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靖远人非常熟悉的塬上水窖

在没有河流、没有溪水、没有山泉的旱塬上,水窖是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灵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正是有了这一眼眼水窖,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才得以在塬上降生,一个个嗷嗷待乳的幼子才能长大成人,辽阔的塬上才照样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塬上的水窖

宋育红

(一)

行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高湾塬上,只要你走近任何一个村庄,总会在道路两旁、庄头村尾或农户们的房前屋后,看见一座座高出地面约两尺、直径大概五六尺的圆形土墩子,这个土墩子是窖台,也就是地底下的水窖在地面上的标志。就是这些水窖,能够把从天而降的雨水最大限度地收集储存起来,解决塬上的人畜饮水和供生存在塬上的各种生灵饮用。在没有河流、没有溪水、没有山泉的旱塬上,水窖是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灵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正是有了这一眼眼水窖,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才得以在塬上降生,一个个嗷嗷待乳的幼子才能长大成人,辽阔的塬上才照样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雄踞一方的屈吴山大顶晨曦微露之时,村庄就从沉睡中苏醒了。一个走出窑门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系上衣褂上的纽子,就匆匆拿起扁担、提上水桶,去窖台上打水。每当站在这窖台上,他的心里多少会有一点小激动,因为脚下的这眼窖,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作为生产队委任的“窖匠”打成的第一眼水窖。从那以后,村里村外的乡亲们啥时见了他都叫他“窖匠”,而他的大名却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窖台上常年撂着一根足有他的胳膊腕粗的老草绳,这还是他在这眼窖正式使用后,自己上屈吴山拔蓆子搓成的,自搓成后就一直撂在窖台上,变成了公用打水绳。他还在草绳的一头用一种叫做“划子”的小工具拴接了一只羊皮胎,更加方便乡邻们打水。此时,窖匠把羊皮胎缓缓地下到窖里,三摇两晃,再提一提,从手感上判断出羊皮胎里 “吃”满了水,他就将两条立柱般坚实的腿横跨在窖口两旁,扎一个“马步蹲裆”的姿势,他的一只手急速将草绳拽上,利用其上拽时形成的惯性再将其向上一抛,另一只手在绳子停顿时一把固定住,如此反复几次,在手与草绳的摩擦中,只听“徐、徐、徐”几声,下进窖里的草绳就完全出窖,满满当当、清清亮亮的一皮胎水就打上来了。这时候,窖台旁已聚集了好多前来打水的乡邻。窖匠扭头一看,发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六爸,你也担水来了?”没等那位被唤做六爸的老人答言,刚出窖的那一皮胎水便被倒入了六爸的水桶中。在窖台上打水,像这样强帮弱、少帮老、男帮女的现象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紧靠窖台的一侧搁置着一条用来饮牛羊牲口的很老旧的水槽,从它的豁豁牙牙的石帮看,这水槽也有好些年成了。用羊皮胎吊上来的水,有的人家水桶小盛不了,人们就顺势把剩下的水倒进水槽中。老早就盘旋在半空或蹲在附近屋顶、树枝上的红嘴鸦和麻雀们只要看见水槽中有了水,它们就迫不及待地从人们的头顶扎下来,先是落在窖台旁一座小山似的土堆上,试探性地一步步跳到水槽帮上,左顾右盼一番,在没有发现啥险情时,就争先恐后地把头扎进槽里,挤着抢着喝那槽里的水。防范风险,是任何动物都具备的本能,可它们哪里知道,人们倒进水槽里的水,其实就是有意识地留给它们饮用的。

(二)

在人民公社化时期,水窖是属于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由全体社员共建共享。一个生产队水窖数量的多少、窖况的好坏,直接关系到这个队生产力水平的高低。生产在发展,人口在增长,也要不断地新增水窖,以保证集体经济的发展和社员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打水窖是一项十分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集全生产队的力量共同完成。

当队里年初作出打一眼水窖的决定后,平时默默无闻的窖匠就又一次成了队里的“香饽饽”。他整天陪着队长在村庄周围转来转去,为新水窖的选址向队领导建言献策,提出口头的“可行性报告”。水窖要选在离村庄不太远的地方,要有截留雨水的水路,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条件,就是打水窖的地方土质要好,不但要求土质坚硬,土茬还必须是平茬,附近还不能有大的树木,因为树木的根须扎得很深,会扎破窖壁。在这方面,属于生产队能工巧匠的窖匠最有发言权,他长年累月不是打窖就是挖窑,专门和塬上表层下面的黄土打交道,对整个村庄的土质心中十分有数,他的“可行性报告”,十有八九都会被队长批准。

打窖开始后,窖匠就成了绝对的权威,他不但理所当然的是技术上的大拿,就是本来属于队长行政权力范围之内的部分业务,如需要的人员、原材料的选择等都得由他说了算。队长也十分乐意把整个工程全权交付给他负责。队长只负责按照窖匠的要求随时调达人员,搞好后勤服务。

打窖的第一项工序是“拉窖”,就是挖窖胚子。之前,窖匠已找当地的阴阳悄悄掐算了一个大好日子,开工这天,他一个人天麻麻亮就来到已确定的窖址前,给土地爷燎上几张黄钱,奠上几盅老酒,再点上几炷香,嘴里还要乌里乌拉地念叨一些啥。待拉窖的社员们上工时,他的这些被当做讲迷信的活动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搞结束了。在窖匠的指挥下,拉窖的社员们先是在窖址上挖开一个口小底大的坑,到坑深得土丢不上来了,就在窖口上栽起轱辘架,坑下面的人把挖下的土装进筐里,由上面的人通过轱辘用一根粗麻绳把土筐拉上来,两只土筐一上一下倒换着拉。麻绳在轱辘上拉动时发出的那种既响亮又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像是在向全村人宣布:今年又要增添一眼新水窖了!

合作化以前,由于人手缺乏,拉窖曾采用“拔倒绳”的方法,由几个人在窖底轮流拉动从轱辘上甩下来的麻绳,通过反方向把土筐拉上去,这种方法虽可以节约人手,但劳动强度相当大。合作化以后,农业社里劳动力不缺了,拔倒绳的方法就被逐渐淘汰了。在窖还不太深时,由地面上的四、五个人推着一根杠子把一筐筐土拉上来,待拉到一定的深度,也可以套上牲口拉,只要把牲口调教顺了,拉起来要比人工快得多。

当窖胚子挖到一定深度时,窖匠就该大显身手了。说起这个窖匠的技术,真是有些神奇。他没有任何仪器设备,手里只提一把铮亮的平头铁锨,就把个窖壁旋得又圆又匀。而且上半部分的旱窖从窖口下来就开始往大扩,不但要掌握好圆度,还要掌握好坡度,有相当的难度,但窖匠就凭着自己的经验和过人的眼力,把这些度把握得准确无误,分毫不差。挖到离地面将近八九尺时,旱窖的深度就够了,就要旋一道稍深的槽,这个地方叫缸口,在缸口部位要向外部打一个洞,栽上一只打破底的缸,直对缸口的外面挖一道土槽和缸口连接,供往窖里放水。缸口部位也是旱窖和水窖的分界线,是直径最大的部位。缸口以下,就是水窖了。水窖是越向下直径越收缩,一直收到窖底,整个窖的形状就像是一口偌大的坛子。缸口以下开始挖“马眼”,就是掏挖在窖壁上的一个个很规范的小洞,因此洞外高内低,外大内小,形同马的眼睛,所以叫“马眼”。挖马眼更是窖匠的一把绝活,他手持一把普普通通的农人们薅地的铲子,挖出的一个个马眼就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马眼的排列就好像妇女们纳在鞋底子上的针脚,全部是“对科”。待所有的马眼挖完后,那一个个马眼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全部对得整整齐齐,整个窖壁上就像是贴上了一幅由机器印制出来的阴阳分明的壁纸。

(三)

在窖匠带领着一帮人拉窖时,队长已经安排另一帮人吆着架子车外出拉胶泥去了。胶泥是一种特殊的红土,粘合度非常强,是打窖的必备材料。当地不产胶泥,只能去外地拉。有胶泥的地方有两处,一处在杨梢沟里的一处岩层中,一处在屈吴山上一条叫做红水河的山沟里。去杨梢沟的道路比较平坦,但胶泥的质量不是很好,而屈吴山红水河的胶泥质量虽然好,可路特别难走,快到沟垴里就没路了,挖到胶泥只能由人往外背。队长曾征求窖匠的意见,窖匠一口咬定非要红水河的胶泥不可,没得商量。队长只能按照窖匠的要求安排人们去红水河拉。拉胶泥的车队临出发前,队长再三安顿一定要把最好的胶泥挖上,他还特别强调:挖胶泥之前要用牙咬着尝一下,好胶泥咬上柔津津的,不蹭牙,要是咬上蹭牙,就不是好胶泥。有人就和队长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们把好胶泥全吃了吗?

胶泥有了,还要一些麻刀。麻刀是一种植物纤维,和在胶泥中能够起到增加胶泥粘合强度的作用。在所有打窖的建筑材料中,只有麻刀无法自力更生,必须花钱购买,其他材料都是就地取材,为窖所用。再就是还要给胶泥里掺兑一定比例的黄土,这黄土塬上啥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黄土了,但这兑的黄土也有些讲究,土质要粘的,不能用沙土子,这当然不是任何问题了。待这些材料都备好了,队长就打发人把窖匠从窖里唤上来,窖匠就指挥大家在离窖稍远点的地方平出一块窖摊子,然后一层黄土、一层胶泥、一层麻刀地按照比例掺兑,兑好后,胶泥堆的外圈再用黄土围起来,拍打得整整齐齐,就开始浇水浸泡。水一次性不能浇得太多,但浇得次数要多。在泡胶泥时,胶泥堆上再不能有任何打动,要是稍微一打动,被打动过的地方胶泥就结了核,就不容易泡“醒”了。

窖匠这个时候成了大忙人,他不但要操心窖摊子这头的泡胶泥活,还要操心窖里的饮窖,这饮窖也是个细索活,一次不能饮水太多,饮太多,就“伤水”了。窖匠通过挂在轱辘上的麻绳上下行走,又要观掂泡胶泥又要操心饮窖,有人说他是“两家子养了一条狗,吃不肥的跑瘦了。”有时看他上窖实在太累了,队长就让大家把他往上拉,大家一边拉一边说着二话:这人上来下去地这样折腾,怎么一点都不瘦,还像个死牛一样重?

(四)

经过好几天的浸泡,胶泥被完全泡“醒”了,就是泡化泡透了,这时就要开始“锤胶泥”。锤胶泥使用的工具叫铡背,这铡背原来可是从给牲口铡草的铡子上卸下来的真铡背,上面还有安铡刃的槽子。后来,可能铡背使用得多了,就由铁匠们仿照真铡背的模型打出了现在这种专门用于锤胶泥的铡背。用铡背锤胶泥,不但锤砸起来有力度,而且使用起来顺手。经过锤砸的胶泥使黄土、胶泥和麻刀和得更加均匀,胶泥就变得非常精道,就好比女人们檊面条、蒸馍馍时必须把面团反复揉,使之变得很精道的道理一样。人们在窖摊子上铲出一块平地,中间铺一张旧驴皮,从驴皮的两侧挖出两道土槽,四个手提铡背的小伙子分坐驴皮两旁,挖出的土槽是四个人用来搁腿脚的,这样一坐,还真有些像目下人们坐在雅座里涮火锅或者吃快餐的架势。

这时候,全生产队里除了那些无法离开的岗位而外,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都集中在这里了。窖匠把人分成几拨,体力好的四个人一组轮流轮铡背锤胶泥,体力稍微瓤一点的就干“捞毛”活。“捞毛”是当地的俗话,意思就是干辅助工作,但将此叫做“捞毛”,多少有点贬义。都是一个队上的人,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干活,谁干得怎么样大家都心中有数,所以对窖匠的安排大家都没有啥意见。辅助工们用铁锨把泡好的胶泥挖过来在驴皮中间摆放成一长溜,四个手持铡背的棒小伙们各自给手心里唾上一口唾沫,两手一搓,四条铡背就惊天动地地挥舞起来了,一时锤得天摇地动,泥渣横飞,喊声笑声叫喊声和铡背落地的锤砸声顿时响成一片,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塬上任何一家过事情。驴皮上的胶泥原则上被一分为二,俩对家各负责锤砸一半。四把铡背两上两下,此起彼伏,从中间锤到边上,再从边上锤到中间,然后稍一停顿,辅助工用铁锨将砸散的胶泥再“撩”起来,仍然摆放成一个长溜,又开始锤砸,如此反复三次,这一驴皮的胶泥就算是锤成功了。待把这一驴皮胶泥清掉,下一驴皮的胶泥摆上来,另一拨铡背手们又上阵了。就这样一组一驴皮,锤完一驴皮抬尻子换人,人虽然换来换去,但四把铡背却永不停歇。被换下来的人脸上、身上都溅满了红呼呼的胶泥巴子,大家你笑他,他笑你,好不热闹。

每逢挂窖时,队长可就要“放血”了。他老早就安排保管员将库存的麦子给新窖址附近某个茶饭好的人家量上几口袋,再给提上一塑料拉拉子胡麻油,这家人就负责期间给挂窖的人管两顿饭。待那一大堆胶泥全部锤完,窖匠指挥着大家把胶泥堆的表面抹得光溜溜的,让它们再“搐”一会。这时,也到了吃“晌会”的时候了,人们都就涌向做饭的那户人家。主人在院子里已经提前搁置了几个洗脸盆,大家只能象征性地把沾满泥巴的手和脸洗一下,至于衣服上的泥巴,俗话说:泥干了自迭呢,大伙就都把衣服褂子脱下来随意晾晒在这家院子里的树枝上或者柴草堆上,院子里就全部是一个个赤裸裸的充满阳刚之气的躯体,臊得女主人都不好意思往出端饭了。

虽然生产队量给这家人的粮食是麦子,但按照塬上人的生活习惯,吃“晌会”还是要吃黄米糁饭,对于下苦人来说,只有黄米糁饭吃上硬强耐靠。女主人为大伙做的酸菜炒洋芋是特意用猪油炒的,多少有些腥荤味,这些正当年的小伙子们吃起来真的是饿鹰扑食、风卷残云。有个小伙子吃饱后没事溜进厨窑,看见了案板上晾的满满当当的一案板凉面,他顺手抓了一把填进嘴里,被女主人提着擀杖从窑里断了出来,他边跑边笑,被满嘴的凉面噎住,眼珠子都快憋出来了,惹得满院的人哄堂大笑。

(五)

整个打窖工程进行到现在,窖胚子拉好了,马眼挖好了,水饮好了,胶泥也锤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全部做好了,就只剩下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挂窖!

挂窖,顾名思义,就是把锤好的胶泥挂在窖壁上,使窖壁形成一个完整的由胶泥密封的整体,这样才能使窖里存放住水。吃过饭,经过一会休息,这堆放的胶泥已“搐”得差不多了,人们就开始动撵干活了。窖匠安排人在窖口上横搭一块木板,让辅助工们把胶泥一疙瘩一疙瘩地撮在木板上,然后由两人各用一根铁丝把胶泥勒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窖里下,通过从高空向下抛的方式,又是一次加工胶泥的过程,但往下下胶泥的泥块不能太大,太大了掉下去发出的声音太响,有把窖壁震裂的危险。待把胶泥完全下到窖底,就开始下挂窖的人了。

之前窖匠在饮窖时已经在窖里绑好了脚手架,脚手架分六个档,一个档两个人,六个档就得下12个人。这些下窖的人都是全生产队最拔梢子的攒劲小伙子,一个个又都是经过窖匠严格挑选的。有个从城里下放到本村的小知青,本来下窖的人里没有他,可他一遍一遍地死缠着窖匠一定要下窖,窖匠不同意,他又去找队长“走后门”,说是一定要亲自体验一下挂窖的过程,队长听他说得有些道理,就给窖匠说情,看在队长的面子上,窖匠才勉强同意让他下窖。真正到了下窖时,其他人都毫不顾忌地把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被辅助工们装进土筐往下放,可那个小知青却死活舍不得脱他的裤衩子,窖匠说,你要是不脱,就不要下了,我再换人!无奈,他只得羞答答地脱了裤衩子,用手捂住自己两条腿中间的那一点把把子赶快踩进土筐里。

该下窖的人都下去后,窖匠一挥手,队长就安排做饭的那一家人和一帮前来帮厨的婆娘们把早已熬好的胡麻水提来,分在6个水桶里下到窖里,一切准备工作完全就绪,窖匠也将自己的衣裤一掠,踩进土筐,让人把他放进窖里。

挂窖可以说是男人们的狂欢节!已经下到窖里的那一个个精溜溜的像鱼一样的小伙子们互相打闹着,随便抓起一把胶泥往其他人的腿裆里抹,谁要是被抹上了,就会引来一片起哄大笑,大伙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直到盛放窖匠的土筐落底,吵闹声才停止。窖匠又一次做了分工:稍微年长一些的上架塞马眼,年轻一些的在底下搓“钉子”。“钉子”的叫法有点太专业,通俗地说就是捏胶泥棒棒,每人手伸进水桶蘸一把胡麻水,利用胡麻水的滑力从泥堆上划出一条长条胶泥,在手里稍微摆弄一下,使之成为一枚钉子状的泥棒棒,然后扔给和自己对应的架子上的人,上面人再把钉子的一头往尖捏一些,就一下插进马眼里。由于每个档的距离相等,马眼数也一样多,这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竞争态势,一会下面的人打好钉子催上面的人,一会上面人塞好马眼催下面的人,一个催一个,没有任何停歇的功夫。就是这样紧张地干活,也丝毫没有影响大家开玩笑的兴趣。小知青对应的是一位平时在村子里最会溜“王辩”、唱“乱弹”的怪人,他的钉子要是稍微打得小一点,那怪人就会说:这到底是尕娃娃的牛牛子,放到这眼眼子里啥都找不着了;他下次打得稍微大了一些,那怪人又会说:你把个毬头子弄这么大,就这么大的个眼眼子,能塞进去吗?要是钉子大小刚合适,他也会有说头:这娃娃弄的这个家把,一放进去,合适家门上出告牌哩——合适死了!每塞一个马眼,他都会和生殖系统联系起来,谝上那么几句流氓话,逗得那些未婚的男子汉们某个部位都有了不适反应。

沿着架杆在各个档里转着指挥大家干活的窖匠突然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一下子把大伙平时对他的尊敬全都赶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向他的身上扔泥巴,并非要把他赶上去。因为这窖里不通风,一个屁产生的臭气在短时间内无法消退,所以大家就一起攻击他。窖匠平时的工作大都是钻在窖里,不但晒不上阳光,而且窖里的潮气大,肚子发胀屁就多。他给大家连连作揖赔不是,有人就提出让他用胶泥把屁眼摱住,窖匠果然抓了一把胶泥,抹在自己的屁眼上,窖里又发出一阵极其热闹的哄笑。

就在这热热闹闹的说笑声、荤荤素素的玩笑声和噼噼啪啪的泥巴声中,脚手架上的6个档先后都挂完了,窖匠指挥大家把剩下的胶泥分摊在窖底,再用脚胡乱踩踏上一番,挂窖的工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窖匠就向窖口喊话,让上面人把土筐放下来往上拉人。筐子放到底后,这一个个雕塑般的男子汉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先上,原来谁都怕自己的这番模样被上面人看见。还是窖匠自告奋勇地进入框内,第一个升空出窖,他刚被拉上去,窖口就发出一片欢呼声。

在窖口,老队长亲自坐阵,安排人把村里人过年宰猪时烫猪用的一个大铁锅和两个木潲拉来,提前在锅里和木潲里装上水,还给里面掺和了一些热水,让他领导下的这一个个爱将们一出窖就用温水洗掉泥巴,他虽然嘴里不说啥,但这样的费心服务,足以说明队长对大家的满意程度了。

一帮泥猴们在窖摊子里洗泥穿衣时,那个小知青突然抬头发现了做饭的那家院墙墙头上有几个晃动的红绿头巾,吓得他赶快蹲下身子,队长顺着小知青的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她们,就大声地训斥:不赶快收拾吃的,偷觅功夫地看啥着呢?没见过吗?他这一训斥,那些本来还有点躲躲闪闪的婆娘们反而同时站直了腰身,大声地回应:凉面早都晾好了,鸡蛋汤早都打好了,蒜都踏好了,油泼辣子都泼好了,再不赶快吃来,我们这些大肚子婆娘可就吃光了!

(六)

大规模的挂窖结束后,队长给大家放了一天假,随后,生产队的各项工作又完全恢复正常,大伙在队长的安排下,各干各的农活去了。新打的这眼窖上就只剩下了窖匠一个人,他手提大小两把木锤,每天从轱辘上挂的那根麻绳上上下行走,负责锤窖,一锤一锤,一格一格,一档一档。每当人们路过窖口,就会听到从窖里传出的充满回音的“咚咚咚”的锤窖声。和那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挂窖场面相比,窖匠的身影显得很孤独,锤窖声听起来显得特别悠远。

2018年8月9日完稿于白银·独石斋

(作者为白银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