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高 作者:lsy

正月二十出头,时令还没有过惊蛰,天气还有些冷,陕北大地仍是一片灰黄色调,背阳洼上去冬下得雪还没化,山上庄稼地里还剩下一些被爪去穗子的高粱秆子孤零零地立在哪里,一阵疾风吹过,高粱杆上的枯叶子往往能发出“吁吁”的哨声,冬天的山野里没有多少飞鸟走兽,连曾经一哄而起,到处飞来飞去的乌鸦也几乎绝迹,大地苍凉的让人害怕,短短二十年内,农村一下子走空了,山大沟深的地方,无人村比比皆是……

我因处理一些家事回到农村老家住些时候,竟也被这种空寂搞得很茫然,村头学校围墙外曾经是闲人聚集的小商店早关了门,谁要买个小百货得走里面的后门,这就不要有专人看守了,买货的人少,实在是守不住。我便整天呆在家里不出去了。

这日下午,远房的一个叔叔来找我问病,虽然不是我从事的专业,但我还是倾其所有地向他解释,端上水果,泡上好茶,为的是多聊一会,打听一些村里的人物,回忆一些过去的碎事。

我们聊的有些欢畅时,从村东头的传来了礼炮的声音和唢呐的鸣奏声,我问这位叔:“谁家过事?”

“哦,明天葬二高哩”。

我吃了一惊:“二高?二高年龄不大啊!”

“醉酒后被烟闷死了”。“唉!这个憨二高虽然不是好死,却有他哥给料理后事,比以后生活不能自理没人管了还要强些”。

我惊诧于叔对二高一生的概括总结,感觉就像一片深秋的枯叶落入泥土之中一样平淡自然,这大概只有诗人或物理学家也许会琢磨一下这片树叶的轨迹了,除此之外谁对这样一个生命的兴衰转归心有戚戚呢?

我向来是一个多愁善感且极其念旧的情绪化的人,这天晚上,我在远远传来的二高葬礼上凄婉的唢呐声中回想了二高的一生,总觉得他的一生虽不是一段出彩的华章,也不至于盖棺定论为一个憨字啊?

二高大我七八岁,在孩提时代的记忆里,他是一个鲁迅先生笔下少年闰土一般的人物。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比能耐不是比学习,而是比类似于城里孩子进行的拓展训练一般的能力,譬如:爬山上树,拔草放羊,游泳滑冰,游戏机巧…这些能力二高在全村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更甚者二高还会把玩猎枪打猎,冬天雪后他还会和他父亲一块安置狐药诱炸狐狸,拿铁丝套子套野兔子,这些能耐足够做孩子们的偶像了!二高还力气很大,非常彪悍,是我们村的孩子群在别的村看露天电影时,敢和外村孩子打架的少数人物之一,我的记忆中,他的少年时代绝对是孩子中的王者!

由于年龄的差异,小时候,以我的能耐是很难进入二高的圈子里的,但是我还是极力利用一些他的威力的余波。记得每次去10里开外的村庄看电影、赶戏场时,我常常撵在他为首的队伍后面,免得经过别的村子时,受到外村孩子的欺负。往事如烟啊!

其实我和二高还有一些直接的交际。

陕北地面,因为历史的原因,群众历来尚武,我们村有个叫飞飞的年少后生,平素喜欢舞枪弄棒,他访遍了周围村子里会个三招俩式的“武把子”,求得一些野路子招式,便经常在傍晚时分走上几式,场面十分惹火。村里有一帮少年就想拜师习武,飞飞从中选了四个徒弟,二高便是大师兄。当时这个消息传到学校里,这几个人立刻成了风云人物,没人敢在他们面前叫板,而这正是我热切希望得到的一种虚荣。因为我从小体弱,对爬山上树,攀岩掏雀,雪地捕兔,山洪中逐浪等强者的儿戏均表现的很差强。记得小时候看着二高跟着羊倌扳羊梢子,他十分在行地能把一群饿羊收拾的中规中矩不敢越界而去偷吃庄稼,可我却揽不住羊群。再比如帮社员们赶牲灵,他也是做得游刃有余,即便是看似简单的赶牲口,淌河翻渠,通过羊肠小道均有吆喝牲口的专有口令,倘若你不会这些口令以及一些经验,断然是要出事的。更是甩那响鞭技巧,我曾用十分的虔诚练习,却始终不得要领而作罢,看着庄稼把式对二高的赞口不绝,我对自己的“文不成,武不上”感到十分的自卑!所以我十分渴望能被飞飞收为徒弟,在武术方面有所成就。自己便整日里思谋着能接近他们。

有一天,我孤独一人在走路,陡然发现前面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抢步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十分精致的打火机,感觉如获至宝,这在哪个年代也算是奢侈品,我把玩了了俩天,忽然灵感一动,何不将这打火机给了二高,让他在飞飞的面前说说好话,将我收为徒弟。况且我前几日看见二高的父亲刚买了一个玉石嘴的长杆黄铜烟锅,下面吊个刺绣的烟袋,正缺个好打火机。

一个黄昏时分,我早早地到二高家的坡底下等二高,我知道他每日这个时候要去飞飞家去练武功。二高果然出了他家的院门,从墙上供鸡下蛋的一个石窠里取出一付沙袋绑在腿上,跑下了坡。

我远远地怯怯地喊了一声:“二哥”。

他总算停住了,“怎了?”

“你看我这个打火机好不?”。

他接住我递上的打火机大量了一下,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也十分喜欢。

“好不?”。

“嗯,挺高级的”“谁的?”。

“我的,如果你把我介绍到飞飞那练武,我就把打火机给你。”

“哦?不是偷你爹的?”

“不是,我在公路上拣的”

“你喜欢练武?”

我使劲地点点头。

“那你明天拿一个生鸡蛋来我们的练武场”。

第二天,我见他们练了一趟武歇息时,就闪了进去。二高招呼我过去。“鸡蛋哩?”我赶紧我鸡蛋给飞飞奉上。飞飞接过鸡蛋,在石头尖上磕了个小洞,将嘴对准那个洞把蛋液吸着喝了。

飞飞用蛋液补足了精气后,对我说:“想练武?”

我点点头。

“劈个叉”

我忍着腿根子被撕裂般的疼痛劈了一个叉。

飞飞点了点头说:“软功还可以,以后就跟着二高师兄练硬功去”。

就这样我入了伙。

跟随二高练硬功的日子里,对他算有些了解,因为飞飞的野路子功夫,他让我们在石头上击拳,踢腿,要将拳头击起死茧,在众徒弟中,他是最执着用功的人,把拳头砸的血肉模糊还能坚持下去。现在看来这不是成就事业的基本素质吗?不能算是傻。

一九八零年,农村单干了,农民在珍贵的土地上种的都是主粮,可他家种了几亩西瓜。西瓜上市了他就逢集去卖瓜,他算账也不黏。那是农民没钱买瓜吃,他就撵戏场往赌博场里钻,不是去赌博,赌博人赢了的大吃二喝,输了的心想:有输的没吃的?所以他的西瓜卖的比别人快!他还将一些成色不好的在集市上卖不掉的西瓜拿到深山沟里去换粮食,再把粮食倒卖了,细算起来还多赚了。

这二高还很精能!

后来我就出外求学,村里的事就知道的少一些了,但是大凡中国农村,有关国家大事的新闻却不是传的很快,而一些偷鸡摸狗、婆媳纠纷、驴下了个猪等荒诞不经的事,倒是十里八乡传的很快!

有一年冬天,邻居的发小来城里看我,我请他喝羊杂碎,羊杂碎下肚,吃得眉尖冒汗,话匣子便打开了。我并不反感这种“新闻提要”,反而觉得新鲜而亲热。因为在城里在单位,相互之间的谈话总是要拿捏好分寸,要有所保留,要表达的隐晦,否则,可能是一个陷阱,也可能是一个差评,或者被加工后拿去邀功请赏。唯独在这小店中,吃这大众的小吃,谈“下里巴人”的小事,才让人感到一种坦诚与信任!从发小的消息里,我又听到关于二高的消息。

二高娶了一个不错的媳妇,但过门后一个月却跑了,据说跑到东北找亲属去了…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好不讲道理,早知今日去投奔亲属,何必当初折腾呢?况且得了人家的彩礼,自己却跑了,该受到道德的谴责。

关于这个女人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私奔的原因,谁也不得而知。但是农村人却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精能的分析力。有的说是女方骗财;有的说是女子受了其哥的蛊惑;有的说二高在性的方面有虐待行为,遇上保守的媳妇不能忍受,恐惧而远遁他乡;有的说是女方觉得二高是个憨憨,瞧不起他,成了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在所有的原因之中,村民到倾向于憨憨之说,这些人所持的论据,可能是女方娘家人放风出来的一种解释,不排除为自己女子解脱而少受道德谴责的嫌疑。

人的一生,关键的几步走不对,或者遭遇了大不幸,往往一辈子难以翻身,尤其是一个农民。

从此,二高就真的再没翻身过来!

跑了媳妇的二高并没有一蹶不振,一个月短暂的婚姻,双方没有感情牵挂,除了钱财的损失,他没受到多少打击,他还要东山再起,天要下雨,女要嫁人,那由不得自己,他还年轻,还要积攒些钱财再娶一房。

这一年,村里来了些镇川的手艺人——毡匠,二高没事了就凑在一边看,有时人家忙了给匠人们递个东西或者跑个腿什么的,时间长了,搏的大师傅的好感。这毡匠的活是个粗活、累活、力气活,技巧到是居其次,大师傅看二高腰大膀粗,能吃苦,人也勤快,不是奸猾之徒,让他试着用弓弹羊毛,他二话没说,上去弹了起来,动作竟然十分协调。师傅见他有些灵性,是块好胚子,问二高:

“想学艺不?”

二高眼睛一亮,心里盘算,当下自己不缺粮食,但缺钱娶媳妇,学会手艺不就不愁没钱了吗?况且毡匠游走四方,见多识广,说不定那个女女看上了自己,媳妇的问题也解决了!

二高当即答应:“俩年不要工钱,只求师傅实心传艺!”

于是当天晚上,镇川毡匠就坐在二高家的炕头上就着香葱炒鸡蛋喝上烧酒,随后是酸汤挂面,上面飘着炸着则霉(陕北特有的香料)的油花花!吃毕嘴一抹就收了二高为徒弟了。

俩年后,二高成好毡匠了!二高娶媳妇的事一些又有了转机!

好事成双。二高的父亲原来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专业到青海工作,六十年代干部精简回家务农,这时候,国家落实政策,每个月给不小的待遇。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天降的好事,这样的殷实人家岂有娶不下媳妇的道理?

可是二高有了手艺,有了钱花,脑子也不是一盆浆糊,就是没有人给他提亲。本想着出们赶毡能遇上个有缘女子,然而希望终究是个肥皂泡泡。

于是,关于二高是个半憨一说又占了上风。闲人们竭力搜刮一些关于他的碎事来证明自己的明断。

在陕北的农村里,总还有些不瞭亮的人,比如我村的忠恩和白世平,谁家办红白事,总是让他们做挑水端盘子的事,乡俗里,干这事的人在午饭时可以放开吃俩碗肥猪肉。再就是春节闹秧歌时这些人要负责给乐队背战鼓,战鼓死沉不说,耳朵就要被鼓声震的发麻,报酬是每天一盒大雁塔牌香烟。闲人们说,二高就客串过这些角色,难道不憨?

我极力回忆过他的这些轶事。

二高是喜欢干端盘子的活,帮人干活本来是应该被赞誉的,而他的“罪过”大概是常要吃掉40块左右的肥块子肉,这在肉类极匮乏的年代,吃掉人家这么多肉,那确实是一种“罪过”。于是有人就要损他。这在农民意识里司空见惯。可见,一个人如果不注意约束自己的欲望,不注意树立一种好的公众形象,那么所谓的众口铄金也是一把杀人的软刀子!

二高终于被认为完全憨了。

大概是长期没有家的约束,大概是长期单身让自己没有了上进的动力,抑或长期处于社会舆论的潮头,或是长期处于性的压抑之中,这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来说,长期处在一个封建遗风较浓厚的农村中单调的环境中,他不滑向堕落也许反倒是一种不正常!

当我偶尔回到老家,每次闲聊,总有他的话题,他这类人就是人们猎奇的话题。

“唉!二高挣俩个钱,整天在小商店里摆酒场喝的烂醉!”

“你知道不?这小子不要脸了,原来还在远路的村里和不检点的寡妇马虎,最近听说和本村的XX有染了,…这个天杀的”

我不禁有些烦!心想:他本来是个好小伙,就因为办事多吃了肥肉而被你们的毒舌给下了憨的定义,使他讨不到老婆,倘如有积德的人给他张罗个媳妇,他至于吗?

但我转念一想,这也不怪众人,这大千世界中总要他们这样的人存在,世界才是完整的!

一个人架不住生活中诸多不幸事的打击,滑向极端堕的速度是很快的。有一件事,让我觉得他已无药可救了,注定了他以悲剧收场。

有一年,乡政府来村里收农业税,那几年农村经济十分萧条,农民缺钱,所以农民普遍有一些抵触情绪,又不敢明面上公然抵抗,村里有恶人就怂恿他耍酒疯将政府工作人员赶走。据说他喝醉了酒,将自己脱的一丝不挂,拿着一付铁镐追砍政府收税员,将一班人马赶走了,于是他就成了英雄被欢呼……

此后,他再不是我所愿意提及的人了,对一个沦落为乡间类似于痞子的人我是耻谈的,我对文明社会里隐藏的封建遗风还是感到出离的愤怒和给予鞭笞的。

二高走了,无牵无挂,他本不该以这样的轨迹走过他的一生!然而平心而论,他也是无奈的。从鲁迅先生笔下所描绘的阿Q、小D.、王胡等鳏夫那一个又脱离过这种轨迹呢?只是当今的社会物质的文明掩盖了社会上的这些弱势人物的悲惨结局而已!

写到这里,我似乎意犹未尽,当下的农村,光棍现象不容忽视,有的大村30岁以上的大龄男丁竟然有40个以上,难道这些人中的意志薄弱者当中不会有第二第三个二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