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和亲之后母国被灭,为复国我使劲手段成第一宠妃


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竖着走的大螃蟹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1

雁门关外,风卷黄沙,牛羊归圈,躲避即将到来的大风沙。

毡包里满是沙土的腥味,老汗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歪坐在铺了兽皮的王座之上,厚实的貂裘紧紧裹着他,好像要极力展示他的威严,却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他已经老了,他怕冷,那风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多年的争战与风沙让他的身体呈现出过分的衰老和疲态。

地上站着一个妙人,十五六岁,紫金冠束紧望仙髻,九支尺长的步摇垂下金灿灿的流苏,遮住她花容月貌的一张小脸。大红长襦,裙裾坠地,堆叠如云,那裙袍上金丝金鳞的皱鸾绣纹尽显身份。

“水灵灵的花骨朵儿,你爷娘如何舍得?”老汗王的声音沙哑。

“帝有百子,而国只一个,有何不舍?”妙人的声音清冷。

老汗王会意微笑,想了半日,方想起她的封号:“封和庆公主高氏为小妃……”

清河元年,突厥举兵进犯中原,一路势如破竹。皇帝乞和,封第十七女昌仪为正一品和庆公主,赐嫁突厥他钵可汗为妃,另有千匹绢帛,百万贯钱作为嫁妆,战事方稍有平息。

昌仪乃是低阶嫔妃所生,从出生至出阁,见皇帝不过三五面,想来不等她的送亲队伍走出雁门关,皇帝就已不记得她的样子。

出宫时,除母妃外,再无人相送。母妃拼命抓着昌仪的手,反反复复唯有一句:“答应我,要活着!”

昌仪哭得不能言语,只有点头应诺。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活着”是一件这样艰难的事。

他钵可汗已近古稀之年,当昌仪的爷爷都年岁有余,更何况可汗除正妻可敦之外,妾室小妃竟有十数之众,她们白日围猎走马,夜里围炉笙歌,似把每天都活成最后一天。

昌仪在宫里看惯了妃嫔之间钩心斗角,然而这里的女人从不需要动那些心思,谁与谁不睦便打一架。有武艺超群者直接将败者刺死,只要不是正得宠的,可汗都只当取乐,命人拖去火葬。

是以,昌仪从不敢与其他小妃争执,她打不过她们,却要在她们之中活下去。

入夜,可汗初次进了她的毡包,怀里还抱着一只狗崽。草原寂寞,昌仪又不惯走马取乐,这个小家伙儿送她为伴。

昌仪从没见过这样的可汗,他用身体暖着那个皮毛尚且不全的小兽,眉宇间少了戾气,似多了些许温情。他卧在榻上,徐徐讲着草原风貌。天已大寒,昌仪带来的那些嫁妆正好给部落里的孩子们筹备过冬的粮食和油盐,那些娃娃如同他手里这小家伙儿一样,都长了一张喂不饱的嘴。

原来可汗并非传闻中那个茹毛饮血的恶魔,他比中原的皇帝更心怀子民。既然如此,如何不能和睦相处,不起刀兵?

可汗拉过昌仪的手,笑容中竟有些慈爱:“冬天一到,部落里总有因冻饿而死的孩子,我不打仗,只会死更多的孩子。”

“可刀兵相见,中原的孩子也会死伤无数。”

可汗呵呵大笑:“以虫喂鸟,虫死鸟活,救虫则鸟死,娃娃,是你又当如何?”

昌仪冷笑:“必不以他人之虫,供养自己之鹰。”

可汗也并不恼:“虫鸟尚可取舍,人命又当如何?死他人之子,抑或死血亲骨肉?你们中原人仁义道德,又有几人能取前而舍后?”

昌仪无语,他钵可汗似有不悦,起身离去。榻上狗崽受惊,嘤嘤低唳。昌仪双手抱过它,轻轻揽进怀里。

昌仪为狗取名“阿难”,此后相依为命。那晚之后,可汗再没进过她的毡包。他有军务、有部落,也有众多族人的疾苦等他解救。连正妻可敦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何况这一众小妃。

阿难日渐长大,每日伴昌仪散步,又护送她回毡包。他们总是远远地躲开众人,连干活的奴隶都不接触,唯求自保。

不想那日,阿难被恶犬追咬,昌仪奋不顾身将阿难挡于身下,闭目等死之际,忽听一声响亮的哨音。那恶犬竟性情大变,似比阿难还胆小,乖乖地跑回主人身边。

主人是一个身穿皮袍的少年,风沙吹透一张黑里透红的脸,剑眉虎目,英雄气概。少年名叫大逻,是他钵可汗的小孙子。大逻嘲笑昌仪傻,不能护主的狗与待宰的牛羊无异,舍命保它,脑袋里装的是枯草吗?

昌仪冷笑,阿难不是一条狗,而是她在草原上唯一的亲人,况且阿难尚未长成,恶犬以强凌弱有何得意?

“恶犬?”大逻俯身拍着犬背笑道,“阿古,她说你是恶犬!”

阿古动动鼻子,一点一点接近昌仪,慢慢卧在她裙角下,伸出舌头,轻舔着阿难的皮毛。阿难仍旧害怕,却不似方才那样瑟瑟发抖,想凑过去闻阿古又不敢,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昌仪也忍不住笑了。

一阵风从两个人中间呼啸而过,昌仪第一次在风中嗅到了一点花草的香甜,抬头分辨方向,这风赶来时一定经过了长安城……

2

天不假年,昌仪和亲的第二年,他钵可汗寿终正寝,他的小儿子摄图手握兵权,将几个兄长或杀死,或赶走,如愿继位,成为新的汗王,称“沙钵略可汗”。儿子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父亲的汗位、父亲的部落,也继承了父亲的女人。

他钵可汗的正室可敦在新可汗继位当天自缢身亡,她不是摄图的生母,嫁给摄图便要从高贵的可敦变成众小妃中的一个。

昌仪万想不到,那个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汗王正妻竟然连这一点委屈也不能承受。昌仪自幼习汉礼,识汉文,子承父妾之于她这个中原女子是奇耻大辱,可即便这样,她也只能一步一步走进新汗王为她备下的毡包。活着,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摄图生性可怕,连奴隶中有姿色的女人都不肯放过,且嗜杀,不但连年争战,连身边的臣子和小妃也常常遭殃。部落里怨声载道,只无人敢反抗他,他杀掉自己亲兄弟尚不眨眼,何况于别人。

小妃们不再热衷于走马打猎,而是人人自危。前几日,一个姿容出众的小妃不知哪句话得罪了汗王便被杀了。

晚上,阿难不知从哪儿叼回一块骨头。昌仪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半的手臂,还缠着金缠臂。一阵恶心涌上心头,胸口只觉翻江倒海,昌仪急奔出毡包狂吐不止,直吐得浑身哆嗦,眼前昏天黑地,一头便要栽倒。

一双大手及时托住她的腰身,昌仪勉强睁开眼睛,是一个奴隶打扮的男人。尽管蓬头垢面,昌仪还是一眼认出,是大逻,昌仪心下大惊。

大逻的父亲是他钵可汗长子,原是要继位的,不想被摄图趁夜绞杀满门,只有大逻侥幸逃脱,摄图至今仍不断遣人追捕。

大逻此来为父报仇,他求昌仪帮他寻一个刺杀摄图的机会。昌仪冷笑,她不过一个和亲来的小妃,为什么要管别人的纷争?谁生谁死,与她有什么关系?谁当汗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换一个汗王就能不扰中原,放她回归故土吗?

大逻惨笑,其他的事他都可以向长生天起誓,唯有送她返回中土,再做不到了。昌仪消息闭塞,尚不知晓这些年中原也战火不断,朝代更替如同更衣,昌仪的母国早已不复存在。公主已无故土可归,与大逻一样,无非丧家之犬。昌仪握紧双手,痛哭失声。大逻怕惊动守军,只能急急离开。

那晚之后,昌仪一头病倒,水米不进。高热的体温烧得她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似又回到了十五岁时的宫城,父皇远远地站着,十二缕垂旒遮住了他的脸,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脸面。母妃站在她眼前,满脸泪水,几近哀求地拉着她:“答应我,要活着!”

昌仪惊醒,父皇与母妃早已不见,唯有阿难硕大的头歪在她眼前,长长的舌头舔着她脸上的泪水,不时嘤嘤低唳几声,似在轻轻呼唤她。

毡包里满是血腥味道。昌仪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想来这些日子,再没人喂养阿难。可自从新可汗继位,草原上天天有人死,阿难要找些新鲜血肉来果腹想来不难。

昌仪苦笑,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这是她应诺母妃的。既然要活下去,就要寻条出路。和亲之后母国被灭,为复国我使劲手段成第一宠妃。

“我助你复仇,你助我复国!”再见大逻,昌仪又是那个清冷的样子。

“我助你复国,可你要成为我的可敦。只是摄图多疑,你有何计?”大逻目光炙热。

昌仪冷笑,她一个小妃,能有何计?有的只是自幼熟见的,那些后宫里的心计罢了。昌仪自幼善舞,“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

摄图已经记不起,他帐下还有这样一个小妃,舞姿轻婉,却性烈如火。亦笑亦嗔,娇媚动人,望之心悦,近之骨酥。

一时,昌仪成了摄图跟前的第一宠妃,每日出双入对,走马围猎。摄图亲手教授箭法,还特意找人做了一把嵌红蓝宝石的驽弓给她,射人射物全凭她欢喜。

“中原妃子多有封号,我也赐你一号,让你高于旁人,如何?”摄图卧于软榻,轻揉昌仪香肩,似不记得自己已经三五日未出帐理事。

昌仪轻笑:“妾原有封号,和者,刀兵不动,庆者,欢欣鼓舞。和庆可敦倒是极好。”

摄图微怔,正室可敦与他自幼夫妻,生儿育女,且并无过错,怎能轻易废弃?

昌仪不悦,披衣起身,掀起毡帘,抬头望月:“可敦乃正室,与可汗是夫妻,余者再多,不过妾室,贱妾痴心妄想,以为能与大汗做一对夫妻,恩爱长久。”说着,一滴轻泪缓缓滑下,泪光直刺人心。

摄图急忙起身,用貂裘紧紧裹住心尖上的小人儿:“没有妄想,我与和庆可敦必然恩爱长久。”

可汗无故废弃正妻,众臣惊愕,可敦难忍羞辱,与摄图分庭抗礼,却惨遭粉身碎骨之刑。可敦膝下三子连夜领亲兵逃遁。

摄图举全部落之力迎取和庆可敦。昌仪如当年和亲一般,紫金冠束紧望仙髻,九支尺长的步摇垂下金灿灿的流苏,遮住她花容月貌的一张小脸。大红长襦,裙裾坠地,堆叠如云,那裙袍上的皱鸾却已换成凤凰纹样。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摄图的眼睛几乎离不开昌仪如火的红衣。和亲之后我母国被灭,为复国我使劲手段成第一宠妃

新婚之夜,毡包里红烛帐暖,可汗醉眼迷离,笑望美艳无比的可敦。昌仪缓缓行至毡帘旁。摄图只当她欲以舞祝兴,闲闲地歪在床榻上等待欣赏。不想昌仪忽然掀起毡帘,一个黑影飞窜进来,摄图还来不及反应,那黑影已扑至面前。

阿难张开大口,直向摄图的喉颈咬去。它已被大逻整整关了两天不曾喂食,此刻除了昌仪,其他人在它眼里都不过一块肉而已。

许是怕昌仪不敢喂养,当年老汗王才谎将狼崽说成狗崽,虽然一直被人饲养,与普通猎狗无异,可那日小妃惨死,阿难尝到血肉的味道,兽性便被挑动出来。昌仪昏迷的日子,阿难白天守着主人,晚上外出猎食。人畜于它,再无分别。

一阵晚风夹着美酒羔羊的辛香涌进毡包,整个部落都在庆祝可汗大婚。昌仪细细地嗅了嗅,唇角微微上扬,这风赶来时一定经过了长安城……

3

沙钵略可汗于大婚之夜暴毙,和庆可敦代传可汗遗言,传位于可汗亲侄阿史那大逻。虽然突厥从不曾有传位的习俗,不过是谁兵强马壮,谁就是新汗王,可各部将领并不敢有异议。因为就在摄图死于狼口的当晚,大逻率兵接管了整个部落。顺者大多,而逆者就地斩杀。

不日,大逻堆薪即位,称“阿波可汗”。按突厥习俗,新汗亦同样继承了前任可汗的一众妾室。唯立昌仪为正妻,仍称“和庆可敦”。和庆,这或许是母国留给昌仪的最后一个祝福……

大逻欲履前约,剑指中原,为昌仪复国。怎奈这些年,部落在摄图的破坏下,早已千疮百孔,男丁不济,自保尚且艰难,更何论直捣中原?

好在大逻不似他祖父只懂以抢掠为生,也不似他叔父暴虐无度。他自幼熟读《史记》《汉书》,崇拜汉礼,即位以来,依照中原礼教整顿军政两务,励精图治,开矿通商,建城而居。阿史那部落渐渐成为草原第一强者,周遭一些小部落主动臣服,那些大部落也安分了许多。

然而草原从来不会风平浪静,摄图那三个逃走的儿子得知父亲暴毙,汗位竟被大逻继承,气愤难当,纷纷举兵讨伐。大逻忙于阵前军务,部落所有事宜全部交给可敦暂理。

彼时,昌仪膝下已有三岁幼子,名唤“庵逻”,第二子也即将落生。历经三代可汗,她早已不是当年战战兢兢的和亲公主。草原民风彪悍,可说到底,他们与中原人一样,有亲有眷,有血有肉,能活着,谁愿意白白送死呢?

因此,昌仪以生息百姓为旨,教化耕织,并让当年陪嫁而来的医官在城中开设医馆,广收弟子,族人生病再不必依赖天命和巫师。

可惜,昌仪有能力教化一部,却没有能力教化整个草原。得知大逻领兵在外的消息,几个大部落首领便蠢蠢欲动,欲攻城略地,趁机吞并阿史那全族。

昌仪早得消息,她一面遣密探报信于大逻,一面派信使往那些与他们交好的小部落求救。

不日,大兵围城。因城中无主,各部落首领才会有恃无恐,若他们首战失利,必不敢冒然进攻。昌仪打定主意,命人为她披挂盔甲,挑选城中最烈的战马,她要亲自上阵。

众人大惊,此时可敦上阵,形同送死,不如弃城投降,尚有一线生机。

昌仪冷笑,此时弃城,无异于往大逻背后狠插一剑,他们都尝过丧家之犬的滋味,宁死不会再行一次。

“我若战死,你们要闭城死守,可汗一定不会弃族人于不顾。”昌仪说毕催马出城,枣红色高头战马昂首阔步,一身亮银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昌仪面无俱色,仿佛眼前所有兵马都师纸扎泥塑一般。

她有什么可怕?早在清河元年,她和亲而来,便打算命绝于此。虽然她答应过母妃要活着,虽然这十几年来她都拼命想要活着,可原来有一种死,比活着更让人舒心。为心爱的人而死,原来是这样心无畏惧。

昌仪看一眼大逻去的方向,她信他,所以她不怕。脚上狠狠用力一夹,枣红战马性烈,拼命冲上敌方的战马,昌仪摘下镶金嵌宝的弓弩,抬手射向对方。

这是摄图唯一教给她的技法:“无论射人或射兽,必得心狠气沉,方能百发百中。”

弩箭直直地射进对方战将的右眼,那人吃痛,跌落下马,才要起身,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条壮硕的公狼,狠狠朝他咬过去。

那人忍痛与公狼缠斗一处,那些部落的战马因公狼的出现而躁动,早乱了阵形,连连后退。

“阿难,我们走!”昌仪拨马回头,直奔城门而去。回身望去,阿难第一次没有听从她的呼唤,仍与那人死死缠斗,直到那人绝望的哀号骤然停止。

“阿难,回来!”昌仪拼命呼唤,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倒在马背上……

一阵寒风疏疏抚过她的盔甲,轻轻抚上她的面颊,风中夹着冰雪欲来的凛冽清芬,昌仪眉头微皱,这风吹来时,一定路过长安城……

再睁开眼睛时,守在她身边的再不是歪着一颗大头,舔着她泪水的阿难,而是大逻焦急的脸。

昌仪整整昏迷了五天,昏迷之前,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产下一子。城中族人为她精神所感,闭门不降,附近受过阿波可汗恩惠的小部落派兵驰援,大逻在第三日领兵赶回,尽数剿灭来犯之敌。

阿古寻着气味,找到了阿难的尸体,骨肉早已被马踏为泥,只留一张倔强的狼皮,尖利的狼牙仍深深嵌在敌军的手臂里。

“这个孩子,我们叫他‘阿难’好不好?”昌仪说话时,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大逻一手抱起哭声洪亮的孩子,一手揽过满脸是泪的昌仪:“三年,给我三年,我必统一各部,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

4

阿难三岁时,大逻如愿统一突厥各部落,并打败柔然,建立汗国,学习中原制定官制律法,生息百姓,开疆扩土,日益强大。

昌仪再没提起“复国”之事,她嫁于心爱之人,在此生儿育女,在此相夫教子,那这里就是她的国,她也再不需要“复国”。

时光如轴,一转眼,庵逻已近成年,如他父亲一般,熟读史书兵法,崇拜汉礼,拜饱学大儒为师,甚至给自己起了个中原名字。

与兄长不同,阿难自幼好武,且孔武有力,七岁时便比十岁的庵逻还高大。只是不喜读书,日日围猎走马,时常只带亲兵几人出城打猎,月余不见回转。

或许是看见阿难,便想起“阿难”,昌仪格外疼爱幼子,而大逻更喜长子文静仁爱,堪托重任。何况中原立储也多立长子,大逻早过了天命之年,草原上的男子难过周寿,为防再生争权之事,大逻便渐生立储之心。

昌仪与大逻患难与共十八年,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意?但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庵逻成为储君,继承汗位。

“草原儿女弓马为上,庵逻太过软弱,恐不能服众。”昌仪稳坐正堂,俨然有了一国之母的气度,再不是当初那个一心保命的和亲公主。

大逻活捉摄图的三个儿子时,念及兄弟之情,欲圈禁留命,昌仪却私自处决了他们。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的族人、部下,甚至是那些远亲总有借口起兵谋反,以母子两命博一场绝地之战,这样的事昌仪决不再做第二次。

“你的心意我明白,但阿难年少鲁莽,且脾气古怪,难堪大任,庵逻才学过人,堪为守土之君。”大逻自立国以来,朝堂之上,汗王与王后并立,共商军国大事。历经几次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这女人的心机谋算已非寻常人可比。

两宫多有默契,并不常有分歧,纵然有,昌仪也恪守君臣之纲,夫妻之道,并不专横。然而立储又不比别的事,她毫不退让。

几番言语不合,大逻便赌气躲着昌仪,白日也不使她临朝听政,夜间自往其他小妃处安歇。

群臣本就不喜和亲公主为后,现知汗王也有厌弃之心,纷纷上书废后。昌仪既不恼怒,亦不争辩,只管安坐后宫。

比起揣测君心,试问谁能比得了十八年相守相伴的妻子?众臣这样急急废后,只会让大逻认为他们另有所图,王后有听政之权却遭弹劾,难道不是有人想取而代之?为制衡权力,昌仪猜测,可汗必会有所决断。

果然,第一场冬雪降临时,大逻颁布王旨,加赐王后封号为“永安和庆王后”,赐封大王子庵逻为渤海国国主。

渤海国原是边疆一臣服小国,远在辽东,大逻亲自率兵送长子前往渤海国即位。庵逻虽然年轻,却也知道父母心意已决。渤海国远在千里之外,这一去,怕再无归乡之日。然而孝礼不可废,送别父汗时,庵逻忍不住泣血叩拜。此生与父汗母后怕再无见面之时。大逻心有不舍,父子俩抱头痛哭。

庵逻怎么也想不到,本是临别之言,却一语成谶。大逻饱经风霜,长途劳顿,又经生离死别之苦,回程时不免旧疾复发,未及赶回都城便薨逝归天了。

昌仪得知消息,悲痛欲绝,几乎晕死过去,只恨不能相随而去。眼下却容不得她死。群臣若知道可汗薨逝,必迎回庵逻为新汗王,那是她至死都不愿意见到的。

于是昌仪秘密联络几位将军和重臣,一面调兵遣将,将都城紧紧围住,一面密不发丧,只等大逻灵柩回都,新汗继位。

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众臣还不知道阿波可汗的消息,阿难就与永安和庆王后一身素缟稳坐朝堂,宣布国丧。阿难于阿波可汗灵前继位,称“莫何可汗”,尊其母高氏为仁孝永安和庆王太后,阿波可汗的一众小妃皆被遣散。

昌仪以新汗年幼为名,临朝执政。丞相归仁当着文武众臣的面与王太后分庭抗礼,新汗已近弱冠,年幼之说太过牵强,若新汗当真年幼,亦应召渤海国主回朝理政,太后临朝,难道阿史那全族绝灭无人吗?

说到气愤之处,归仁不顾君臣之礼,当殿大骂太后居心叵测,祸国殃民,实为祸水。昌仪满面含笑,轻启朱唇:“丞相忠君爱国,实为百官表率,先王在世曾说,一时一日离不得归仁,既然如此,先王龙御殡天,丞相可愿追随?”说着,昌仪突然脸色一变,“来人,送丞相大人去见先王。”

也不等殿前侍卫动手,阿难抽出配剑,直扑归仁。阿难本就力大无比,这一剑前进后出,归仁来不及呼救,血溅当场。

昌仪暗叫“不好”,归仁是百官之首,她原想逼迫归仁就范,留他一命,以服众人,可阿难此举无异于水滴油锅,群愤难平,势必王座不稳。心里虽焦急,可面上却不露痕迹:“众卿还有谁愿陪伴先王?”说话间,目光冷冷扫视众人,百官低头,昌仪却分明看见有人青筋暴起,怕是早已咬碎钢牙,只是不好当场发作。

“微臣启奏。”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最末一班朝臣中传过来。众人回望过去,一个小官缓缓出列,朝上躬身。昌仪眯起眼睛看过去,是督旗校卫韩延昭。

这个韩延昭原是躲避仇家逃至突厥,因也是饱学之士,又与庵逻交好,受推荐做了个小官,此刻宗室重臣皆不敢言,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汉臣竟妄想螳臂当车。

“启奏王太后,丞相受先王器重,陪王伴驾总算求仁得仁。”韩延昭说着,忽讥诮一笑,“只是先王在世时,与王太后夫妻伉俪,形影不离,论起亲疏远近,总是王太后与先王最亲近,那么……王太后又如何忍心弃先王于不顾?”话音未落,群臣皆望向高高在上的昌仪,眼神中完全没有刚才的惧怕,反而是逼视。

阿难暴跳如雷,叫嚷着要杀韩延昭,又要杀众臣。然而众臣眼中只是越来越多的凶狠和怨恨。

昌仪嫣然一笑,看向朝臣,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她缓缓行至阿难身边,一手拉住他,一手接过他的配剑:“阿难别气,韩大人所言极是。”此语一出,四下寂静,所有人齐齐地静待下文。

昌仪将阿难扶回王座,向众臣笑道:“我一生命数多舛,直到遇见先王。夫妻原该‘生不同巢死同穴’,然新汗年幼,先王拼尽一生打下来的江山,我得替他守着,直到阿难自己扛得起这江山。不能陪伴先王,我心不安,如今且以手臂代身与先王合葬,以表我心。”话音未落,昌仪挥起手中配剑直砍向左臂。

阿难的配剑乌金铸刃,削铁如泥,这一剑挥过去,手肘应声落地。昌仪只觉浑身骨裂,摇摇欲坠。殿上众人无不惊愕,阿难抱住母亲,急得直哭。

“别让韩延昭死。”昌仪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便昏厥过去。

一阵暖风穿堂而过,风中夹着鲜血的甜腥,暖风必自南向北而来,这风赶来时一定经过了长安城……

5

“时光瞬息如流电”,忠臣溅血、烈女断臂仿佛就是昨天的事。莫何可汗已继位二十载。

这二十年中,莫何可汗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打仗,一件是打猎。他似一条草原上的头狼,一刻也闲不下来,周边小国无不臣服。若不是王太后与丞相苦劝,莫何可汗早已直捣中原。

昌仪断臂之后,曾召韩延昭秘会。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在秘会第二天,韩延昭上殿授印拜相,此后统领百官。这二十年中可谓鞠躬尽瘁,他对王太后忠心耿耿,又比归仁更懂治国之道,是以百官叹服,威信甚高。

昌仪已近周寿之年,仍代汗执政,她苦心筹谋军政两务,汗国日渐强大富庶。不仅朝臣,连百姓也尊崇于她,渐渐,也没人去计较,是谁在执掌这个国家。

唯一让昌仪忧心的是阿难,他已年至不惑,却仍没有国君的样子。若她真随大逻而去,阿难绝不是可以托付江山之人,那时国家又要动荡,这几十年的心血也就全白费了。

昌仪本想召韩延昭商议,看是否能从孙辈中选出一个优秀的储君,以保无虞。却不想韩延昭带来更震惊的消息。就在上月,渤海国国主庵逻薨逝,其长子阿史那雍虞即位成为新国主。

据细作回报,庵逻郁结难舒,死时双手抓向南方,似有百般不甘。雍虞眼见父亲死状,悲痛万分,已联合几个小国,并悄悄传书至中原,欲南北夹击,彻底消灭汗国,以解心中之恨。

眼下大兵压境,几处关口要塞报来军情,渤海国大军已驻扎赫尔苏河北岸,雁门关以南亦有大军集结。眼下汗国已成腹背受敌之势。

“这些年我们也算兵强马壮,若真心跟他们打一仗,也未必没有胜算。只是……你怎么看?”昌仪气定神闲地摇着一柄团扇。

韩丞相再不是当年那个上殿逼宫的年轻校卫,这二十年他与昌仪风雨共担,亦师亦友,彼此再了解不过。见昌仪问起,他忙躬身回答:“北面的不足为惧,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几国合力之兵,其中利益各有牵扯,一触即溃。南面倒要费些力气,只是这些年中原战火不断,谅他们也没多大诚心和力量夹击我们。太后若不放心,臣愿出使,说服南面退兵。”

昌仪冷冷一笑,将团扇丢出去,正砸在韩延昭的额角:“老东西,越来越奸滑!你知道哀家问的不是这个。”

韩延昭揉了揉额头,又施一礼,道:“听闻雍虞……很像庵逻王子。”

韩延昭故意称“王子”而不称“国主”,昌仪听了默默不语。

不日,朝臣议政,有主战的,也有主和的,甚至有人提出选族中美女一名,为渤海国主赐婚。上国赐婚是荣耀,谅雍虞国主不会拒绝,既结秦晋之好,便可免刀兵之乱。

“不能和亲!”一向对朝政不理不睬的阿难猛地从王座跳起,瞪红了眼睛,指着朝臣,“我草原男儿宁死沙场,不死女人,你们算什么突厥人?难道从毡包里搬出来,就把祖宗留下的东西都丢下了吗?”

群臣低头躬身,默不作声,一心想着韩丞相必是要劝和的,他劝了自会管用。有眼尖的人微微环视,才发现丞相今日竟未上朝。

昌仪含笑看着儿子:“战事一起,胜负难料。万一败了,阿难的汗位、财富甚至性命就全没了,难道不怕吗?”

“若让一女子替将士去死,他日九泉之下,孩儿有何颜面拜见父汗。”阿难急红了脸,“不就是打吗?孩儿愿亲征,誓死守疆卫土。”

“阿难。”昌仪拉儿子坐回身边,“记住,不可轻言‘死’字,死太容易,那是懦夫之选,要活着,活着才是这世间最难的事情……”

王太后当朝宣旨,增兵雁门关,命守边将领严阵以待。而太后与汗王御驾亲征,率大军北上。

赫尔苏河从没这样热闹过,北岸旌旗招展,毡包密布,以灶口算来,兵士不下五万之众。

南岸昌仪和阿难举全国之兵,毡包漫山遍野,灶口数都数不过来。

入夜,一黑衣男子悄悄潜进可汗牙帐,牙帐里灯火通亮,并不见阿难,只有昌仪稳坐帐中。

男子撩衣拜倒:“臣幸不辱使命,雍虞国主愿与太后私下会面,但他说……必让太后去北岸方谈。”

昌仪含笑点头:“韩大人,差事办得好。”

“可是……”韩延昭犹豫片刻方开口,“万一雍虞反悔,将太后押为人质……”

“韩延昭,你别忘了……”昌仪打断他的猜测,望向北方,似能透过牙帐,遥遥望见赫尔苏河,“那河对岸的,是我的孙儿。”

翌日,天刚擦黑,一叶扁舟载着昌仪缓缓过了河,被两个仆从打扮的人领进最偏僻一顶毡包。

毡包内点点烛火,隐隐能看见一个少年身影,身材颀长,举止飘逸。昌仪不禁眼眶一热,仿佛那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庵逻。

少年缓缓行至近前,眉眼口鼻越发看得清楚,真的如庵逻一般无二,昌仪心口抽痛。

雍虞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妇,虽已鬓发斑白,却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俏丽模样。她是他的祖母,是害他父亲郁郁一生的人,愤恨瞬间填满他的胸口。

“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和你父亲一直怨着我,恨着我。”昌仪苦叹一声,自向一张大椅上坐了,“以庵逻的才华品德必是英明君主,可是……”

昌仪与大逻成婚不到半年便诞下麟儿。庵逻是摄图的儿子。虽然时隔经年,昌仪还是会想起那个暴虐的男人,那些惨死在他玩乐中的亡魂,那一截戴着金缠臂的骨肉……

每次看见庵逻,那张像极了摄图的脸,昌仪都心有余悸。她亲手杀了他的父亲,杀了他的兄长,却嫁给了他的仇人。

昌仪狠心把庵逻送去遥远的渤海国,就是想他这一生都不要知道这个秘密,不要活在仇恨的痛苦之中。

“或许当年,哀家真的做错了,可没有别的办法。哀家在这草原上生活了四十年,杀父弑兄继位的大小可汗,见得太多了。我们的族人死里逃生地活下来,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昌仪的声音再没有当年的清亮。

“雍虞,我的孙儿,你放眼看看,这沿河两岸都是突厥的子孙,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儿子?沙场上每战死一个人,就等于毁了一家人。”

雍虞微有动容,但他猜不出昌仪说这些的用意。难道这老妇会天真地以为凭她几句话就能退兵?

昌仪仔细端详了雍虞半日,强忍着想抚摸那张脸的冲动:“昨日,哀家已经同莫何可汗商定,可汗会举行禅让大典,让你不动一兵一卒,名正言顺地成为汗王。”

雍虞大惊,不敢相信地望着昌仪,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昌仪笑意渐浓,那笑容里满是祖母的慈爱:“雍虞,你即位之后,可多用汉臣,那个韩延昭,你信他也好,不信他也好,也需他再扶持你几年。你要记得,比起开疆扩土,雄霸一方,活着,好好活着,让你的臣民都能好好活着,才是君王之道。”

昌仪说着,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朝门口走去:“你即位后下的第一道旨意是要尊哀家为太王太后,你要做给百官看,你尊我敬我,百官才会认定禅让是真的。之后你要以颐养天年为名,送我进深山,不许任何人打扰。阿难喜欢打猎,就让他跟着我吧。”

“王祖母!”雍虞似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欲拉住昌仪的手,可拉住的却是空空的衣袖,雍虞先是一惊,随即抱袖而跪,“王祖母年迈,孙儿原该在堂前侍奉。”

昌仪终于可以轻抚孙儿的脸:“好孩子,你能这样,哀家已是安慰。但哀家和阿难不走,就会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机会。他们会以拥立我或你叔叔,甚至以你叔叔的子孙为名,把这个国家搅得乱七八糟。我们也只有离了这里,才能踏踏实实地活着……”

安太二年,莫何可汗在都城举行禅让大典,阿史那雍虞受禅即位,称“都蓝可汗”。汗王尊祖母高氏为慈肃仁孝永安和庆太王太后。将离都城最远的青冈山赐名为万寿山,送太王太后和莫何可汗往万寿山颐养天年。

“山中不知岁月长”,万寿山上,茅篱草舍,两三个仆人在院中洒扫。今日是昌仪古稀之寿,都蓝可汗早派人送来金佛、金碗、金如意等贺寿之物,可昌仪还是喜欢阿难从山上打来的野物。

阿难在院里烧一腔狍肉,与仆人们围坐分食,美酒入口,齿颊留香。说起前朝旧事,仆人们津津乐道,仿佛那是最下酒的一道菜。

他钵可汗、沙钵略可汗、阿波可汗……他们或骁勇,或残暴,或睿智,或好,或坏,都已成了前尘往事。五十多年一弹指,眼前的一切物是人非,昌仪只觉得许多事似不曾真的发生过,连她这个和亲公主也似从未有过,而真实的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残臂老妇罢了。

许是喝多了酒,昌仪眼前渐渐朦胧,耳边竟隐隐听见当年离宫时母妃的哭声,她曾应诺母妃,要活着。然而这活着竟是太难、太难了。她仰起头,一气喝干满碗的美酒,可惜那酒没能落进肚子里,却化成一串一串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

林中树冠微微轻响,一阵风吹来,轻轻掠过昌仪布满皱纹的脸颊,一缕白发随风飞起,这风赶来时一定经过了长安城……(作品名:《遣妾一身安社稷》,作者:竖着走的大螃蟹。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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