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新片《影》露出真容 鄧超一人飾二角玩生存遊戲

威尼斯電影節期間,入圍展映單元的張藝謀新作《影》終於露出真容,中外口碑都有點爆。

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因為在有幸提前看片之後,我就覺得這部影作品如果通過大銀幕去體驗,一定會令絕大部分觀眾感到驚喜。

這種驚喜,有別於此前視覺奇觀和年代史詩帶來的那種衝擊和震撼,是一種見識了張藝謀在創作上求新求變,出手不凡帶來的喜出望外。

談及戰爭背景下的替身故事,繞不過去的是1980年黑澤明指導的鉅作《影子武士》。

影片中的武田一族通過影子替身“延續”已故主公的生命,企圖對抗時間,讓行將就木的家族力量得以苟延殘喘,最終無可挽回地走向悲劇性的毀滅。

黑澤明的《影子武士》是影史最著名的替身故事之一

張藝謀多次在採訪中坦言受到了這部經典作品的啟發。

但他同時也強調,古往今來替身故事都難逃悲劇性結局,一介草根被捲入貴族的遊戲,先被利用後遭拋棄,基本都是這個路子。他這部《影》,要反其道而行之,展現讓人猜不到的結局。

放下權謀爭鬥 選擇生存遊戲

這個夏天,從《邪不壓正》到《延禧攻略》《如懿傳》兩大熱劇的比翼齊飛,權謀鬥爭成了繞不過去的主題。張藝謀顯然對得勢爭寵不感興趣,更無心描寫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誰是棋子,誰是戲子,這不重要。他想要探討的是生存的主題。

《影》中的主要人物關係抽象地脫胎於三國荊州故事,但又完全改寫另立新篇。沛國都督與主公早已心生間隙,文臣武將各自心懷鬼胎,內憂外患,風雨飄搖。都督子虞自囚於斗室,韜光養晦,運籌帷幄,派“影子”境州代替自己行走朝堂。

鄧超一人分飾身形挺拔,氣宇軒昂的影子和委身密室中佝僂嶙峋的真身。兩個形象合在一起,畫面上處理得天衣無縫,視覺說服力十足。

鄧超奉獻了走心的“一人分飾兩角”

老謀深算的子虞自視甚高,對“沒有真身,何來影子”深信不疑。對子虞來說,“影子”的存在幫助自己獲得扭轉乾坤的機會,是他實現政治抱負和救沛國於危難之中的一棵希望的稻草。

可隨著“影子”和夫人小艾的入戲漸深,他意識到事態即將脫離自己的掌控。一個樣貌身形酷似自己的人正在逐漸掌握自己的所有權力和魅力,彷彿刺入脊背的一根毒針。

影片前段作為相對弱勢的一方,任憑命運擺佈的“影子”境州是觀眾比較容易移情的對象。這個人物在救命稻草與致命毒針之間的轉換是表演上不折不扣的挑戰。一個人,與其頑強的求生欲,究竟可以讓他做出多少改變,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萌生“沒有真身,也有影子”的想法,是張藝謀想要討論的重點。

絲毫不怕劇透的張導在接受採訪時直言,片尾關鍵場景中關於面具的設計是他十分滿意的。境州將護衛的面具蓋在子虞臉上,這裡一個子虞的主觀鏡頭挑戰了觀眾此前略偏向境州的視角。

這個鏡頭讓人聯想起科恩兄弟《血迷宮》片尾,殺手倒在洗手間水池下的一個主觀鏡頭。張藝謀恰巧曾將《血迷宮》翻拍成《三槍拍案驚奇》,這裡更有對照的趣味。

通過面具的空洞窺見的唯一光明是“影子”對自己的取代,這是子虞所見的這個世界最後的模樣。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完全能夠料到自己身後事態的發展。一著棋下錯,滿盤皆輸,絕望而無力。這一幕的荒誕和淒涼凸顯了影片的寓言氣質。

《血迷宮》中的荒誕一鏡

孱弱的真身與學會隨光而變的“影子”之間的命運交織和力量抗衡,二者之間取代與被取代的心理場域描寫,絕對是影片的首要看點。

化繁為簡的聲與影

《影》在視覺上的水墨風格令人眼前一亮。早期劇照發布之後,大家一度以為影片是黑白的。

事實上是在水墨渲染的服飾和場景基礎之上將角色皮膚進行了褪色處理,達成色調上的協調統一。美術上的樸素簡潔突出了演員的肢體語言和麵部細節,使影片中的表演和空間場景獲得話劇現場一般的古典舞臺感。

在一黑一白之間做出層次著實有難度,影片最終呈現的效果在水準之上,頗具質感。

值得指出的是從水墨黑白中生出的陰陽、乾坤、太極等東方美學元素和人物身上的柔與剛,光明與黑暗,甚至是打鬥場景中的一招一式都能融為一體,在最終的呈現中形成了一個貫穿影片的概念,頗見張藝謀深厚的視覺書寫功力。借用徐浩峰老師一句話:在現實中不成立,但在視覺上成立,便是電影了。

張藝謀作品中聲音的使用一直都是值得期待的部分,因為他不按常理出牌。在《英雄》中,刺客殘劍回憶多年前與秦王的大殿一戰。秦王一襲黑衣穿梭在舞動的綠色帷幔之間,聲音上配的是京劇花臉嗔怒時發出的唱腔,簡直神來一筆。

看到這一幕,不禁讓人眉毛一挑,身體不自覺往後一縮。這個令人意外的聲音效果微妙地觸動了觀者的神經,這是屬於電影的聲音時刻。

《英雄》中的秦殿一戰

《影》在聲音的設計上配合色調上的簡單剋制,既不宣兵奪主又保持了高度的戲劇化。

開場不久,“影子”都督和夫人小艾聯袂奉上的“琴瑟和鳴”是二人從逢場作戲達到真正心意相通的一場重要的“表演”。一場彈奏,要騙過主公,還要說服自己,情緒和思想的複雜全部託付於琴絃的顫動,非常值得回味。

危機四伏的琴瑟和鳴

影片後半段,隨著片中最重要的武器——沛傘的出現,引出了雨水的至柔至陰是攻克敵人至剛至陽的法寶。導演張藝謀希望負責配樂的撈仔營造出“一切讓位於雨聲”的效果。於是,在這個段落中,落雨是聲音上的主角,將故事的空間從此前的密室和朝堂拉到廣闊的自然之間。

雨中一戰,異常慘烈。天地有時,人與人之間的是非紛擾顯得如此荒謬而微不足道。

有了風 就有了呼吸

看《影》的時候,最讓我動容的是視覺上對風這一元素的表現。正是悄然拂過大殿,鼓起君臣的衣袍的風,讓我感到影片對《影子武士》真正的敬意。

風是可以講故事的。《影子武士》中,家臣和兒子勝賴第一次見到信玄的替身,大感震驚。營帳間的風捲起落葉劃過銀幕,是鏡頭中唯一的動態,反襯出眾人的侷促,以及信玄的面目所代表的權力的餘威。

高樓之上,家臣對信玄之子勝賴發出質疑:“影武者讓你自覺渺小”。陷入自我懷疑的後者無法繼續對話,不自覺移步到窗邊。兩人各自佔據一扇窗,窗外是遠山和大海。

此時,強勁的海風灌滿他們的衣袍,對白停止,只有風聲呼嘯。替身作為符號的強大存在使人喪失鬥志,以為可以委身於這種虛妄的強大。這種不堪一擊的心理,昭然若揭。

武田一族的高樓對話吹著海風

我無法揣測到底張藝謀在《影》中對看不見的風花了多少心思。技術上來說雖不算困難,但是配合起人物的動作和場景氣氛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想象一下所有兩個鄧超同時出現的畫面需要考慮多少細節)。

子虞第一次出場,散發遮臉,蒼涼落寞。而後他對著小艾和“影子”境州吐露自己謀劃的大計,揮舞起支撐身體的竹杖,微風撥亂他的灰白散發,一雙鷹眼時隱時現,才暴露出他極具攻擊性的野心家面目。

除此之外,境州的伺機而動,小艾的心思波瀾,主公沛良的放浪狡黠,全都能在風灌進他們的衣袍時,浮動他們的髮絲時得以窺見。

尤其是大殿和密室兩個場景,風作為無形的力量賦予影片的空間一種暗潮湧動,彷彿在這些明爭暗鬥之上,還流動著什麼別的力量。

《影》沒有因為以古代朝堂權力鬥爭為背景而氣氛壓抑,反倒處處呈現一派肆意揮灑,向外生長的活力。果然,對於張藝謀,還遠遠沒到下決斷的時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同時基礎也還不錯,不怕折翼。

張藝謀還在變,我們作為觀眾也要隨機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