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瘟疫

我是在离蓝城千里外的沿海小镇上,从街边海鲜小吃店色调失真的旧电视里,听到了蓝城瘟疫初起的消息。

那时候我刚捕鱼归来,身上穿着带着汗碱和鱼腥味的衣服,大胶皮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皮肤在经历过几次爆皮以后,如今黝黑粗糙。躲在这与世隔绝的海边小镇一年多,我——前画家叶力启——已经像个地道的渔民了。

“蓝城瘟疫开始蔓延,已经有5人死亡,入院病变者达百人。科学家尚未查明这是何种病菌导致,怀疑可以通过空气传播……蓝城已经戒严,所有人不得离蓝城,建议外地人员也不要进入蓝城……”

我坐立不安。久未联系的妻子小荷和儿子小宝就在蓝城,不知道他们现状如何?我走到一个小食品部,那里有部对外的长途电话。我拨了小荷的手机,电话显示已经关机。我又拨家里电话,电话通了,只是空空响着铃声,没有人接。

拨电话前我担心的是在窃听的环境下如何对话,而如今我担心的完全不同了。我拨杨子的手机,他是我外逃后联系的最后一个熟人,也是我的邻居,他当时压低声音告诉我,我家已经被警察盯住,听说小荷的电话也已经被监控,若不想被抓,就不要轻易再打电话。我只能拜托他帮我照顾小荷母子。

杨子的手机也没有人接。

我拨了能想到的一切电话,小荷单位的,她闺蜜单位的,小宝学校的,有些电话是借助查号台查到的号码,可是所有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回到简陋的宿舍,搜检行李,不过几件旧衣和攒下的两千元钱。我去镇子的澡堂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再去打了一圈电话,仍旧没有人接。

我决定回蓝城。

在小镇东头的手机修理店里买了旧手机和电话卡后,我坐便车去了县城。县城里有直达蓝城的车,一天两次发车,如果去车站买票乘车,就需要登记身份证,我特地等在路上,待那车出现再摇手搭车,那样虽然花同样的钱买票,却不必检查证件。

上车后,司机告知,他们只开到高速公路入蓝城口,不会进入蓝城。那对我来说当然极为不便,高速入蓝城口到最近的公车站还需要二十里,但也只能如此。

躲了五百个日日夜夜,终于再次踏上了蓝城的路。汽车要行20个小时,三个司机轮流从中午开到第二天早上8点。乘客很少,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听司机聊天,近期到蓝城送货的越来越少,饭店的采购加了价,所以虽然乘客少,但靠堆满行李箱和半个车的海鲜箱,也可赚回本。

我一路仍旧打着小荷的电话,祈祷着他们娘俩平安。

蓝城素有桃花源之城,三面被险峻山岭包围,悬崖峭壁,无从穿越,只有一面开了公路,有几条通往各方的高速路。

高速公路入蓝城口可以明显看出车辆稀少,对面则用重石阻挡,武警看守,出蓝城的路果然不通了。

司机停下车,发现饭店的采购车未到接货,大加抱怨。在我下车时,听到他们在吼叫着,那些在我们出发前还在要货的饭店电话打不通了。

20个小时会发生什么呢?

我和另外的三位乘客一起结伴走着,两位中年男士和一个年轻女士,相当长一段路大家都各自沉默。后来一辆车迎来接走了年轻姑娘,车里的小伙子喊着:“你来找死吗?”两个人紧紧相拥,似乎这辈子不想分开了。

我们三个男人继续前行,路上没有出租车,到了公交车站才分手。

公交车似乎很少,我等到一辆,上了空荡荡的车,看到路上的行人稀少,且都形色匆匆,很多人戴着口罩,更多人居然戴着防毒面具。突然,我看到有一个人躺在路边,路过的行人都不理会。

“那人怎么……”我的惊异还没结束,又看到更多躺倒的人,而且看样子,他们更像是……死尸。

一直到下了车,我都在瞠目结舌的状态。下车后还离家很远,只得继续步行,我得以更仔细地观察躺倒的人们。

他们几乎都是死尸,很多人腐烂得不成样子。蛆虫和细菌一起奋力分解着尸体。

我听到行人抱怨气味难闻,他们打了报警电话、急救电话和市政电话,统统没有得到回应。死人太多太突然,这个城市的维护体系已经崩溃了。

我和小荷、小宝的家在靠近护城河的一个老街区里。那里一直没有拆迁,都是老楼,慢慢的有钱人买新房离开,这里成为城市弱势和边缘群体的聚居地。我和小荷曾经很多次计划搬离这里,因为别处房价太高,钱总是捉襟见肘而罢了。我们总是幻想如果拆迁到了这里,也许还会换一处其他地方的新房。

我离开大马路走进一条小路,这条路便通往我家所在的老城区。小路上空空荡荡,和从前大不一样。从前这里从早到深夜都很热闹,二十四小时的发廊一家接一家。

有前车之鉴,我在街口买了一个防毒面具。情形还是出人意料,小路还好,有些巷子的路直接被尸体堵塞了,若想通过,得踩着尸体前进。

我总算到了家,但是这里的家已经倾覆了,和邻居们的房子一起成为了一片瓦砾。

我抓着路人问,得到的回答是,半年前开始拆迁,原来的住户并未安置,都各自找地方去住了。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小路,站在街口不知所措。这时有辆切诺基开来,我后面突然窜出一个人,向切诺基车头奋力撞去。司机紧急刹车,前车轮还是压上了那人。司机拉开车门,弃车而逃。

那人在尖叫,他的大腿和肚子在一个车轮下面,血浆蔓延,他的半边脸和耳朵已经因疾病溃烂了,但他的意识还是很清楚,他显然处于剧痛之中。

路人不忍直视,却无人停留。我咬了咬牙,跳上了驾驶座,发动汽车开过去,又倒退,正好辗过他的脑袋。

世界彻底安静了,我的全身都在发抖,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一直开着溅血的车前行。

这个城市疯了,我也疯了。

街上的死尸越来越多,有的还带着防毒面具。这种莫名疾病的发作极为迅猛,人们上个小时还一切正常,下一个小时就可能感染,再过一个小时开始溃烂,然后两三个小时后人便死去。那些街角的死人也许正在往家赶的路上,也许是出来寻医的。只是什么都来不及。

后来我才发现,也有人活得长,全看这病毒先侵蚀到哪里,侵蚀内脏的死得最快。

如果真是空气传染,这个城市的空气已经无可救药,恐怕一个人都逃不掉。

我扔掉了热死人的防毒面具,开车去了大型车辆出租处,那里的管理早已经瘫痪,四门大开,不见一人。我找到了一辆插着钥匙的吊车,幸好在逃亡的日子里为谋生我学过开吊车,我开着这大家伙轰隆隆沿街走,见到死尸就用机械巨手抓到车内,攒够一车就到空地上卸下,浇上汽油焚尸。

夜深了,大火冲天,我相信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焚烧味道至少比独自腐烂的味道要好一点点。

我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那些原本热火朝天的频道都在沙沙响,不知道是收音机有问题,还是电台停播了。只有一个电台有广播,一个男音充满激情的阐述着:“为什么蓝城会遭此人祸?有人说这是天灾,不!这是人类道德沦丧的后果,在这样的艰难时刻,兄弟姐妹们,我们应该洗净灵魂的污垢……”

我关了收音机,靠在驾驶室的座椅上思考着小荷和小宝究竟去了哪里?小荷的娘家在离蓝城两个小时的津河县,也许他们去了那里?我努力想着小荷娘家的电话,怎么都想不起来。

当初所有的号码都存在手机上,而在一年多前,我犯案的时候,手机丢了。

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小荷的娘家,因为小荷从前很少回娘家,她和她母亲像一对冤家,见面就要吵架。

手机只剩一格电,在找到充电电源前,还得节约使用,我关了机。

我确信在近距离接触很多尸体以后,自己已经患上了传染病,只不知道何时发作,也许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夜已深,焚烧尸体的火焰渐渐熄灭了,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说不清是被噪音还是光亮惊醒的,当我从驾驶座坐起来,周围的民宅已经火光冲天。我看到一队队穿着军装,带着军用防毒面罩的人手持喷火枪在楼间穿梭,不断听到楼里有人的惨叫声。

大概高层已经把蓝城视为疾病污染源,无法被治疗,就屠城了之。

我看到火延伸到路边的车辆上,有人从火光里跑了出来,是个穿着睡衣的小姑娘,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她显然不知何去何从,站在街心犹豫着,一个戴防毒面罩的人跟随她跑了过来,他们要杀活生生的人吗?

“过来!我带你出去!”我发动了汽车,同时打开驾驶室的门冲着小姑娘喊道。

她跑过来跳上我的车。我关了车门,车发出一声怒吼,冲向前去。后面戴面罩的人释放了手中的火蛇,只差一点点就烧到车尾。

我沿路奔行,发现整个城市都是火焰,完全驱散了凌晨一两点钟的黑暗。身边的女孩在哭泣,我问她的家人,她说她的父母都出门未归,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火从窗口进了屋子,她开门逃出不久,就听到身后的爆炸声,也许是天然气爆炸了。

“你父母在哪里?我把你送到他们身边。”

她摇头。“我妈妈早上给我打电话,说她和我爸都不会回来了,以后让我照顾好自己。我想……他们可能已经不在这世界了。”

这孩子需要安慰,可我不擅长此道。

“那,你准备去哪里?”

“叔叔,我能跟你走吗?”

我回头看她,这个叫贝贝的女孩脸上泪痕未干,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小宝,小宝的年纪和她差不多。

“好,你信得过叔叔,叔叔就……”

去哪里呢?路上还有逃命的车,它们走向同一个方向,出城的方向。

“叔叔就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有了一个主意,只要可以出城,就去津河县小荷娘家的村子里,总可以打探出他们母子的消息。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他们母子还在这座废城里。

蓝城通往津河的出口处躺了不少尸体,看得出里面有警察制服,也许看守出口的警察已经染病身亡,也许疯狂的人们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和他们搏杀,总之,原来的封闭巨石已经被挪开,空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路。我在一群小汽车中排队前行出了城,在第一个高速路口拐弯,开往津河。

这条路走了一半,就被路障挡住了。我下了车,穿过前面的二十几辆轿车,众人都围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这次的路障是用打桩机深深钉进马路里的铁柱,它们一字排开,密得兔子也钻不过去。看那粗细,就算用电焊刀干一夜也未必能解决掉。

没有路是出不去的,蓝城地势独特,高速路是在山间硬开出来的,刚出城的一段两边都是悬崖,除非生翅,否则根本没机会出去。铁柱封在悬崖路段的末端,再往城外,路面扇形展开,跳出高速也有路可走,而目前的路障可谓扼住了蓝城的咽喉。

一个膀大腰圆的熊一样的家伙跳起来踢了铁柱一脚,那除了让他抱着脚叫痛,没有丝毫作用。

一个开着摄像机的家伙录下现场的状况,大家的讨论很快得出一致结论。

小车们挨挨挤挤地靠了路边,让我的大吊车前行贴紧路障,然后我开动吊臂,把大家挨个运到路障另一边。睡眼惺忪的小贝贝也随着吊臂过去了,最后只余我一个人,我将吊臂停住,自己从驾驶座爬到车头,双手抓住凌空的吊臂,翻身上去,再用臂力翻到路障之上。

站在高高的窄铁柱顶部我感到一阵眩晕,好在大家已经用随身携带的被褥,为我铺了厚厚的一层缓冲垫,在我跳下时才能平安。

解放了。

算一算,我们这个小团队有53个人,23位中年男女,18位年轻人,5位老年人,7位儿童。

大家继续沿着高速路走,边走边聊,一对中年夫妻气愤地和其他人讨论网上乾坤——网上完全屏蔽了蓝城这个词,所有这场瘟疫的报道和消息都被屏蔽了。也因此蓝城成为一座孤岛,遭到屠城而不能谋求援手。

“这个时代竟发生这样无人性的惨案,让人不敢相信!”一个老大爷叫道,随着那叫声,传来了第一声爆响,接着是一片。

在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我拉着贝贝扑倒在地。身边有人在尖叫,透过微亮的晨曦,我看到身边地上中年男人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的脑袋被击穿了,血液和脑浆涂了一地,他的妻子竭斯底里的叫声召唤来了更多的子弹,直到终结了那喊声。

我拉着贝贝在柏油地上爬着,从路中间爬到路边。在高速公路的栏杆外是一个斜下的陡坡,大约有两米,再下面是庄稼地。瘦小的贝贝刚好可以从栏杆中间钻出去,我看着她滑下庄稼地,自己一跃而起,翻过栏杆,落在她身边。

陆续有人这样逃出了高速路,也许是依靠还算黑的天色,也许是对方只是想阻止我们进入津河,无意赶尽杀绝,总之逃出足够远之后,我们清点人数,尚余21人,只留2个老人3个孩子。

经过如此惊吓,大家亲密了许多。在短暂的协商后,确定相对安全的地方是野外。太阳露出脸儿,我们在高大的玉米地里歇息下来,一起分享食物和饮水。

“你们发现了吗?”总是用摄像机录个不停的年轻男人说,“这么久都没有人发作病毒。”

静了片刻后,突然响起一个又哭又笑的声音,“没了!没了!”

一个中年女人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离开蓝城的时候手烂了,还想着活不了多久了,现在……完全好了!”

大家看着她光洁的手臂,简直不敢相信。

难道这是一个地域性的疾病?只有蓝城城内能发作?

这一小队人马走走停停,很快遇到了零散的逃众,都是从蓝城离开路上被子弹驱赶的人们。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古话,大家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群体。

我曾经祈祷会在人群中看到小荷和小宝。黄昏时我们遇到最后一批人,我的确看到了熟人,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单佳丽,人与其名,身材妖娆,眼眸性感,单那丰满上翘的嘴巴就不知道会迷死多少男人。

我假装没有看到她,希望她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我。毕竟和一年多前那个风度翩翩的白净帅哥比起来,我现在大不相同了。

这个集合了六七十人的团体在一个小高坡歇下来准备过夜。夏夜,席地而眠不是问题,高坡上的微风吹走了恼人的蚊虫。

有人自愿放哨。带摄像机的男人是个职业摄影师,他个子不高,方脸,戴着眼镜却没有书生气质,一副精干强悍的样子。他打开电脑开始上传他拍的记录片:满地死尸的蓝城,半夜屠城的火光,高速路上的一路奔行,枪击与逃亡……

一群人通过手机将摄影师的纪录片,以及自己所拍的手机视频统统转发出去,网络搜索上已经隐藏了“蓝城”两字,但在朋友圈、公众号等各类自媒体上仍旧引发了强烈关注,虽然它们最终的命运仍是被删,但有些视频还是停留了比较久的时间,久到让世界各地的网友来得及传播出去。评论里出现最多的词是:恐怖、难以想象。

人群中的医生口述了一篇文字,说明这病只是局限于蓝城,一路上再无发作者,流亡的逃亡者是安全的,希望得到容身之地。

有部分充满同情心的人们立刻表示了支持,呼吁各地政府提供援助,但是另外的人显然不同意,他们认为如此凶险的疾病即使短时间不发作,也可能是潜伏期,冒然接纳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有人为屠城叫好。

网友激烈争辩,从人权、人性、民主与法制扯到瘟疫的历史,再从多学科知识争端进入到人身攻击,互相谩骂,拒绝派最终的应对就是督促接纳派亲自接待:“让你们的孩子去陪那些病原体人渣,你们都腐烂了地球就清净了!”

这些话又引发了新的谩骂。

也有较为理智的人,呼吁政府给予我们一块隔离地带,观察确认没有问题后再让我们回归人群。

摄影师关了电脑,深深叹了口气躺下来。

小贝贝轻声问我:“他们会把我们隔离了一起杀死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要她赶紧闭眼睡觉。

小孩子睡得快,一会儿就睡沉了。我也企图闭眼睡一觉,突然感到手被人抓住,一个激灵坐起来,是佳丽。她在黑影里用磁性的声音问:“我能睡在你身边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在5百多天前,我杀死了她丈夫,成为一名逃犯。

她没有继续等我回答,自顾自在我身边躺下来,说:“力启,这里我只认识你,我好怕。”

我没办法推开她发抖的手。

她接着说:“我们回不去了,也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一语双关,回不去的是蓝城,也是我们的关系。

单佳丽,这个美丽的钢琴老师曾是我的婚外情人。在我和小荷平淡的十年婚姻中,她的出现如同火一样燃烧了我,我以为自己接触到了真爱的天堂,没想到最终却深陷地狱。虽然经历那么不堪,但她如同往日一样的柔声细语还是让我心生怜爱。

在生死关头,爱恨都可以暂时放下了吧?

“力启,那个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一个亲戚。”我不知为什么撒了谎,也许是想掩饰自己做为逃犯的刻骨孤独。

“难怪。”佳丽说,“她长得像你儿子,小鼻子小眼睛的,你儿子在哪里?”

她似乎从我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不再讲话。

我睡不着,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两年前我和单佳丽成为情人,起因是她偶然被朋友介绍给我当模特,我在画她的时候发现自己充满灵感。我爱极了她的眉眼和妙曼,称她为我的灵感之神。

我们乘她丈夫出差常常去村居幽会,那样的日子前后持续了大概四个月。慢慢的,我们的关系生了裂隙。佳丽实在是个物质化的虚荣女孩,她要的不仅是感情,还有其他。我无法满足她的物欲,意识到她并不合适我,想到分开又感到痛苦,毕竟那是曾投入心灵的一份爱。

发生惨案正在那段时期。佳丽邀请我去村居度周末,我跟小荷说要和老同学聚会。

女人真是神奇的动物,我觉得自己事事谨慎,丝毫未露破绽,还是没有瞒过小荷,她湿着眼睛问我“她是谁”,在小荷面前我一向是透明的,我们青梅竹马,相知甚深,既然她已经猜出我有婚外情,我便对她合盘托出,告诉她我要去结束掉这段非法恋情。

我们约会的村居是佳丽夫妻购买的郊区农家院子,一共花了几千块,包括一间南屋和四间北屋。那个村子人口凋零,我每次去还是很小心,看到四周无人才肯开门进院,毕竟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那天佳丽准备了酒菜,她心情很好,闹着让我陪她喝酒,我喝了几杯,硬着头皮提出分手,说妻子已经知道我出轨并为此感到痛苦,我不能继续兼顾,必须终结关系。

佳丽非常生气,我们吵了起来,我感到气短胸闷,酒力加上情绪波动让我眩晕,只好躺下来休息。我看到佳丽离开了院子,掏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还是放弃了。当时口渴难耐,找遍北屋没找到水壶,看到房中存了不少木材,也许准备过冬的时候生火用的。我支撑着去了南屋,从水壶里倒了一杯凉水喝了,翻桌子抽屉找打火机,看到抽屉里放着一张纸,写着“遗书”。我感到脑袋里的血管腾腾跳动,头大如斗,张大眼睛粗粗扫了遗书的内容,便攥着它回到北屋的床上,想躺下来细看,之后便失去了记忆。

再有记忆是天色发白的时刻,也许是凌晨五点,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刚爬起来,便发现佳丽的丈夫躺在我身边,血溅一地,我的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

在和佳丽感情融洽的时候,听到她说丈夫为人粗野,脾气暴躁,打她虐她的时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没想到事情在我醉酒的时候成真。

我想给佳丽打电话,可是找不到手机。带着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我脱下血衣,逃出了屋子,匆匆将血衣埋在房子旁边的土里,在无人的村子里狂奔,截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

小荷和小宝还没有起床,我拥抱着他们,用冰冷的脸贴着小荷的脸。她抱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对不起,我没办法陪你到老了。她问什么意思,我低声告诉她我杀了人。她非常震惊,不肯相信,问我那人真死了吗?我突然起了一丝侥幸心理,当时被血吓到,并没有去确认对方是不是还有呼吸。

我跑去街角的公共电话打给佳丽,她的声音惊慌失措,说她因为生气回自己家睡了一夜,早上赶回村居看到丈夫的尸体,已经报警。“你这个大傻瓜,怎么这样冲动?警察问我,我只能告诉他们你昨天在这里……你快跑吧,他们可能很快会去抓你的!”

我不能想象自己在小宝面前被捉走的样子,求生的本能让我就此踏上了逃亡路。

没想到我和佳丽能再相逢,更没想到我们都成了逃亡的人。

第二天一早,放哨的人喊醒大家,说天亮后高地目标明显,要求大家马上转移。一群睡眼惺忪的人爬起来,有些人很不耐烦,认为这荒郊野外无需太多紧张。

事实证明,警惕性高是对的。在大家走进玉米地没多久,上空便传来飞机的啸鸣声。大家分散趴在高大的庄稼地里,看到两架飞机在空中盘旋,明显在寻找什么。

经历了两次枪击后,没有人会傻到向飞机求助。茂盛的玉米枝叶暂时帮助了我们,待飞机离去,大家讨论该何去何从,一部分人建议躲进附近的山中,另一部分人则认为逃不是办法。大部分人接下来便往山中狂奔,大概有十多个人留下来,包括摄影师、老人和孩子,我和佳丽、贝贝也在其中。

我们自然各有原因,摄影师小王视摄影机如亲子,机器太重了,他体力透支跑不动了;佳丽穿着高跟鞋,脚已经无法承受;老人和孩子不待言,跑了一天下来都已经筋疲力尽。佳丽和贝贝不走,我肯定要陪她们的。

我设法点火给大家煮玉米做食物,并没有注意到摄影师再次开始工作,他以我们为素材拍摄,再发表到网络。等我注意到这一切已经太晚了,我看到网络的照片上佳丽、贝贝和我在同一个画面里,个个神情憔悴沮丧,配文则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我的第一反应是警察会来抓我,又觉得可笑,他们不是早就开了杀戒了吗?相对说来,被捉了审判还是求之不得的呢。

这次的图文反响更为强烈,也许因为图片上凸显的无辜和无助感,也许昨天的录像已经吸引了很多义士的眼光,网上留言很快充满了各种支持文字。有不少人公开发表言论谴责屠城以及枪击事件,还有人组织了很多救援物质要给我们送来,誓与我们一起对抗偏见。

摄影师决定接受救援,他认为我们不迈出信任的一步就无法回归社会。只是现在的信任就是冒险,谁也不知道引来的是援助还是杀戮。大家默认了摄影师的提议,是福是祸就此赌一把吧。

摄影师突然喊我看留言中的一段话,那差不多是一封言之切切的短信,看得我泪流满面。那是小荷在照片上看到我,从千里外的海边写的。

她说,自从我成为逃犯,她就带着小宝离开了蓝城,除了处理拆迁,再未回去。她记得我多次对她提起南方海,认为我一定会去那里,所以她带着小宝迁居海边。

她所在的地方,离我工作了一年多的小镇只有百里。

小荷留了电话,我一刻没有耽误打开手机打过去。电话马上接通了,我哽咽不能言。小荷的声音倒还镇定。

“你是不是为了我和孩子才回蓝城的?你是不是想去津河我娘家?老公……我一直在找你,娘家妈妈中风后也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这一年生活得辛苦,想你也辛苦,真希望你在身边……”

我离开了人群,听着熟悉的声音,对这美梦般的通话留恋不已。

作为一个逃犯,即使可以回归家园,我也只能上断头台,听到小荷的声音又能有几次,更不敢奢望和她相聚了。

手机提示我电量不多了,我赶着解释图片说明,“摄影师搞错关系了,那女孩是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她,她也不是一直在一起的,是偶然遇到……”

“我知道。”小荷说,“你走了以后,我有关注她,知道她在丈夫死后得到了上百万的保险,生活得一直很不错。老公,我看到你的样子很心疼……你真是凶手吗?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

挂了电话,我心情难平复。

摄影师宣布,救援人员已经上路了,大家对这个消息反应淡漠。

我帮摄影师回复留言,让他歇息放松一会儿。他带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太阳能充电器,可以提供给电脑长时间的电量。

一天相处下来,我对这个比我年轻的男人产生了敬意。这群人里只有我们两个成年男人,我们肩负照顾整个群体的责任,得把事情考虑周全。

讨论了一会儿后,我们定下了方案。先要疏散大家,如果来者不善,远远看到有类似武器的东西,就不要接洽,隐蔽好。如果一切顺利,确认安全,再把大家集中起来。

小王拿起拇指肚大的无线麦克风别到我上衣口袋上,“无论怎样,我们都要把情况实时直播到网上,也算对支持我们网友的一个交代。”

我们试了一会儿麦克,小王躺下来,用手枕着头,说:“这两天的事超过了我的人生经验,真不敢相信人性如此卑劣。就是这样,我还是愿意相信人心有仁爱,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好人会有好报。”

我点点头。经历过这场磨难,我决定一旦获救就自首,把该负的责任担起来——不过现在我还需要一点验证。

贝贝捉到了一只蚂蚱,笑着放到我手里,那绿色的蚂蚱在阳光下展开翅膀,奋力一跳停在了佳丽外衣上,她尖叫着将昆虫甩到地上,用高跟鞋踩烂了。

“你知道我讨厌虫,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佳丽对我叫道,顺便白了贝贝一眼。贝贝伸了伸舌头,乖巧地走开了。

我拍了拍佳丽的肩膀,安抚她的烦躁情绪。

“那个小丫头说她是你路上遇到的?”佳丽问我。

“是的。”

“你傻呀,自己逃命还捡个累赘。”她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眼睛像潭水一样美,“亲爱的,再有危险,我和她之间你会帮谁?”

“你是大人,她是孩子,谁更需要帮助?”

她嘟着嘴巴,伸出嵌花的美甲纤指轻轻抓住我的手臂摇动,好像从前你侬我侬的时候。

我不再看她,问:“你见过我儿子吗?”

她没说话。

“我五百多天没见他了,不知道是不是长高了。”

“当然,小孩长得快。”

“你见过他吗?”我正视着她,她的视线躲开了。

“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哪里,怎么能见到你儿子呢?你忘了,你以前从来不说家里的事,不管我怎么问你,我只知道你有个老婆有个孩子,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最后那天你说把我们的事全告诉你老婆了,我才会生气。”

“你没有见过,我没有提过,你怎么知道我儿子长得小鼻子小眼睛,和贝贝像呢?”

“我,我猜的。”

“不,你从我手机的照片上看到的。”

她没有否认。

“那天你生气了,离开的时候手机还在我手里,等我再醒过来,手机已经不见了。你撒了谎,那天晚上你回去过。”

“真可笑,我回去干嘛?”

“回去杀人。”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嗔道:“傻话……”

“南屋里放着一封遗书,我虽然醉酒还没有忘记,那是你丈夫的亲笔书,说他要自焚自杀,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北屋放着很多木材,还有汽油。我猜他购买的保险是寿险,交了两年以上保险金的寿险,即使当事人自杀也会得到赔偿。”

佳丽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北屋是自焚的场地,在人身上浇了汽油,痛苦翻滚的时候点燃了屋子的木材,等到村民发现失火,人早烧成碳,北屋估计也烧得七七八八了,你在那个时候回家,从南屋里找出了遗书,告诉大家丈夫自杀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要验尸,究竟死的人是不是你丈夫也无人追究了。”

“你什么意思?”佳丽尖声叫道。

“嘘,别急,听我慢慢说。你早就和丈夫策划好要找一个人做替罪羊,我和你丈夫长得当然不像,可是身高体型像,经过大火焚烧,根本不能区分了。”

佳丽的眼睛里长出了刀,声音倒是温和了:“亲爱的,别瞎想。”

“我记起来那天喝的酒根本不会让我醉成那样,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吧?你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会在那个村子里,我昏睡后,你和丈夫会往我身上浇汽油,在点燃火的时候,你俩反锁门逃离,躲在附近,等到村民叫起来,你再假装现身。你丈夫就此消失,可能会到外地躲起来。等你拿到保险金再和他分。”

“亲爱的,事实不是那样呀。”

“因为我告诉小荷我和你的婚外情,小荷知道我那天去了村里,如果她到时指证,尸体验后证明不是你丈夫,你就拿不到保险金了,这件谋杀案也会水落石出,所以你那天非常生气,出门和丈夫商量办法。也许在出门前你已经有了办法,你和我说过多次,你不爱丈夫,只因为害怕不敢离开他,那一天你发现有机会可以逃离他。只要真杀死你丈夫,把我扮成杀人犯,就既可除祸害,又可以拿保险金。你和丈夫回到房中,看我已经睡死,趁着丈夫不注意,用刀拉开了他的颈动脉,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刀口在偏后方,血溅得那么远。然后你把刀上指纹擦掉,把刀放到我手中,拿走了那张遗书和我的手机。等我醒来,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然相信自己酒醉后杀人,逃走就更落实了这个罪名……”

佳丽冷冷笑,“我懒得听你的胡言乱语,你准备对警察说吧,可惜警察也不会相信你。”

她转身离开我,玉米枝叶掠过我的脸,生疼。

她说的对,即使这些推理是事实,警察也不会相信,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

时间过得很慢,我们又一次掰下玉米烧来吃的时候,玉米地的主人来浇水了,他是个和气的老农,看起来这辈子都没上过网,自然不知道新闻封闭下的蓝城瘟疫。我们解释说是个迷路的旅游团,又给了他足以买下这片地里玉米的钱,他挺开心的,离开前像个好客的主人一样给我们详细介绍了周边情况。

我去小王的电脑前看近况,救援队应该距离不远了。

“叶哥对不住哈,”小王突然说,“我想试试距离远一点的麦克风效果怎样,打开麦克风把你和那位美女的对话录下来了,我刚刚听了一遍,还挺清楚。我真不是故意要听秘密的,本以为是闲聊。”

我才记起衣襟上还别着麦克风,原来它已经掉进衣兜里了,我取出来还给他说,“没关系。就当听小说吧。”

“哦,这小说现在知道的人应该很多了……”

“什么意思?”

“我误操作,开了直播,刚刚才发现早传到网上了……”

我跳起来,搜索评论,两个小时已经过百,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网络时代人肉定位快得很,根据我们聊天提到的村子名和互相的人名,已经有网友查出是什么案子,我和单佳丽的资料出现在网上,她丈夫的资料也不能幸免。

单佳丽的丈夫曾是一个有名的企业家,因经营不善破产,两夫妻习惯了奢华的生活,竟然合伙诈骗,被黑社会追债,正在危急时刻,她丈夫突然被杀,单佳丽用一半保险金还了债,剩下的一半继续奢华,据悉到今年初已经耗光,前几个月宣布钓到金主,这次独身出逃,怕是金主已经丢了。

网友里有对此案做心理分析的,我还未及细看,听到小王说:“来了。”

他拿着一个小孩的望远镜,看着远处。“没看到刀枪,每人都背着背包。”

我接过望远镜,映入眼帘的是一队艰难在田间行进的人马,有男有女,打着“一家人心连心”“救助别人就是救助自己”等条幅。我看到一个穿桔色衣服的女人很像小荷,心要跳出来,耐心再看,望远镜度数所限,不能看得更清楚。

我一分钟也不能等待,在玉米地里狂奔,离那群人越来越近,近到让我确认的确是小荷,我们在田埂相遇,抱头痛哭。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机场,正准备起飞到津河附近参加救援队,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上救援队,怕告诉你又来不了你会太失落,所以没有说。我在半路追上了救援队,那时候再打你电话已经关机了。”

我拿出手机,完全没电了。没关系,我们找到了彼此。

我满怀愧疚,只希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弥补,如果我还有更多时光。

那天是蓝城瘟疫事件的转折点。在各方面压力下,政府不得不接纳和妥善安置了逃亡的蓝城人。

医生和科学家们最终确认这场瘟疫的确是地域性的,准确地说,是太阳黑子的异常活动引发了地球引力磁场的变化,使得地球某一点上的人被异常辐射,那一点正好位于蓝城的位置。在三五天内,蓝城的人和动物们体内细胞犹如被引爆,表面上看是各种溃烂,导致死亡,像是一场具有传染性的瘟疫。

辐射加上屠城的死亡人口总数达到六十万人,举世震惊。

侥幸逃过的人据说可能是因封闭良好的建筑物保护,可能是长期暴晒已经有了对抗辐射的抗体。

在全民压力下,负责屠城和武装毁灭的系列官员最终被法办,上层机关高官也引咎辞职。

我的杀人案因在风口浪尖上被传播出去,获得了全社会关注,从网络延伸到新闻中,甚至有人悬赏寻找关键证人,最终导致了戏剧性的转折。

有案发地居民证明那夜见过单佳丽和丈夫在小树林吵架,事关谋杀;也有人证明单佳丽在某次聚会大醉时口吐醉言,说自己聪明到杀了人也能无辜脱罪;当时验尸的法医也出来说明现场……

后来根据我的线索找到了埋在土中500天的血衣,衣服上的血迹,结合案发现场地面留下的血迹分布资料,显示死者被刺时,我正躺在地面上,凶手另有其人,这一证据帮我脱了罪。

所有的小线索帮助警方重新寻找凶手,不过单佳丽提早一步选择了吃安眠药自杀。

我和小荷、小宝、贝贝,以及丈母娘一起定居在海边的小城里,贝贝被我收养,成为我们家心爱的女儿,被全家人宠爱。

一年多没见,小宝果然长高了许多,这段无父的日子让他成长为一位小男子汉,我们的关系也不同过去,更像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平等而互相尊重。

丈母娘和小荷的关系融洽了不少,可能因为心情愉悦,她的身体出乎医生意料地康复起来。

摄影师小王成为我的合作伙伴,我们一起创作过作品,也一起办过展览。

如果说以前,我会凭借聪明在画画中投机取巧,现在则踏实了很多,不谋名利了,反而成为受欢迎的画家。

有一次小荷问我,每天画个不停,灵感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她,5百天的杀人嫌疑犯经历和5天的蓝城瘟疫都为我积累了无数素材,而最大的灵感源泉来自于我的家人和朋友,是爱、支持和包容成就了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