始皇當時要從現在的山東把糧食運到河套地區,每六十石運到那裡只剩下一石,就是這麼個效率。”

葛劍雄表示,古代中國人離開黃河流域,遷到南方,遷到東北,往往是迫不得已。“在中國歷史上,很少自覺地對外去考察、探險、旅行的人,相反世界上的航海家、旅行家、探險家都出現在荷蘭、葡萄牙、西班牙、英國,都是國家貧窮、缺少資源、缺少市場,是這樣的動力驅使他們向外。”

“我總結下來,漢朝、唐朝開而不放,門是開的,只不過對外國人開,不對自己開。唐朝長安城大概有一半以上是外國人,但唐朝有沒有人出去呢?別說出去,邊境都不讓去的,玄奘當年取經,到了甘肅瓜州,只好偷渡。偷渡被抓住,幸好邊防長官是信佛的,再悄悄把他給放了。漢宣帝的時候,匈奴已經投降了,他們就不明白,我們已經和好了,你還是把門關得緊緊的幹嘛呢?漢朝官員就解釋,這不是防範你們的,而是防範我們的人出來。”葛劍雄說。

講座|葛劍雄:大江大河與人類文明

葛劍雄教授在發言

尼羅河

葛劍雄在講座中回憶,他曾從埃及的亞歷山大港沿著尼羅河到開羅,再到盧克索、阿斯旺,又坐船溯尼羅河而上一直到蘇丹北部,以後又到位於埃塞俄比亞的青尼羅河的源頭——塔納湖。

“我有一個切身的感受,原來尼羅河除了上游看起來有一點像水鄉,其中大部分地方兩岸都是沙漠,都是裸露的岩石。”葛劍雄說。

據他介紹,迄今為止埃及90%以上的人口都生活在佔其國土面積5%的尼羅河三角洲。“平時大部分地方無法開墾,但當尼羅河氾濫時,整條河的瘀泥都堆積在尼羅河三角洲,為人們帶來糧食的豐收。相反,如果某一年尼羅河不氾濫,或者水太小,瘀泥少,就麻煩了。所以古埃及人非常關注天文和氣候,同時要記錄尼羅河的變化。”

“另一方面,尼羅河周圍,特別是像阿斯旺這些地方,沒有什麼植被,大都是裸露的花崗岩石。這些地方溫差很大。白天有時氣溫高達四十幾度,晚上可以降到十度。我們在沙漠裡,白天熱得沒法出門,下午四五點鐘才能出去。到了晚上又很冷,必須到鎮上找毯子來蓋上。”

葛劍雄表示,這看起來是一些很不利的條件,但對古埃及人來說,對他們發現和利用石料就是很有利的條件。“埃及的金字塔、神廟等花崗岩建成的巨大建築,人們曾經懷疑過是外星人所為,否則人類如何移動幾十噸重的花崗岩?考古學家做了復原,發現幾十噸重的一塊大花崗岩要移動它很容易,為什麼?因為下面是沙,如果鋪上圓木,一個人就可以託著走。花崗石怎麼採集?就是利用溫差和水。利用花崗岩裡面的石縫,或者人工在石頭上打幾個孔,然後往裡面灌水,由於溫差很大,熱脹冷縮,灌上水後的石縫不斷擴大,最後裂開,一塊整整齊齊的大石頭就採成了。然後沿著沙推到尼羅河邊,用船運過去。”而相比之下,黃河流域有可以充分利用的黃土、山林樹木,所以古代中國的建築以土木結構、磚木結構為主,而沒有發展石頭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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