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狂欢化的历史传奇小说——王小波《青铜时代》细读

《青铜时代》,由以中国唐代为背景的三部中篇小说构成——《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小说的主人公们是古代传奇人物和现代知识分子,他们追求个性、热爱自由、想按自己的价值观念、精神信条生活,却被权力和世俗的压力控制、扭曲了心态与行状。作者将今人的故事与唐人传奇相拼贴,使唐人传奇现代化,让历史与艺术相融合,最终确立了对

生命价值的体认。

读了20世纪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关于狂欢化的小说理论,会发现王小波小说竟与之有着诸多惊人的联系和吻合。狂欢节,巴赫金使用这个词时,既包括它的狭义——形成和盛行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狂欢节,又赋予它一个广泛的含义,即泛指西方古代一切狂欢节类型的民间节庆、仪式和游艺形式。经过充分的研究,巴赫金从中概括出一种观察世界、人生的特殊角度,他称之为诙谐角度,一种人生体验的特殊感觉,他称之为狂欢节式的世界感受。这种观察角度和世界感受,反映在节日广场上的各种不拘形迹的言语方式上,巴赫金将这些形式统称为民间诙谐文化。进而,巴赫金将直接或间接地受到狂欢节民间文化影响的文学称为狂欢化文学。 

一、狂欢化的人物与语言

1、痴狂人物——从反面看世界与正反同体

王小波在谈到文学创作中的诙谐时,表达了一个朴素的动机:“从反面看一看”因而,他的《青铜时代》中诸位主人公,几乎都是以颠倒的视角和逻辑,从反面看待和对待世界的或痴或狂的人物。

《万寿寺》中现代主人公历史学研究工作者王二是个心灵手巧的热心人。万寿寺即历史研究所所在地的化粪池堵塞了,他冲出家门奔向单位打算亲手疏理,路上不幸被车撞破了头,从此失去了记忆。出医院后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被粪水泡着的万寿寺,朝牵暮挂,乃至不惜向领导要求改作管子工。

一天下午,研究所的热水锅炉坏了,“流出一种温吞吞的黄汤子,因为这种汤子和化粪池堵塞后流出的东西有可疑的相似之外,渴疯了的人也不敢尝试。与众不同的又是王二,早在读研究生时就是能工巧匠的他研究了一下坏锅炉,就到处打听着借工具,结果又被在同单位工作的老婆“叉着脖子”揪回屋里,斥责他少出洋相,让老婆也招人笑话,“但行动的欲望就象一种奇痒,深入我的内心。”王二贼心不死,总觊觎那个坏锅炉,心急火燎,竟流了鼻血。老婆押解他回家在路上还踢了他屁股两脚,呵斥到:“不让你修锅炉你就流鼻血,你想吓我吗?”回家后王二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就算我犯了疯病,也是为了所里器具损坏而疯,是一种高尚的疯病,踢我很不够意思——最起码应该脱了鞋在家里踢,穿着鞋在街上踢是不应该的”。老婆“最讨厌我在小说里写到各种机械、器具——但我满脑子全是这种东西,不写它写什么?写高跟鞋?

以上两件事充分说明,失去记忆的王二,其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与所谓正常人大相径,疯疯颠颠象个精神病患者,又天真傻气得象个孩子。然而,倘若站在王二的角度凭心而论,这位傻气、疯颠的王二所想所为不是很高尚可敬、很真挚无私吗?他的委屈和诧异不是完全合情合理吗?

《万寿寺》封面图

在拉拍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狂欢化小说中,狂欢节式的疯子、傻瓜、丑角通常是揭示真理的人物,而“丑角式真理的前提是摆脱私人的物质利益,摆脱这样的卑下能力”,拉伯雷在《巨人传》里通过庞大固埃的口阐述了对智者和疯傻者的看法:一个只关心自己的事情的精明人,被世人称作智者,而高瞻远瞩、忘掉自己、跳出个人圈子、摆脱对尘世的贪婪、把世俗认为重要的事情看得无关紧要的人,反被世人看作傻瓜和疯子

陀氏小说《白痴》的主人公梅思金公爵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傻瓜”。他执著地爱着看上去放荡不羁的娜斯塔西娅,并且定要娶她为妻;他造访将军叶潘钦家在门厅等候接见时,与一个闭塞拘泥的仆人大谈死刑犯临死时的内心痛苦,达到了彼此内心的交流,而后又在将军家的豪华客厅里继续与将军夫人恳谈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其天真、坦诚态度使自己很快成了这家人亲近的朋友”。

再看王小波《万寿寺》中的王二,身为助理研究员,却执迷不悟地要去做管子工,捅拥塞的大粪、修坏了的锅炉;不思悔悟地写不合时宜的论文和小说;对妻子的依恋、迁就与服从;对上级领导的顽强抗争。在他的观念中,上下易位,颠覆、脱冕,冲破了传统的、世俗的等级区分,拆解了尊卑贵贱、高下荣辱,正统高雅与卑下猥亵乃至文学体裁界限等种种壁垒和禁忌

这些狂欢化人物的行径使我们联想到巴赫金的一段论述:“真理在人世间的种种探险奇遇,都发生在通衢大道上,在妓院、在窃贼的巢穴、在小酒馆、在市场上、在牢房里,在秘密崇拜者放荡的欢宴上,等等。思想在这里不怕接触任何贫困和生活污秽。思想的人,即

哲人,同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世上的罪恶、堕落、卑鄙、庸俗,结合到了一起。”

巴赫金

2、狂欢化语言——辱骂与双声讽拟

狂欢化语言的明显特征之一,是辱骂。狂欢化辱骂的特殊之处即在于它的正反同体性

。赞美中充满了辱骂,辱骂中包含着赞美,所谓夸中带骂,骂中带夸,其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这是狂欢节广场上的诙谐语言形式。在王小波的《青铜时代》里,则最多地出现在夫妻之间、情人之间,表现为打情骂俏式的辱骂;或是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表现为调侃、戏谑式的辱骂。这类场景中出现的这句辱骂的话,其对象是谁呢?似乎是莽莽苍天,或者是冥冥中的命运,其中含着一种兴奋与激动,一种弃死求生或者虽死犹生的生命力,也带有生死合一、正反同体的意味。

在《青铜时代》里,我们还会发现狂欢化语言的另一种形式——双声讽拟。这是巴赫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概况总结出的语言形态。他说:“他人的话被我们纳入自己的语言中之后,必定又要得到一种新的理解,即我们对事物的理解和评价,这就变成双声语,这是两个不同关系的相互关系。…我们生活中的实际语言,充满了他人的话。有的话,我们把它完全同自己的语言融合到一起,已经忘记是出自谁口了;有的话,我们认为有权威性,用来补充自己语言的不足;最后,还有一种他人语言,我们要附加给它我们自己的意图——不同的或敌对的意图。”

在《青铜时代》小说中,会发现这种讽拟体双声语的多处运用。在《青铜时代》小说中,会发现这种讽拟体双声语的多处运用。如《红拂夜奔》中王二谈与副系主任“加洲伯克利”闹纠纷之事的一段自白:

“现在想起来,觉得这件事不能怪他更不能怪我,主要是有一种思维方式在害人。……他以为大学数学系里所有教学科研人员都该象他那样面颊丰满(我说面颊包括脖子上边的和腰部以下的)五短身材,毕业于加州伯克利,所以看到象我这样两腮尖尖、又瘦又高,毕业留校的家伙就感到古怪。这也怪不得他。吃惯了米饭的人让他吃一顿馒头都要叫苦不迭。现在问题是我就是这么个馒头,对准了那个厌恶面食的人暴跳如雷——我怎么啦?我哪点不好吃?养得白白胖胖来喂你,你还推三阻四!这显然不是个馒头应有的态度。”

讽拟的意味在暗辩式多组双声话语中鲜明地体现出来。

《青铜时代》王小波

二、狂欢化的情节与结构

赫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概括出狂欢化小说情节的结构的根本特征,是对话性所谓对话性,来源于狂欢节上人与人之间消除了平时的种种隔阂和界限,处在自由平等的对话关系中。共时性是对话性的重要特征之一。

巴赫金指出:“同时共存和相互作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观察的一个基本范畴”。阅读《青铜时代》,我们不禁会发出“何其相似乃尔”的惊叹。李靖、红拂、薛蒿、王仙客和诸位王二,皆无家世、出身、教育经历可表,一出台便卷入紧张而诙谐的故事情节中。小说既无时间的先后顺序,也无清晰的倒叙回忆,而是在古与今、真与幻之间随意穿梭跳宕、自由嫁接拼贴,因而,每篇小说虽说有古有今,实为古今共时。共时性,正是狂欢节状态的体现之一。人们在此时此刻,不问身世、历史,不论身份、地位,纵向的时间流程暂时中断不顾,所有的参与者只尽情享用着横截的这一时光。

狂欢节本身,即是历时长河中的一个横截点,一个平等、自由、欢乐、诙谐、暂忘时间及其由之而来的一切记忆的共时时分。与共时性一脉相承的正是开放性。共时的横截面是无边无际的,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它意味着共存、多元、多重,无限延展。

王小波《青铜时代》三篇小说,在情节和结构上恰具备这种建立在对话精神之上的共时性和开放性特征。

1、结构的古今嫁接

三篇小说都是以唐传奇小说为创作蓝本。但是,它们既不是对古代作品添技加叶式的扩充、改编,也不是以现代人的目光和手段写成的古代小说,而是以古代文学原形人物及事件为一条线索,以现代类同人物及事件为另一线索编织而成的古代传奇故事新编,一种古今并列又交融的双重结构体小说。

在《红拂夜奔》中,作者把风尘三侠的故事离析出来,只取了时间、地点、人物及三人关系这几个要素,搭起了一个仿传奇的架子,而在重说唐代传奇故事的过程中,则把一切转换为现实世界的变形、延伸和象征。读者在阅读时,时时被带入奇情异想的唐代传奇世界,又不断返回现代数学教师的现实生活、生存状态和内心世界中。隔亘千载的两个故事及其中人物的命运不断向前平行伸展着,各成一统,又使人分明感受到王二身上附着李靖的灵魂,李靖身上映出王二的影子。作者以这种历时与共时相融合的写法,使小说产生了批判现实的强烈效果。

《红拂夜奔》插画

2、情境的真幻交融

王小波在三篇历史传奇小说中,尽幻设语,作意求奇,尽兴发挥传奇小说作为假定性情境这一精髓,从现实和幻想两个极端不断触发想象的机关,在空前广阔的空间里借题发挥,寄托讽喻。在《红拂夜奔》中,李靖证出费尔玛外定理写进春宫画小人书中出售,此后每月初五准会得到一张大隋朝的汇票,同时身后就出现两个盯梢的公差。若跟丢一次,二公差就会被处死,并换上原数两倍的公差继续盯梢。当增加到64名公差时,李靖“一动起来,就响起一大片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好象自己是一只硕大的蜈蚣,……

《万寿寺》中的古代传奇故事,更是在失去记忆的历史学助研王二迷离的回忆和游移的梦境中演绎成一个奇情异想与现实拼接的奇幻国度。他渴望一个想象、诗意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泡在粪水里的院落。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在古代的长安城里。对千年之前长安的梦想——精致的建筑、冷香的雪气、黑白色彩构筑的语言的空中花园,与美好的性爱的哲思融合,浮动于荒诞的写实片断中。

万寿寺实景

3、叙事方式的开放性

《青铜时代》多重化的叙事方式颇有些后结构主义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恰与狂欢化小说的结构原则一脉相通。王小波则认为:今天小说的使命就是探索形式的无限可能性,创造无究无尽的形式的可能。如《万寿寺》那些在某些经典作品中作为故事结局的内容,在这里却是一个基本结构方式。薛嵩抢婚,刺客就范,高塔救人,长安奇情等故事场景,被作者一个个建构而后拆解,再换一种方式重新建构。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在小说的叙事中,在《万寿寺》和《红拂夜奔》中,都有一个写作者及其写作行为不断跃然纸上,出现在叙事过程中,——“我”在写小说,“我”怎样写小说,这样写或那样写,“我”写什么内容,云云。而“我”所写的小说正是王小波小说的另一条故事线索。这样就构成了小说作者和小说中写小说的作者及其写作行为的多重自指,在现代小说创作的

叙事方式中,又被称为“镜式情境。”

三篇小说的结尾尽管都有一种阴郁、灰暗的色调,但却并未终结。这正是狂欢节的精神所在。巴赫金指出:“狂欢节式的世界感受,是没有终结的,同任何最终结局都扦格不入。因为在这里,任何结局都只能是一个新的开端,”“世上还没有过任何终结了的东西;世界的最后结论还没有说出来;世界是敞开的,是自由的;一切都在前头,而且永远只在前头。”

作者王小波

结语:

正如巴赫金所说的,对话观点,不仅是陀氏感受、认识和表现生活的艺术观点,而且是他关于生活的哲学观点。陀氏把对话看作是真正的人的生活关系。人在生活着,就意味着互相交往、进行对话、思想交流。人的存在是一种深刻的交往,他体察自我,又透视别人,并用别的目光来看待自己。人的一生在参与着对话。人类的思想交流永远存在。因而,思想是没有终的。任凭对于某种思想的终结企图都是荒谬之想,是注定失败的。

王小波曾生长在一个视某种思想为终极顶峰、充满权势话语的荒唐时代中,心灵深受压抑和荼毒。因而,陀氏、巴赫金的对话精神乃至狂欢节的平等开放精神之火光,在他的意识及潜意识的瀚海中一触即燃。他要用自己的小说创作来鲜明地昭示万事万物永无终结的宇宙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