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是镇?是村?三门峡的这个地方真稀奇!

上世纪五十年代,共和国百废待兴,毛泽东主席发出号召:“一定要把黄河的的事情办好!”

于是,万里黄河第一坝——三门峡水库应运而生,先后淹没河南的陕州、灵宝、阌乡,陕西的潼关、朝邑,山西的永济、平陆,总计七座县城。

随之而来的就是大规模的移民搬迁,原来的灵宝县城居民,一部分企事业机关人员搬迁到了新县城,大部分平民百姓又分成两股方向:一股迁到了千里之外的甘肃敦煌安家,另一股则就近搬到了一处高台土塬上。

搬到高台土塬上的居民大约有3000口人。顾名思义,这个村子就叫“老城村”。

老城村的男人们

张冲波 | 文

是“城”是“镇”还是“村”?

恐怕谁也说不准!

老城村前前后后有过三个村名:老城村、基建村、枣灵镇。不但外村人莫名其妙,本村人也颇感不爽——到底以哪个为准呢?

叫“老城村”,是因1958年建三门峡水库,灵宝新县城迁到了40里外的虢略镇,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随迁而去;其余小民百姓,就在东边6里一块高台塬地上造屋建村,他们统称“老灵宝县城人”,简称“老城人”。

但,上世纪1980年代以前,他们又多称自己是“基建人”。啥是“基建人”呢?顾名思义,支援社会主义基本建设呗!

100年前灵宝县城主街。灵宝自汉元鼎3年(公元前114年)建县,汉称弘农县,隋为桃林县,唐天宝元年改名灵宝县。1958年三门峡大坝建成蓄水,老县城淹没,随迁至现址虢镇

老城村还一度改名为“枣灵镇”。在1975年的灵宝县制地图上,就赫然标注有“枣灵镇”这个名字。

但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因为此地并非是镇的建制,周围也没有村子归顺于它,何况它还属于灵宝县的大王镇管辖呢。

那么,政府为啥要给它改名“枣灵镇”呢?大概是看重它的位置、它的历史渊源的缘故吧。

黄河在这里拐弯,那万亩滩地十米之下就是老灵宝故城,1958年三门峡大坝建成蓄水后全部淹没

祖代相传的老县城居民,一夜之间沦落为3000口人的村子,未免有点失落。于是,在这个村子里,仍然保留着老县城的格局,十五个生产队划为“五片”:西关、弘农、涧北、兴盛、建国。

村子里的街巷,也仍然沿用老县城八大巷的名字。老县城衙门口一对石狮子,就蹲在村部大门口,威风凛凛。

曾在外地人愿意出价50万元,把这一对石狮子买回镇宅,村民们一万个不答应!因为这是老县城人的根,是他们与美好的旧时光硕果仅存的一点勾连。

舌尖上幸福的老城村人

老城村的早市,每天只开两个小时,它使老县城人的饮食习俗得以延续。

老城村人,每日早起必吃劲糕。所谓“劲糕“,乃用黄土塬出产的黍谷米,放进黄河滩明清古枣林出产的枣子,一起搁在大铁锅里,大火腾蒸,枣香、米香揉和的醇香扑鼻而来,黏度十足撕扯不开,那种劲道!吃一口,妙不可言。

糯米大枣蒸出醇香可口的甑糕

如果你还是不尽兴,那就来个脂油火烧!那焦黄浸油的千层饼,捧在手心酥酥的、乱掉渣,几口吞下去,香气回肠!

但,老城村人一般不单吃火烧,他们习惯于把脂油火烧泡在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里,连喝带嚼,大饱口福!

老城脂油火烧

老城村的羊肉汤,食材来自黄河滩地放养的大尾巴羊,肉质细腻鲜美,汤中再加红薯粉条,油泼辣子,大葱佐料,一碗下肚,浑身通泰,走起路来都有神仙般的感觉。

喝罢汤,如果是夏天,再来一碗黄酒醪糟,酸甜适口,解乏解渴。一顿丰盛的早餐结束了,老城村人背起锄头,穿过土巷,再去庄稼地一番劳作,挥汗如雨。

如果你的眼睛尖,就会发现,在小吃摊小桌的一角,还放置着一坛酒枣。黑里泛红的瓷罐散发淡淡酒香,摊主捞几颗枣子,放在小碗里给你端来,脆甜可口,酒味十足。

一望无际的黄河滩,黄河对岸就是山西陌南镇的老虎头

酒枣的食材也颇为讲究,必须是临近中秋、枣子正红时,从树上一个一个小心摘下,最忌绊伤碰撞。然后,盛一碗52度白酒,放进枣子一个个洗净,再放进干净的瓷缸里,封口密封,一个星期后就可享用。

老城村人吃一颗酒枣,就能回想起老县城的味道……

就算县变成了村

这里也曾经一度繁荣……

不管是“枣灵镇”、“老城村“还是“基建村”,这里都曾一度兴盛,似乎在追赶着老县城往昔繁华的背影。

老城村的主要街道,是一条土街,东头是油条铺、羊肉锅、蒸馍店、酒枣行、咸菜摊、卤肉摊,蜜食店。街中间是布匹摊,迪卡、的确良、斜纹布,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标配。还有大卷大卷的土布,本地出产棉花纺线织成,白粗布,格格布,印花布,应有尽有。

老城村主街,只有集日才显得热闹

西头是老城村的农具市场,杈、耙、摩、锄头、䦆头、锨头、斧头、镰头等一字摆开,还有来自灵宝阳店乡官庄塬的桑木杈、坡头乡李村的苇席。

再往西就是粮食市场。在粮食短缺的年代,每遇青黄不接的二三月,此地粮食交易就特别活跃。这些粮食大多是从黄河对岸的山西陌南镇运来;附近的沙窝古渡口,船只南北往来,星夜兼程,川流不息。山西那边地广人稀,粮食丰裕,他们把粮食运来,换回河南这边的农具和布匹等物。

黄河滩地红薯

粮食市场区域内,还间杂着铁匠铺、弹花店、小书摊、理发店等蕞尔小店。

土街的最西头是牲畜市场,骡马牛驴、猪狗鸡羊应有尽有;暗码明码,心领神会,买卖不成仁义在。客商东来洛阳观音堂,西去阌乡潼关,南翻伏牛山卢氏,北渡中条山解州。大集体时代,生产队畜力紧张,需求两旺,机械化大生产的前景犹如画饼充饥,遥不可及。

黄河滩犁地

在那个年代,大王公社一共有两所高中,一所办在革委会所在地——干店镇上,另外一所就办在枣灵镇的街东头,试图匹配这个老县城人聚集地。

可惜的是,新时代到来了,大集体解散了,旧时的繁荣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老城村的人只有在品尝酒枣的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把“爷”喊成“牙”

你听过这样的河南话吗?

老城村与周边村子格格不入的另一种现象是,它就像是一座“语言孤岛”。最典型的是“我”和“爷”的发音,周边村人说“我”发的是wo音,老城人发的却是e音。

四里八村的人走亲戚,一见老城人,就会打笑说“俄俄来了”?“俄俄”成了老城人的标志性语言。

老城村的孩子们

即便是到了省会郑州,老城人也改变不了“俄俄”的口音,他们说“wo”反而会脸红,觉得“wo”没有质地,没有分量,大有辱没老祖宗之嫌。

老城人觉得,把“爷”字说成是“ye”,太土气,太乏味,不带劲!而说成“ya”呢,就会有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亲切感。老城以东的村子里,是绝对没把“爷”说成“ya”的;涧河以西的西塬也没人说“ya”。但是,北边紧邻的后地村人、黄河以北的山西陌南人却也说“ya”!

平心而论,说“ya”的范围有方圆百里左右,而把“我”说成是“俄”的却只有老城村的居民们。

所以,如果老城人到了异地他乡,甚至漂泊到了海外,一听到“俄”、继而听到“俄俄”,拥抱吧!他乡遇故知,百分之百的灵宝老城人!

村民王大狗、汪黑油夫妇搬离村子,在黄河滩建房,一图清静,二护故园,灵宝老城情节挥之不去

为何老城村民独爱白沙瓜?

滚滚黄河,东流而去,不舍昼夜。

老城村民们,在黄河滩地种了一种唯此地独有的特产。这也是他们最喜欢的特产。

这种特产,就是白沙瓜。

外地人对白沙瓜没有过多的期待,觉得它味道寡淡,瓤色浅白,笨重如石,收摘回屋后,还须每隔三五天就要来回翻动一次,否则瓜会白白坏掉。

老城人提起白沙瓜,却无不津津乐道。酷暑盛夏,他们吃着瓜瓤大块朵颐;寒冻腊月,他们喝着瓜汤津津有味;过过节,这也是招待亲朋好友的美食一道。

白瓜皮,白瓜瓤,白瓜子,味极至淡,败火,专治牙疼

天热的时候,白沙瓜能泄火败火。天凉的时候,白沙瓜又能生津滋补。你要牙疼了,一片瓜瓤或一碗瓜汤下肚,立马风平浪静。你要胸闷气晕,食瓜后会顿觉神清气爽,简直是一味良药!

老城人把白沙瓜叫作“败火瓜”,后来念转了,叫成了“白虎瓜”。

一到吃瓜时节,外地的老城人纷纷返回乡里,抱起白沙瓜大饱口福;走的时候,再大车小车带回去,细水长流,慢慢品味。

老城村人家,家家户户的二层楼板都堆满了白沙瓜,少则五六百斤,多则千把斤,骨碌一地。最小的一只也在30斤往上,最大有竟有百余斤,如牛犊一般静卧在地。

张小华种的白沙瓜自产自吃,囤积千余斤,吃到来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张小华种的白沙瓜自产自吃,囤积千余斤,吃到来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老城人不比谁家的粮食囤有多大,而要晒晒谁家囤积了多少白沙瓜。他们从夏秋收瓜,可以一直吃到来年冰雪消融,春暖开花。

到底白沙瓜魅力何在?主要功效还是败火,它不是一般品种瓜那么汁饱味甜。七月瓜棚开园,白瓜皮,白瓜瓤,一牙一牙地切开,味寡淡,汁液少,口感差,第一次品尝的外地人不免会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下肚不出十分钟,你会只觉得胃暖体凉,口生津液,回肠荡气,神清目爽,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啊,暑气顿时逃遁得无影无踪。

九月罢园,老城人陆续采摘、收藏。摘瓜越晚,瓜的储藏期越长。到了中秋节,白沙瓜就变成了白虎汤。如水的月光洒在黄河滩上,村民们端起一碗略微粘稠的瓜汤,细细品啜,淡淡幽香沁人心脾,暖肠暖胃的舒畅。

储存期间,辛勤的主人每隔三五天都要上楼一次,把白沙瓜翻上一遍,每个瓜都要翻个底朝天,以免原来着地的瓜皮不透气而出斑腐烂。这项劳动的强度,丝毫不亚于酷暑天在瓜田的出力流汗。

白沙瓜还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就是皮烂而瓜瓤不坏。其它的品种瓜,有的皮不烂瓤已坏,保质期多则十天,跟白沙瓜也不能比。

老城村特产白沙瓜,最大百余斤

过了年,到了正月,老城人喜欢呼朋唤友,前来品尝白沙瓜。那时候,瓜皮已薄如蝉翼,浅红的瓜汁荡漾其中,不打开就能看得分明。

这时候,主人小心地把瓜切开一个口子,慢慢地倾斜,把瓜汁倒进一只只精致的小碗,只见汁液比中秋时节更加稀薄,而味道却公开浓烈,团了一冬的香气美味,最后一次爆发了!顿时满屋生香。客人喝一口瓜汤,发一声叹喟。人生百味,尽在瓜汤之中。

每次老城人动身,看望漂泊在外的亲人,问他们想要老家的什么东西时,回答都是无一例外的:“白沙瓜!”

老城村的人

至今仍维持着“县城居民”的矜持

在四邻八村的乡亲们看来,老城村就像是“天外飞仙”,突然降临到了此地。在乡亲们中间流传着许多段子,以开涮老城人与本地风土人情的格格不入。

流传最广的一个段子是:老城村的人,每家每户门背后都挂一个油布刷。只要每次自己上街,或有亲戚远道而来,他们事先都要拿油布把嘴抹得油乎乎的,由此来证明老城人过得好、过得体面。

这段子调侃的是老城人的自尊,怎么也放不下城里人的身段,还有对老城人骨子里透出的自傲的反讽,当然也露出了自己对老城人“凤凰落架不如鸡”的看客心理。

老城区的女人们

但,老城人毕竟有着见过世面的眼界和大气,有着风水宝地浸淫的才情秉性。他们的眉宇和谈吐间,都蕴含着一脉相承的文气。

大集体时代,周边村的乡亲们会为一犁沟地而持械争,头破血流;会为一句闲话而歇斯底里地猜疑、谩骂,也会为一块红薯、一穗玉米、一角豌豆、一粒花生而偷偷摸摸,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但在老县城人身上,这些都很少发生,或者不那么剧烈。无论多么艰难窘迫的日子,老城人都显得优雅从容,说话柔声慢气,即便是吵起架来,也很少粗喉咙、大嗓门,脸红脖粗。一句话,老城人有着见过大世面的矜持。

70年前灵宝县城居民

十年动乱,周边村子的内部斗争惨不忍睹,但老城村却没有出现过。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没有数代相居的世仇和龌龊,没有蜗居一处的逼仄和狭隘,没有偏僻小农的倾轧和残忍,也没有荒野小民的自私和阴暗。

他们有小城人的温情,有居高临下的悲悯之心,有暴风骤雨过后、残枝败叶隐匿僻巷小街的自我消解功能。

一句话,相对于穷乡僻壤的村民,老城人自认是有格局之人。虽然老城村的村名有三个,但能获得他们认可的只有一个,就是“老城村”,因为于他们而言,这个名字既有归属感,又有怀旧感。

72年前灵宝县城一绸布店合伙人开业留念

最近几年,上面重视生态文明,注重黄河湿地保护,加上库区蓄水倒灌渭河,殃及西安故城,陕西省上书,慷慨陈词,于是三门峡的蓄水高程一降再降;从前被淹的黄河滩地,如今常年坦露出来。老城村的居民们在此复耕,种植五谷杂粮。

滩地淤泥十米之下,便是六十年前的灵宝故城,是他们曾经的起居之地。沧海桑田,兴革变迁。过去的旧时光,如同沙滩上泛黄的浪沫;耕作于故园之上,老城村的居民们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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