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青梅竹马》的哀伤,看樋口一叶对《源氏物语》物哀观的继承

引言

在日本,樋口一叶可谓无人不识,如今她的肖像正被印在5000日元面额纸币的正面。在中国,对樋口一叶作品的译介已有超过百年的历史,其中不少现当代作家都对她做出了极高评价。

5000日元正面的一页肖像

早在1918年,周作人便在《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中做出了这样的称赞:观察有灵,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绝一世。当代作家余华则在《文学和文学史》中这样赞美道:樋口一叶毫无疑问可以进入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女作家之列,她的《青梅竹马》是我读到的最优美的爱情篇章

樋口一叶在24岁时便因贫病而逝世(如今被印在纸币上,多少有种讽刺感),所以她留下的作品并不多。此时存在一个问题,樋口一叶为何能够凭借为数不多的中短篇小说赢得“明治紫式部”之称,跻身国民女作家之列呢?

笔者认为,樋口一叶作品最动人之处是其中若有似无但却挥之不去的哀感,造成这种哀感的是日本文学中极为重要的“物哀”。在“物哀”的传承过程中,樋口一叶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她以较为克制的方式继承了平安时期古典著作中生成的“物哀”观念,另一方面她对后世作家的“物哀”书写产生了重要影响。下文笔者即以樋口一叶代表作《青梅竹马》为例,分析其对《源氏物语》“物哀”观的继承。

一、《源氏物语》是如何展现“物哀”的?

《源氏物语》是日本平安文学的巅峰之作,千年来对日本文学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从描写内容来看,它为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开辟了新的方向。从表现技巧来看,它将无常感、宿命感等凝练成了哀感,可谓确立了主情的基调。到了江户时代,本居宣长从《源氏物语》中将这种哀感提炼了出来,将之概括为“物哀”。

“物哀”是日本古代五大文论之一,是富有日本民族特色的一个重大发现。北师大的王向远教授在解释本居宣长的“物哀论”时曾这样写道:

无论是《源氏物语》等物语文学,还是和歌,其宗旨就是“物哀”和“知物哀”,就是从自然人性出发的、不受道德观念束缚的、对万事万物尤其是男女之情的包容、理解和同情,而不是像以往儒学家所说的劝善惩恶

也就是说,“物哀”其实是一个主情式的文学观念,它的基点是自然人性,而非理性道德。在明嘉靖前后,我国文学史上也曾掀起过一阵主情思潮,将二者对照可以加深对“物哀”的理解。此外还有一个地方值得注意,“物哀”指向的是万事万物,重点对象则是男女之情。

《源氏物语》即是通过自然环境、桐壶帝、源氏、熏君几代人的命运以及诸多人物的情感表达“物哀”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三十九回《法事》中集中体现了一个“知物哀”的过程。

第三十九回描写的是源氏五十一岁春天至秋天之事,紫姬自前年的大病之后身子一直较为虚弱,因此看万事万物都特别容易产生哀感。三月初十日,天朗气清樱花盛开,可谓是良辰美景。盛大的法会上,又有众僧齐唱法华赞叹之歌,可谓是极乐净土。

《源氏物语》插图

但紫姬却更觉凄凉寂寞,万念俱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身随物化无须惜,薪尽烟消亦可哀。此处有点类似中国古诗借景抒情中的以乐景写哀情,因为抒情主人公本人的心境是哀伤的,因此一切景象都是可哀的。

第二天紫姬因为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甚为疲惫,其心境亦更为可哀。紫姬的注意力由自然环境转到了人身上,她心觉今日是最后一次看见众人在盛会上载歌载舞了,对向来不曾注目的人也仔细观看。此情此景,颇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之感。因此,在望向同辈诸夫人之时,紫姬心想:她们谁都不能长久在世

到了秋天前后,紫姬的注意力又从人物命运转到了情感之上。紫姬一方面想到自己不能看着最为疼爱的三皇子和大公主长大成人,不禁惋惜悲伤;另一方面紫姬又想到自己不能和源氏白头偕老,不知自己死后源氏该如何悲恸。不难看出,此时紫姬最为关注是亲情和爱情,最令她哀伤的是生命的逝去会带走种种情感,从而令他人哀伤。

二、《青梅竹马》对“物哀”的继承

通过前文分析,可知《源氏物语》主要是从自然环境、人物命运及情感三个方面展现“物哀”的。在《青梅竹马》中,樋口一叶同样从自然情感、人物命运及情感三个方面表达了“物哀”。当然,和《源氏物语》相比,樋口一叶是以一种较为克制的方式表达的。

(1)《青梅竹马》的环境之哀

《青梅竹马》讲述的是发生在日本东京吉原花街一带的故事,小说在叙述美登利、信如、长吉等人的故事之外,还对四季的景象与风俗进行了极为细致的描写,堪称能与川端康成的《古都》相媲美。

如小说第十节对秋天景物的描写:

石桥附近田村商号磨粉的声音,都仿佛带着一缕缕的哀愁。在花街拐角,海老妓楼的大时钟的响声,也缓缓地传出了凄凉的调子。日暮里发出长年不熄的火光,人们一想到那是烧骨的烟,就会感到无限凄凉;走过堤坝旁的小径时,馆子后楼传来哀怨的三弦声,使人不禁停住脚步,抬头倾听

日本的黄昏

事实上,不止是秋天,吉原花街的四季都是可哀的,因为它虽有灯红酒绿的繁华,但支撑起这种繁华的却是妓院。正如小说开头所描写的:三层妓楼的灯影映射在黑浆沟里,楼上一片喧哗的声音一直传到这胡同来。黑浆沟传说是为将花街与外街隔离以防妓女逃跑而设,因妓女将没用完的铁浆倾倒此沟中而得黑浆沟之名。

相比《源氏物语》,《青梅竹马》这种可哀的环境显得更为世俗,但二者的本质是一样,它们都来源于无法脱离的环境以及无法抵抗的四季流转。

(2)《青梅竹马》的人物之哀

《青梅竹马》的女主人公美登利虽然身上老是带着一个很沉的荷包,是个特别神气的孩子王,但她其实是最为可哀的一个。鸨母们讨好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姐姐是花街最为有名的妓女,而她注定要去接姐姐的班。美登利本人“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也不觉得妓女生意是下贱的勾当

”,可是她不知道:一直充任“御职”的姐姐,日日夜夜有多少数不尽的辛酸呢。

美登利插画

信如虽然是方丈的儿子、功课又好,就连长吉都对他敬重有加,但事实上他跟美登利一样是极为可哀的。美登利注定要当妓女,而信如注定要当和尚。况且,信如对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并不满意:

他觉得父亲的作风、母亲的行为、姐姐所受的教育,没有一样是正当的,说了出来也是徒然,没有一个人听信他的话。于是,他只好灰了心,把郁闷藏在自己的心里

不难看出,美登利和信如与《源氏物语》中的紫姬与源氏极为相似。美登利被身边的人善待,就好比年幼的紫姬被源氏宠爱一样。源氏为的是把紫姬培养成一个理想的完美女人,美登利则是要被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信如既有学识又有身份,源氏亦是如此,可是源氏却因无强大外戚被降为臣籍,信如则沿着成为和尚的道路前行。

正太郎亦是可哀的,田中屋虽是胡同里最为有钱的一家,可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与外婆相依为命,不过十岁出头就要在晚上去收利钱,因为外婆的眼睛不好。他知道很多人背地里骂外婆是守财奴,可是也知道外婆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因此,他也逃不开自己既定的命运。

三五郎则更不必说,他的父亲外号叫“哈腰老铁”,不管别人说的话对也罢,不对也罢,他从来也没说过一个“不”字。三五郎明显也继承了父亲的这种性格,在被长吉打了之后,甚至都不敢让警察送回家。

三五郎插画

(3)《青梅竹马》的感情之哀

信如和美登利同在育英学校上学,美登利热情地接近他,可他却因为害怕听到同学们的闲言碎语而对美登利极为冷淡。一次放学的时候,美登利要信如帮她摘一枝花,信如“只好随手从靠近的树枝上,不管好坏,敷衍地摘下了一枝,顺手丢给她,然后就匆忙地走开

”。美登利不知道信如既想接近她又害怕别人说闲话的纠结心理,只是认为“信如性格怪癖,总想尽办法折磨她”。

秋尽冬来的一个雨夜,信如经过美登利家门口之时不小心扯断了木屐的带子。美登利拿起一颗小条友禅绉绸匆匆朝信如跑了过去,“一看那人,美登利的脸顿时就红了”。而信如回头一瞧,则是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回头就跑。美登利从格子门的空隙里把绸条丢给了过去,信如却连头也不回,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看到信如依旧不理自己,美登利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而信如则在美登利跑开之后,才惆怅地回头一看:自己的脚旁落下一块红友禅的绸条,像是一片美丽的红叶一样,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信如心里不禁一动,不知怎的一阵无名的哀愁忽然涌上了心头,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绸条,也没有把它拾起来

樋口一叶的创作目的之一:抚慰世间女性

这块绸条其实就是美登利和信如之间那份感情悲哀的象征,美登利把它送到了信如面前,可信如却装作毫不在意,致使美登利将它扔在了地上。看着那如红叶般被雨水打湿的绸条,无名的哀愁涌上信如的心头,这说明信如并非毫不在意美登利以及这份感情。但信如最终没有拾起绸条,因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小说的结尾再次深化了这份感情之哀:

在一个下霜的寒冷的早晨,不知什么人把一朵纸水仙花丢进大黑屋别院的格子门里。虽然猜不出是谁丢的,但美登利却怀着不胜依恋的心情把它插在错花格子上的小花瓶里,独自欣赏它那寂寞而清秀的姿态。日后她无意中听说: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为了求学穿上了法衣,离开寺院出门去了

折枝纸水仙花是信如感情的象征,它是寂寞的,它是脆弱的,它是无法说出口的……

纸水仙花,小说中的可能没这么逼真

结语

《源氏物语》展现的是一幅平安王朝的历史画卷,它主要是通过贵族人群的无常命运来表达“物哀”的。《青梅竹马》描写的则是底层人们的生存困境,更为含蓄地表达了爱而不得的哀伤。不难看出,樋口一叶是以一种较为克制的方式继承了紫式部的“物哀”文学观。

参考文献

紫式部 《源氏物语》(丰子恺译)樋口一叶 《青梅竹马》(萧萧译)叶渭渠 《日本文学思潮史》王向远 《日本古代文论的千年流变与五大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