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文學地圖

一八一六年,旅居威尼斯的拜倫勳爵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我打算在威尼斯過冬,或許因為這裡一直是我幻想中最為蔥綠的島嶼。”剛到威尼斯不久,他就有了新的情人——房東的妻子。因為畸足,他很少逗留在聖馬可廣場,但參加了一次游泳比賽。在這場比賽中,他輕易擊敗了所有對手,以至於在賽程最後五公里,整個水道上只有他一人在爭勇擊水。

次年,因長詩而名重一時的拜倫勳爵這樣親暱又屈尊地讚頌威尼斯:

“她像海上的大母神,剛出洋麵,

那隱隱約約的模樣兒儀態方方,

戴著一頂光榮的城冠遙遙地湧現,

像統治著海洋及其威力的女皇。”

頌歌雖修辭過度,但它傳達的信息卻是可信的。在被拿破崙征服之前,這裡曾是輝煌了數個世紀的威尼斯共和國的中心。儘管不比於孕育了但丁、彼得拉克和薄伽丘的佛羅倫薩那般輝煌,威尼斯還是擁有著一大批傑出的人文學者和畫家。威尼斯畫派聞名於世。

和歐洲全境相比,威尼斯文學只是一條細流。即使單看意大利,威尼斯文學的比重也不足十分之一。但他確是少有的在千年內發展出自己本土語言文學的城市。

威尼斯語言的形成可以追溯到八九世紀,當時有一種被稱作veronese riddle的謎語,夾雜著拉丁語。最初的兩三百年,詩歌體裁發展佔據了威尼斯文學的很大一部分,其次是論文和演說文。

值得一提的是誕生於十三世紀的《馬可波羅遊記》,它是被一位作家以古法語寫就的。首個意大利版本出現在1559年。馬克·波羅侍奉元朝長達二十年,歸國後他又短暫地陷入了牢獄之中。《馬可波羅遊記》出現在印刷時代之前,但它卻罕見地傳佈甚廣。有種說法是,航海時代的開啟也有其功勞。

《馬可波羅遊記》

整個十四世紀,威尼斯的文學中心是帕多瓦。今天,它隸屬於威尼託省。

十六世紀的威尼斯文學有了真正的發展。其中要數魯贊特最為世人知曉。魯贊特並非其本命,這個名字得名於其鄉村喜劇經常設有一諢名“魯贊特”的農民角色。他的創作帶有帕多瓦方言特質,中後期逐漸轉向本土的威尼斯語言。達里奧·福讚賞魯贊特的作品足以與莫里哀比肩。這絕不是謬讚。魯贊特的作品含有淫蕩的主題和大量骯髒的詞彙,常被有教養的城市人所排斥。但鄉村貴族卻接受這樣的作品。在他最負盛名的一個對話中魯贊特表達了他對戰爭的不滿。前線歸來的魯贊特發現自己丟失了妻子、土地、榮譽,他說,“如此腐敗的是這個陣地,這場戰爭,這些士兵,這些士兵!這場戰爭!”

當伏爾泰這個“老實人”還未遊歷到威尼斯,啟蒙運動的北風已經在這個水城吹拂了。當時的文學主流是阿卡迪亞詩派的田園詩和即興喜劇,但即興喜劇已經日漸程式化,急需一次徹底的改革。不斷壯大的中產階級把一位戲劇作家推上了舞臺:卡洛·哥爾多尼。起初他從事的法律行業,但由於對戲劇的痴迷和生活的變故,久經波折,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戲劇道路。最初,他的戲劇事業失敗得一塌糊塗。在經受了批評,破除了對於亞里士多德和賀拉斯的迷信,他逐漸摸索出一套意大利本土風格。他把大量的威尼斯語、宗教白話、俗語雜糅在劇作中;在形式、人物、語言等方面,大膽做出變化,摒棄即興戲劇單純的滑稽和取悅,引入現實主義因素。從此,喜劇變得平衡,兼顧了巧智和真誠。其中著名者如《一僕二主》。

卡洛·哥爾多尼一生創作了兩百餘部劇作,喜劇過半,多以威尼斯水城為背景。他的作品延續了優良的人文主義傳統,關注理性、民主、階級、國家事務、榮譽感、真誠。他幾乎沒有在作品裡書寫過死亡,他拒絕任何一種牧師傾向。同時,他對時代的潮動是非常敏銳的。在當今國際舞臺上,他的劇作的一小部分還在上演,《一僕二主》一直被翻譯和改編。

威尼斯語文學在二十世紀達到了頂峰。這要歸功於詩人比亞·馬林。他在佛羅倫薩時期,就結識了翁貝託·薩巴,參與到當時意大利最好的雜誌《聲音》(Voce)的撰稿隊伍中。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採用威尼斯-弗留利方言寫詩。他一生僅出版過一本意大利語詩歌《藍晶》,其他都是威尼斯本土方言。一戰期間,他去前線當了士兵。二戰前曾短暫信仰過納粹,但很快就轉變了立場,加入民主解放委員會,並一度擔任它的主席。他的詩歌受荷爾德林和海涅影響,多描寫本土風情。讀者稱讚他的詩歌為“本島的鄉歌”。詩人一生都與威尼斯和威尼斯方言聯繫在了一起,正如他的詩歌所表述的那樣,“我想讓我的聲音/紮根在這個島嶼”……“這片海洋饋贈了我/人們的語言/這最純粹的/這神聖最直然的/化身”。

很多文豪都和威尼斯結過一段緣,如莎士比亞、司湯達、亨利·詹姆斯。1366年,彼得拉克就把他包含柏拉圖手稿在內的藏品贈予了這座城市。

蒙田到威尼斯參觀正值宗教戰爭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心雖尊愛這座城市,將之比作弗洛倫薩的對手,但他在此停留時間不長,記錄上只留下了簡單的幾筆,“花了兩個裡弗,大約十七個蘇,租了一艘搖船一整天”。在遊意大利期間,蒙田及其秘書記載最多還是溫泉。兩個世紀後,歌德在此地逗留了兩週,並幻想了昔日威尼斯共和國的生活場景,對他來說,那無疑是烏托邦。相比於蒙田,歌德對威尼斯是熱情洋溢的,“對我來說,威尼斯終於不是一個名詞,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名字。這個名字會多次使我恐懼不安,我簡直成了這個詞音的死敵。第一艘我坐的大船,這時我想以前的一件兒童玩具,也許20年來我一直未想到它了。我父親有艘以前帶回來的漂亮的平底船模型。船首似鳥嘴,用白鐵皮做成。船身呈黑色,平底,形似鳥籠。這一切都像老熟人在歡迎我。”狄更斯和勞倫斯也都曾到此遊居。

有一段愛情往事不得不提。喬治·桑和詩人繆塞在威尼斯上演的一幕幕分分合合的悲喜劇。在期間,兩人間或生病,彼此照料,感情斷了又續。這似乎從繆塞的表白中就可以發見,“我愛上了你。從我看見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愛上了你。我本來以為如果我只要把你作為朋友看待,我就可以治癒我的病。”實在說來,愛情並不能拯救繆塞的病,但他的情感無疑也被激發出來了,句句皆情話。在其中一封往來書簡中,繆塞寫道,“這是一隻養熟了的椋鳥,有一天早晨帕傑洛從口袋裡將它掏了出來放在我肩上。請想想看,那是一個最無禮、最怯懦、最淘氣、最貪吃、最怪誕的生靈。”先後離開威尼斯的苦命鴛鴦,一個寫了《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然後死掉,一個則活得很長,也有了更多的情人。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普魯斯特對威尼斯始終是念念不忘的。在《追憶似水年華》裡,主人公馬賽爾把威尼斯的形象當作一首歌曲那樣反覆吟詠而永不知滿足,“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願望當中有著如此深刻的個人的東西,使我產生了早期基督徒在升入天堂的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種美妙的希望。正是提醒我這些形象是現實的那些東西最強烈地點燃著我的願望,因為這彷彿是我的願望可以得到滿足的一個許諾。”更不要提那句簡直讓人瘋掉了的名言了,“我到威尼斯時,發覺我的夢已經變成我的地址了。”如此幻想又如此真實。

晚年客居威尼斯小城的詩人布羅茨基抱怨貢多拉價格高,但他還是不得不花了那筆錢。他寫道“在水上,在它輕盈的身體無聲的和沒有痕跡的移動中,有某種明顯色情的東西——很像是你的手掌在你情人的光滑的皮膚上滑下。說色情,是因為沒有結果,因為這皮膚是無限的,並且幾乎是靜止的,因為愛撫是抽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