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活人

五岁的时候,我在村里活得猪嫌狗不爱。见了谁家的猪跑出来,我就撵着要骑,把猪撵得满村庄跑。而且有仇必报,走到谁家的门上,谁家的狗多汪汪两声,我就要瞅机会,给摔打上两竹棍,让以后把眼色长上。偶尔也办点公道事,老梁家的公鸡在麦草垛子后面猛追张姨家的母鸡,我看着那公鸡鸡毛飞奓的样子实在不顺眼,就追着断开,保护了母鸡。那一年,张姨家的母鸡孵小鸡,21个蛋,只出来5只小鸡。村里的牛和骡子,那都是不好玩的笨主儿,自从那次戳朱家老黄牛的屁股,差点被一尾巴甩在脸上,从此是划清了界线的。

我在村里整天闲荡,后来发现,不光村里的猪呀狗呀鸡呀躲着我,村里的人也慢慢不爱理我了,从看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就能看出来,背后说我是坏娃。其实,我怎么是坏娃呢?我对着桥头庙里的神像说,我虽然跟狗呀、鸡呀打打闹闹,但我从没有想过杀它们,没有啃过它们的骨头吃过它们的肉,上天可以作证。那些说我是坏娃的人,他们吊起狗,取下咬在口中的刀子,剖肠破肚;踩住鸡头,猛砍,然后破肚剖肠。肉煮熟了,吃得满口是油,将一个动物吃成一堆骨头。每一回,我都不忍心看,跟我打打闹闹过的,都是我的朋友,怎么能吃朋友的肉呢?有一年腊月十八的傍晚,我看到张家猪圈旁两棵洋槐树间绑起了木架子,支起来一口大锅,我为我骑过的大黑着急。那天夜里,我悄悄跑到张家院墙侧面的猪圈,解开了猪圈的挂扣,开了门,想让大黑赶快跑,远走高飞。可大黑,胖得肚子扯到地上,它卧在那里,起都懒得起来。我伤心地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就听到了它响彻村庄的号叫。

玩成一个人了,这村庄就越来越没意思了。

就在这一天,一辆架子车拉着一个老太太进了我家门。车子辕着地,未等拉车的人搀扶,老太太已起身站到了地上。老太太头上顶着一个蓝色手帕,斜襟衣服上扣着螺旋纽扣儿,大裤腿收束在鞋里,脚是小小的像梭子的小脚,挽着一个小篮子,笑吟吟站在我的面前。

我以为从电影里出来个地下党,妈说是爹的姥姥,我的太姥姥,85岁了。太姥姥见了我,就摸我头,我最烦人摸头,就不让她摸。她把青筋暴起的手收回,笑着问我多大,妈说去年八月十五就5岁了,太姥姥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怎么的,竟然说:“咱俩一样大。”把我吓了一跳,就凭这一句话,我就觉得这是一个不一般的老太太。我一瞅,太姥姥果然和我一样都是豁豁牙,说话走风漏气,我觉得太姥姥真不是别人的太姥姥。

太姥姥就在家里住下了,和我同住西厦房的炕上。

几日后的一天上午,妈正在地里除草,一股浓浓的炊烟,升上了村庄。邻居常婶去自家地里送水经过,说:“你家厨房大烟小烟冒哩,还以为你蒸馍馍哩。”妈一听,一看,烟好像就是从自家屋那一坨升起的,紧张了:“呀,我姥姥在屋哩,不要给我把房点着了。”妈妈赶紧撂下小锄头,三步并做两步往回跑。

气喘吁吁跨进厨房一看,案板上摆了大大小小20多个碗,碗里盛着红艳艳的臊子汤。大锅里热气还冒着,里面也红艳艳的,放了好多肉臊子、红萝卜臊子,太姥姥正在往灶眼里塞柴。

妈赶紧把太姥姥手中的柴拿下,搀扶她起来。

“婆,你烧这么多汤,给谁吃呀?”

“给肚子饿的人吃呀。”太姥姥天真的眼神特认真。

“早饭才吃了,我把锅才洗了,你肚子就饿了吗?”

“我不饿,有饿的人哩。”

“我饿了!”我插话。

我看着一案板二十多碗红艳艳的臊子面汤,难抑心中那份欣喜:这么好的汤,像过年一样,怎么能没人吃呢?我进门的时候肚子好像还饱饱的,看着这些汤,我的肚子咕嘟咕嘟就饿了。我掀开扣着的面盆,拿出一片锅盔馍,拧成碎块块,泡在一碗汤里,坐在灶火的柴墩墩上,嘻吼哈吼吃起来。

“看,把我娃饿成啥了。”太婆婆怜惜地说。

“胡豆,早上公式(那)一大碗糁子你吃哪儿去啦?”妈哭笑不得,赶紧将火塘里的火打灭。

太姥姥真是好太姥姥,知道我的心。谁规定,早上起来必须吃早饭?我就不能把它当午饭、再在热被窝里睡一阵么?谁定下的,晌午端必须吃午饭?我那时正耍得欢,顾不上肚子饿么。谁说,太阳落山了就要吃晚饭?我的肚子在月亮升到半天才想吃么。人就不能把肚子饿时当饭时么!把肚子饿时当饭时,人就不受把作了么。

太姥姥一人在家,是不让人放心的,当然这里的人主要指大人。见日头暖和,妈就请她到地里去。妈拿了个小凳子,让她坐在避风处,放了个小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秦腔戏。妈把一绺地锄过去又折回来的时候,发现了新情况——太姥姥也锄地了。她用我的小铲铲,将周围的麦苗铲倒了一大坨,和麦苗不一样的几棵植物她留下了。

“姥姥,不是让你听戏晒暖暖么,你这是做啥哩?”

“我除草哩,你看这草长得旺的。”

妈笑着叫我过来,我看到这一幕,心中当即狂喜不已——这是我多年来想干都没干成的事啊!村里的土地,长的都是小麦,这家和那家一样,这里和那里一样,这棵和那棵一样,简直烦透了。就像我在村里转,家家户户顿顿都吃的是搅团一样,倒胃口。我一直梦想着在层层梯田之间看到有一块地,长成草,那一定是跟别的地不一样的。春天麦子绿时,它开一地花,夏天麦子黄时它还绿着,当麦子离开田地时,它还长着。那样,爹就不用跑很远,到山里或者渭河滩去给牛割草了。到来年六月,别人收获了一地小麦,我收获一地草,那是多有意思的收获啊!我一直想实施这个计划,甚至想偷偷来把地里的麦苗拔掉,但是白天村庄老有人,晚上出不来,何况父母这两个大人,都是不好惹的主儿,我的屁股记得那巴掌有多疼,这个计划一直没能实施,今天太姥姥帮我实现了。

“妈,咱就把剩下的草养上吧!我来管!”按捺不住,终于把自己暴露了。

“这是草吗?这是荠荠菜。”妈说。

咦!我仔细一看,这四棵小苗苗,有着锯齿一样的叶片,嫩生生,绿油油的。这就是传说中的荠荠菜呀,太姥姥简直是神眼。平常人们把地里剜来的荠荠菜看成稀欠,都舍不得给人。我种一块地的荠荠菜,那得有多少荠荠菜可以吃呀,早上煮了调着吃,晌午用油炒了吃,晚上拌在饭里吃,那我就是村里最阔气的人啦!我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种一地草的想法,简直是亏待地,脸红得都不能再跟人提说这种想法,应该种人人都想吃的荠荠菜。对种荠荠菜的地来说,麦苗不就是草么,是草不就该锄了么!我的太姥姥呀,这二亩地都让你锄了,这里不就是一片荠荠菜地么!

晌午,妈给我和太姥姥碗里各放了两块肉,我悄悄把一块夹到了太姥姥碗里。

又过了几日。这天夜里, “咯吱”一声,头门开了条缝,一只小脚迈了出来,脚尖上顶着朵红玫瑰。白亮亮的村庄,空空荡荡。太姥姥抿了抿自己的头发,坐在了门前大树旁的石头上,坐在一片白亮中。

我听着了门的吱扭声,悄悄穿衣起来。其实,亮晃晃的光在窗外,我也睡不着。睡不着就难受,出去尿了一回,又想尿第二回。这时,听到门开,我就穿上衣服,翻身下炕,出去了。坐在门墩上,离太姥姥的侧影不远。

天清云淡,四野空旷。天上一个圆圆的光晕,洒下清亮的光辉。光晕仿佛就在树梢,伸手就能拽住。村庄的房屋,安详地错落在小河两岸,空空的道路上,没有脚步。小河里的水无声地向北流去。从未有过的静谧,让人的心中变得无比温柔。

“你站嗄,也躺下歇噶,就不腰疼啦。”太姥姥说,对着眼前一棵粗粗的洋槐树。洋槐树立在静谧中,投下斜长的影子。

“你把我看噶,回去吧,把脸洗一洗。”太姥姥出神地看了天上那个圆圆的光晕一阵,喃喃说。

空寂。

一只白色的鹭鸟,从远处的河滩,翩然而起,在天空悠悠地盘旋。平时,村里见到的都是灰色的小麻雀,偶尔有一只鹰。这样的鹭鸟,爹在渭河滩割草时,我在那里见过,从没有在这个山沟里见过。白鹭一阵远去,一阵归来,一阵在山梁的阴影里,一阵在明亮中,那悠扬的身姿,在空中飘啊飘。

“仙鹤啊,你寻福禄星哩?”许久,太姥姥说。

我出神了。

“呜呜呜呜……”太姥姥掏出手绢支在下巴上哭起来。

这时,门开大了,爹披衣出来了。

“姥姥,你哭啥?你俩坐着看啥哩?”

天上的鹭鸟不见了,空寂一片。

“太阳这么高了,村里咋没人出来干活哩?”太姥姥说。

“人都还睡觉哩。”爹笑呵呵说,过去搀扶太姥姥。

“把人都叫噶,晌午啦,胡豆。”回屋的时候,太姥姥叮咛我。

听着太姥姥的话,我的心中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白天有晌午,夜晚也有晌午啊,太阳是白天的月亮,月亮是夜晚的太阳呢!我想不来,为啥那么多人,天一黑非要睡觉,天一亮,非要不睡觉。我常常是,白天不想起,晚上睡不着。多少次,我就想把我的白天在夜晚过完,又把夜晚在白天过了。我就想把月亮当太阳使唤,把太阳当月亮使唤,看看日子有什么不同。

今夜,太姥姥把月亮当太阳,我也把夜晚当白天过了。我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雍峪沟,看到了白鹭在山谷悠悠飞翔。我在睡梦中,不知错过了这个村子多少事情啊。这件事情,多少年,我说给村庄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不相信,说我在说梦话。“太姥姥能给我作证。”每一次看到别人笑话的眼神,我都这样在心里说。

太姥姥真是会活人啊。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想把月亮当太阳就当太阳,想把太阳当月亮就当月亮。她把肚子饿时当饭时,把瞌睡的时候当睡时。当心里有话时,碰上树给树说,碰上草给草说,碰上狗给狗说,碰上人给人说,碰上自己的影子就给影子说,碰不上影子就自己给自己说。

没有人敢说太姥姥一个不是。

我就想,我要是能活到85岁多好,我想啥时吃饭就啥时吃饭,想半夜闲转就半夜闲转,颇烦了就骑着猪在村里转转,想给层层梯田当中拔掉麦苗种一片荠荠菜就安排人去种,那我活得就按我心里来了。虽然我算数不好,但我算来算去,5岁离85岁还远得很哩,我想想就灰心。这是我长大之后,离开这个村庄的原因。

这一天吃晌午饭的时候,寻不见太姥姥。妈从村南头寻到村北头,逢人就问你见我姥姥来么,都说没有。妈在村里寻找的时候,我沿着河寻,这是我经常玩的地儿。我北行到下河地头,过了小桥,又沿着河边的大路南走,走了一阵,就见河道里站了一个顶着白帕帕的老太太,是太姥姥。河水哗哗流,耳背的太姥姥没听见唤她的声音。

太姥姥其实就在我家门前的河里,但门前是一丈高的土崖,平时倒土倒垃圾,谁能想到太姥姥下去呢?我赶紧抓住河边洋槐树的树枝,吊了个猴儿,荡到河床里,踩着石头过河,将太姥姥搀扶住了。太姥姥拿了个细柴棍,在石头、土和垃圾里拨拉。左手里攥着个擦鼻涕的手帕,圆鼓鼓的。我问太姥姥咋下来的,她指了指北边场边几个脚窝连成的踏步路,那是平时我们割草时走的,太姥姥真胆大!这路我不敢再走,就引着她沿着河边往下走,走到桥头,顺路上来,绕了个大圈子回到家。

妈问,婆你做啥去来?

太姥姥说,我把鱼走给哈。

鱼是亲戚吗?还要走。

妈的话,太姥姥再不理。

我说,对,对!鱼儿是咱亲戚,麻雀是咱亲戚,青蛙也是咱亲戚,都是咱亲戚,都要走。经太姥姥这么一说,我在这个山沟里的亲戚这么多:我追过的斑鸠是我亲戚,我挖过的蚯蚓是我亲戚,我害怕过的长虫也是亲戚,村里的牛呀羊呀猪呀狗呀,不用说都是亲戚。“亲戚”,这词儿多好呀,这么多年我就没想到。从今以后,我见了它们,都叫“亲戚”!

言馋很!妈拧了一下我的耳朵,指拨我赶紧去吃饭。

太姥姥坐在院里的石饭桌前,妈给太姥姥把面端来。

太姥姥展开了左手——手帕松开,一个麻乎乎的圆球儿咧开嘴,两颗绿芽儿爬出来张望。

“槐子,槐子!”她喊叫着爹的小名儿,“把这个拐枣树栽下去!”

爹从地里刚回来,正洗脸。他赶紧过来,拿起一看——是一枚发芽的核桃。

“‘桃三梨四杏五年,想吃拐枣当老汉’,娃,你当上老汉了,就吃上了,给姥姥也留点。”太姥姥给我说。

“行!行!”我往嘴里刨着饭,边狠狠点头。我想,我一定要当上老汉,一定要吃上太姥姥的拐枣,一定要找最甜的拐枣给太姥姥吃。

爹微笑着,再没言语,在井旁的闲地上挖了个小坑,将那芽球儿种上了。

后来,这芽儿竟然越长越高,成苗成树。这棵树在我的梦里,曾经一次次结过拐枣,吊在树上一嘟噜一嘟噜。从梦里醒来,一看,是核桃。我曾想把这棵核桃树嫁接成拐枣树,但问了村里所有会嫁接树苗的人,都不肯给我弄,就死了心。几十年后,这棵核桃树成为家里最老的一棵树。我的父亲,是心里长不住东西的一个人。包产到户后,别人种辣椒,他也跟着种,种两年不种了。别人种西红柿,他也跟着种,种两年又不种了。后来,种梨树、苹果,栽桑养蚕,都是三两年。门前屋后的树还算长得长,也长不过十年,刚能做椽子,就伐了卖了。我长大后,想起小时家里抽屉里麻钱儿、像章儿多得是,现在都成紧俏收藏品了,问爹,他说早就当废品处理了,家里没存下什么老物什。但是,这棵树,活下来了,再挡光占地,爹都没有想过将这棵树伐了。因为,这是太姥姥捡来的树,她要吃拐枣呢。

太姥姥住在我家里的一个月,家里让我开心的事儿越来越多。我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我想法一样,我再不为我总和别人不一样而烦恼。这是我的开心时光,村庄好像我的村庄一样,我活得像我自己。太姥姥一直住在家里多好啊。

太姥姥引出一场风波是后来的事。

太姥姥白天晚上在村庄里转悠,慢慢地,我们都习惯了。农历初十晚上,她出去又转了一回。我那天玩得累,瞌睡长,没有出去看。第二天早晨,父亲、母亲在我家门前吃糁子,邻居常婶也端着饭碗过来,边吃边谝闲话。太姥姥收拾停当,清清爽爽地出来了。她那阵儿不吃饭,只看着别人吃。常婶问候她,她不理,一脸茫然。她在门前走几步,停一下,又走,嘴里喃喃自语。突然,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出了个大声:“是柏石!是柏石!”

众人吓了一跳。常婶问:“婆,谁?”

“是柏石,夜黑,把半袋面遗韭花门头了。”

众人皆张大了嘴。妈赶紧将太姥姥扶回屋里去歇着。

一个秘密,就被太姥姥无意中的一句话捅开了。到那天下午,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个村庄,没有秘密。消息,像风一样,才闻着一点响动,早已钻墙缝、攀树杈,跑得很远很远了。早晨,村南头谁家的媳妇儿烙锅盔烙焦了,半晌午,村北头的人就知道了,还知道锅盔有多厚。村西头谁家的娃早晨起来不听话,屁股上挨了她妈两巴掌,到晌午,村东头的人就知道了,还知道巴掌的轻重。

尽管妈对外人说,太姥姥说话有一下、没一下,不敢信,但全村的人都信了,妈最后也信了。妈从太姥姥的裤子上,发现了杨树皮的渣渣。南头山槐家门前就放着一截子枯杨树,坐在那个位置刚好能瞅到隔壁韭花婆婆家的头门。

柏石爷家的人和韭花婆家的人从不说话,村里人知道,我也知道。据说,几十年前,两家人为争石磨发生过一场械斗,两个家族的人都卷了进来,好多人流了血。柏石爷的老婆一只眼睛受了重伤,韭花婆的老汉一只手臂没了。最后,柏石爷的小儿子坐了三年牢,韭花婆的一个儿子被关了二年半。几十年过去,柏石爷眼睛受伤的老婆去世,韭花婆没了手臂的老汉也去世了。两个儿子都落脚外地,韭花婆不愿去,一个人在村里生活,快70岁了,常常有病,日子过得艰难。柏石爷随小儿子一家在村里生活,光景过得倒红火。

消息传到柏石爷家,他小儿子没反应,反应最强烈的是儿媳妇。儿媳妇在家里摔碗碟,踢鋬笼。看到院里自家的鸡娃引着领居家的鸡娃寻麦粒鹐食,一扬手就将烧火棍抡过去了,嘴里骂:“吃里扒外,把嘴缝了去!”鸡娃吓得跌跌撞撞,张着翅膀,往巷道跑,争先恐后从大门底下往出钻。媳妇在家里闹的时候,柏石爷住的西屋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一天,没动静,柏石爷在睡。三碗饭,在柜上放着,没动一筷子。

第二天,没动静,柏石爷在睡。三碗饭,在柜上放着,没动一筷子。

第三天,床上的人两眼无光,愈发消瘦。儿子慌了,骂媳妇,媳妇的心也咚咚直跳。儿子跑到东村,找来老姑,跑到西庄,找来老舅,劝说老汉。直到儿子儿媳跪在了屋地,柏石爷才发了话:

“我这把老骨头也再浪费不了几粒粮食了。年龄大了,就想起老先人说,多积德多积善。仇怨到我们这辈人清了算啦,不能给儿孙留。争来怨去,有啥意思!”

这些事情,后来柏石爷的小儿子来家里喝酒,全说了,村里人都知道了。柏石爷的小儿子是个孝顺叔叔,后来他隔段时间就去韭花婆家里,剁柴,扫院子。韭花婆先是很冷淡,最后看这小伙子是实心实意,慢慢接受了。后来,面是柏石爷的小儿子在白天大大方方送去的。

这件事情,更让我觉得太姥姥是个神人。我原先以为,这个村里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不想给别人说的,但是柏石爷每月初十晚上给韭花婆送面的事我就没发现,是太姥姥侦察到了。在太姥姥的小脚落在这个院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电影里走出的地下党,果不其然。

太姥姥在家里又待了几日。一天,我从外面玩耍回来,不见太姥姥,也不见家里的架子车。妈说,爹把太姥姥送回去了。我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

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前。我在村子里晃悠东,晃悠西,对鸡也没了兴趣,对狗也没了兴趣。第二年,又被爹拽进了村里的小学,被学校收编,更没意思了。只是,一日一日,院子里的那棵树长起来了。

二十多年后,村里的老人们走了一茬又一茬,柏石爷和韭花婆都埋在了西坡。村庄的人们不再看牛,不再看鸡,村里的狗也没有几条了。村里人很稀罕地看我回来,接过我发的中华烟,讲我当年的趣事,说我这个娃聪明,淘气娃都聪明。我记得很清楚,这个话当年他们从没对我说过。

我再给人讲起白鹭在夜里飞翔的美,讲太姥姥,他们听着,很客气,很认真,像听远方的故事一样。我知道,我们虽然好多年同住一个村庄,但我们活在彼此相距遥远的不同的世界。

“太姥姥能给我作证。”我在心里说。尽管她已安埋在另一个村庄旁边的麦地里20年了。尽管门前长那棵洋槐树的地方早已空空荡荡,院里的那棵太姥姥没能吃上一颗果实的核桃树已经高大葱郁,尽管宽宽的大路是不认识的人走着。我想,在有白鹭的夜晚,她还会从安眠的坟墓里,飘然而出,在另一个山沟的麦田边,看仙鹤飞翔,对风和树说话。

在太姥姥去世的时候,没有人留意,我在吃臊子面时流过三滴泪:一滴是左眼睛流出来的,一滴是右眼睛流出来的,还有一滴,是从心里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