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会故事〈谎言〉

盐河北岸,有一小村,几十户人家依河而居,却散落在一条两里多长的古河套里。远看,乌蒙蒙一片,恰如零零散散的旧船被遗弃到河岸边。走到跟前,透过河堤上茂密的竹柳,才可辨出一家一户错落有致的小院及房屋间的石巷黛瓦。

此村名曰犯庄。

乍一听,觉得此处是出土匪、罪犯的地方。其实不然。

日伪时期,这里曾上演过一场貌似影视剧里才有的故事。有两个偷偷摸进村里的小鬼子,被村里的男人打死,扔到村外的芦苇荡里。驻扎在盐河口的小鬼子追查下来,把全村的成年男子集中到盐河边的小码头上,架起机枪,限定时间,逼他们交出“凶犯”。否则,将统统杀死。

关键时刻,村里的陈铁匠站了出来。

陈铁匠说,小鬼子是他杀死的。

日本兵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小队长,看到陈铁匠站出来,嘲讽般地独自鼓起掌来。随后,那家伙满脸狐疑地走到陈铁匠跟前,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变换着指间的数字,问他:“你的,一个人,杀死他们两个?”

陈铁匠脖子一挺,说:“是。”

小鬼子“呦西”一声,随之,目光转向旁边陈铁匠的儿子,怒吼一声:“你的,不明白吗?”

小鬼子不相信陈铁匠一个人能杀死他们两个日本兵。

当即,陈铁匠的儿子也被拉出队列。

在处置了铁匠父子后,小鬼子们仍不肯罢休。他们说村里的男人中还有其同伙。甚至说这村里的男人,个个都是危险分子。

于是,小鬼子们把村里的男人编成三人一组、九人一串,用绳索绑连后,让伪军持杨木板子,在背后敲打他们的脚踝子,一个个将其押上河边巡逻舰,说要带他们到“据点”内继续盘查,其实,是强征他们到山东招远金矿做劳役。

不久,他们当中有人写信回来。

小村里,妇人们听说那户人家有信来,都纷纷跑去,想看看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信。那些闻讯跑来的妇人中,有人怀中正奶着孩子,有人手里还拿着针线或是一把尚未择好的韭菜呢。来信的人家找来村子里识字的先生,念信上的内容。街口玩耍的小孩子与四处转悠的小狗,也都跟来凑热闹,陆陆续续地挤满了那户人家的小院。

而接到信的人家,显然是很高兴的。至少,说明他们家的男人还活着,否则,怎么会有信来。但是,信中提到的另外几户人家的男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或是在半道上逃跑,或是在开采金矿时不守纪律,被日本人给杀了。

这一来,聚来听信的妇人、孩子与狗们,很快都散去。他们拥向了那几户死了男人的人家。

而那几户死去男人的人家,先是有妇人滚在床上或地上哭,随之,就有人帮着焚烧火纸,告慰死去的男人的亡灵。接下来,另有妇人们帮着收拾庭院,支起灵棚,并去那户人家的瓦罐里找米,院子里捉鸡,小街上买鱼、沽酒,还有妇人送来些青菜、豆腐、粉条子之类,当院里支起锅灶,并由两个厨艺好的妇人主厨,办一桌丰盛的酒菜,来祭奠那家死去的男人。

此时,陈铁匠家的女人,一定会在那些剖鱼、洗菜,或是收拾鸡、煮米汤的妇人当中。因为,当初她家男人与儿子被日本人杀死后,村里的妇人们就是这样帮她的。

但是,此番铁匠家的女人,在帮衬那户家人料理后事时,如坐针毡!她从那户人家的哭声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人家的冤屈与愤懑。

“死鬼呀,你死得好冤!你跟着人家白白送死呀。”

盐河边的女人,哭亡夫时,都是称其“死鬼”。

人家哭她家的死鬼死得冤,白白地跟着去送死!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家男人是不该那样死的。究其原因,自然就落到铁匠父子的头上了。

铁匠家的女人,听了那哭喊,心里边能好受吗!整个村庄的男人被日本人掠去做劳役,都与她家的男人打死鬼子有关。所以,铁匠家的女人在那户人家做事时,半天不说一句话。她甚至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一躲。

村子里的女人,表面上看不出她们是怎样恨铁匠家的男人和女人。但是,每当半夜醒来,摸摸自家男人不在身边,或是孩子哭泣、家中无柴起灶时,那些女人的心里,或多或少地会怨恨铁匠父子招惹祸端。以至于,性格刻薄的女人,大清早的,在街面上与铁匠家的女人走个对面,都不搭理她。

这样一来,铁匠家的女人就觉得日子过得煎熬与苦涩。以至后来,村子里再传来哪家男人死去的噩耗,她干脆缩在家里,不想去做帮手了。再后来,她悄无声息地带着孩子,隐居娘家。

新中国成立后,陈铁匠的后人想为他们打死鬼子而惨遭日寇杀害的先祖树碑立传,他们找到盐区地方政府。

盐区地方志的同志告诉他们,说当年死在芦苇荡里的那两个“鬼子”,并非是真鬼子,而是被日本人打死的两个穿着日本军服的盐工。他们之所以要自编自导那样一场惨剧,目的是为了向金矿输送劳工。

这就是说,铁匠父子打死鬼子之说,是子虚乌有的事。

不过,地方政府还是追认陈铁匠父子为革命烈士。为了一众村民,不惜牺牲自己的人,不就是烈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