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我是人間惆悵客

去年三月三日,踏青古運河三灣九龍崗,舉目四望,高樓林立,人煙阜盛,滿目繁華似乎填滿了曾經虛空的野望。


捧讀蘇櫻注評的《納蘭詞》,突然閃出一隻眉清目秀的動物,頭上的經脈簇居如樹,倏忽找不見了……


這依據圖紙剛剛新建的九龍崗,還未滿三年,竟然遷居一隻縹緲如神仙似的野生動物,彼時我還沒弄清楚究竟是野兔還是麋鹿,原想今年踏青或許還能邂逅,可惜今年新冠肺炎肆虐,只能蝸居在家了,讓人有點蹊蹺而又惆悵,那般惆悵一直鬱結於心,化散不開。


四望裡,薄暮溟溟,晨霧濛濛,九龍崗的暴雨曾打溼過康熙皇帝的龍袍;蒹葭采采,菸草萋萋,九龍崗的暴雨也櫛沐過侍衛納蘭的髮髻:這些都無可逃遁地散逸鴻蒙太空。


空濛究竟能幻化多少客觀物象,多少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王霸功業遁入這溟濛太虛幻境了呢?


這惹人惆悵的空濛,又引發人們超越塵世而又耽溺塵世的多少惆悵傷感,生髮世人多少審美意蘊?


凝望空濛,也許人間惆悵客不獨納蘭一人,但邂逅納蘭或許能體悟別緻的哀婉悽美沉深的況味。


有人說納蘭詞最婉曲的意象全在於荷花與夢,細讀納蘭,掩卷沉思,其實納蘭詞裡令人沉吟把玩的不止荷花與夢,也許應該還有空濛,三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情愫,空濛裡既飽蘸濃厚的惆悵,又疊現著靜謐安詳的禪意。


1、情僧夢因誰


颶風捲過,片片樹葉瞬間折斷,拋離枝頭,在空濛裡哀哀打旋,疾馳於風的軌道;狂風肆虐,歸巢的燕子在利颼狂暴的昏黃旋轉裡,慌不擇路,找著自己的棲所;紛亂旋舞,迷惑他歸巢的行程,隨時或能折斷它的翅翼。


畫堂裡,畫軸“驚燕”酷似那隻受驚的燕子,與畫軸一起飄搖不定。行人忽然被狂暴的風聲驚醒,內心幾許惆悵,幾多悽迷。


恍惚間,遠在故鄉的愛人,此刻也正聽風肆虐?啊,她的碧紗窗可以將狂風的嘶吼擋在外面嗎?她內帷深翠色的畫屏被風吹亂了嗎?她的燭光寂滅不定?不,風中的一葉、一瓣、一縷花香,就是她一縷幽魂啊,在茫茫空濛,尋尋覓覓,茫然無助地隨風旋啊轉啊,不知飄向何處……


經聲,佛火,人間天上悵望的眼,悽迷,渺渺。


在命運的颶風裡,人無賢無愚無貴無賤,一樣渺小無力,孤苦無助,如一片落葉,一隻歸燕,甚至一縷花香。


無邊的空濛裡,至情的分量敵不過一片葉子,一陣風?譬如這場席捲而來的新冠狀病毒,雖小到肉眼看不見,可是落在誰的頭上,都是一座山。這就是納蘭在《滿江紅·為問封姨》的言說,留給我們無盡的低徊,沉吟,侘傺,惋傷。


與此相類的空濛還出現在納蘭性德的《相見歡·落花如夢悽迷》,落花時節,悽迷如夢幻,微茫似麝煙,又加斜陽暮靄,他和她一起倚在玉闌干上等候月圓。


她低聲細語吟著他的詞句,他貼近她的耳鬢傾訴衷情,竟然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在他的正妻盧氏亡故後,竟然有一種幽香,能讓他魂醉骨酥,可惜相聚畢竟短暫,他與江南才女沈婉沒有等來他們的月圓。轉眼之間暮春之風吹過窗紗,一別天涯,相隔溟濛。


此後,暮春時節,傷春,傷別,成為納蘭的專屬訂製;黃昏斜陽,下潛小樓西,那人空對滿地梨花,悵望江南與京城間茫茫雲水,思悠悠,念悠悠,姑且教玉籠裡坐臥不寧的鸚鵡念幾句郎的詞吧。


愁無限,人空瘦,納蘭心思幾曾知?


這份至情在滿漢有別的時代的皺褶裡,碾成齏粉,化為菸灰,散在空濛。


他們只能用一支涼透了的筆,蘸著絕望的淚水,填寫著一闋一闋的小令、長調,抒發著內心的不絕如空濛的苦悶與悲涼,惆悵與寂寥。那茫茫的江南煙雨沾溼的,那塞外征程的風雪侵襲的,淚啊,變得生硬,冰冷。


2、仁者傷別離


吟誦《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你會被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納蘭性德盡被悲涼之霧籠罩,他這位豪門貴公子對他那幫面臨改朝換代的漩渦,飽受忠臣逆子抉擇的煎熬的江南儒士們,也一樣葆有一份敏感,一份真摯,一份惆悵。


滾滾長江,蕭蕭落木。轉眼間,大雁哀鳴,遙天飛去,遁入空濛;黃葉下,秋天已是這麼蒼涼,這麼空濛,而友人姜西溟也將像那南飛的大雁遠去。人啊,這一生就那麼短促,只須幾番離合,便到遲暮。


溢出彩箋,流出尺素的,是無計可消的惆悵啊!


人生多麼短促與渺小,時空為何那麼浩茫與永恆?客觀風物沒怎麼變啊,人生卻是瞬息萬變!縱然人生有情,可是客觀風物多麼無情啊。


朋友,你淹留棲遲冷煙寒月的寺廟,雖然物質上有些侷促困窘,但心裡多了一絲絲寧靜淡泊,世人的困惑煩惱只能從釋家的思想找到些許慰藉與安寧。


3、懷古意誰傳


然而,然而,納蘭敏感的觸覺並沒有囿於個人情感小天地,也沒有止於個人交遊小圈子,他的詞境界闊大,種族恩仇,朝代更替,家國興衰,無一不思於胸襟,攝入筆端,散入空濛。


殘雪覆蓋斷壘,野花依舊笑春風,御前侍衛隨駕,躍馬冰河,馬踏新草,驚起古城飛鴉,成群的烏鴉盤旋又落下。當年戰死的英雄骨血灑遍葉赫城壘,如今空濛處,磷火忽上忽下,似乎還在為那場爭奪肥馬豐草、美人與天下的失敗而低聲哭泣。


歲添甲子,滿目無邊荒涼,也無雞鳴,也無燈火,也無人煙;戰火雖已漸漸冷寂,胡笳流過蒼涼的憂傷,流過漸漸冷卻的葉赫先祖的碧血丹心了吧。


千年悲嘆,回首相望,古今多少是非,多少王霸功業,多少興亡,幾分人為,幾分天定?


局中人,對於眼前切身利益,一絲一毫捨不得放手;局外人,哪怕嫡傳子孫,超脫眼前切身利益來看,即使一個部族的強弱,一個帝國的興亡,多少文治武功有什麼意義呢?到頭來,還不是付與東風盡成非。


古往今來,勝負如棋枰翻覆,是非成敗轉眼成空,當年以命相拼的,都付與後人笑談,付與青史幾行字,付與斜陽暮靄裡的斷碣殘碑,付與茫茫塵埃與空漠。故而你說“我是人間惆悵客”,是的,你就是空濛裡永不消逝的一束光亮。


一闋《滿庭芳 • 葉赫城》讓人們興發不盡的懷古幽思,敗者敗矣,贏者到底贏得什麼了呢?弓馬征戰,血流成河,白骨累累,人與古戍斷壘的嗜血鴉雀何異耳?


《南鄉子》更添盛世悲音,這位白馬輕裘的公子心中總有揮不散化不開的惆悵。


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

曾是當年龍戰地,颼颼。

塞草霜風滿地秋。

——《南鄉子·何處淬吳鉤》


換用歷史的眼看千年歷史,當事人以命相爭的東西其實微不足道,有多少苦心竭慮能為自己掙得一勞永逸千秋永固的霸業呢? 曾經刀光劍影,豪傑征戰的古戰場如今盡成荒城,使人徒生滄海桑田盛衰無常之惆悵。


立在淬吳鉤的悠悠碧流邊,看颼颼冷風吹過荒城廢墟,看躍馬橫戈總白頭,看多少英雄只廢丘,霸業也該等閒休矣,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人生苦短,又何苦執迷蝸角名蠅頭利?


一闋一闋的納蘭詞,之所以有那麼多的英雄熱淚,因為塞外苦寒,鐵騎雕弓,殺伐未曾休止,朝代更迭也未曾休止,就像朔風南侵未曾休止。


像我這樣的江南人,很想踏上古戍,古北口,葉赫城,讓朔風吹拂我熾熱疼痛的胸膛。


4、楞伽銷惆悵


一個人的詞,與個人境遇有關,與國家、時代、民族的命運攸關,與一代風氣有關。


納蘭筆下,清風晴雲,漫雪風霜,淡蕩輕颺於太虛之間,雖無行跡可以模擬之,卻有關乎人生充滿不定性、轉頭成空的無邊愁緒瀰漫氤氳其間,給人無限悵惘感喟。


富貴公子為什麼會感受超出當世之人的無限幻滅與惆悵呢?


“楞伽山人”似乎能夠解讀納蘭的惆悵之密碼。納蘭與文士唱和的淥水亭,地近玉泉山,山有楞伽洞,性德取以為號,自號楞伽山人,“楞伽”這個符號給我們提供瞭解讀納蘭隱秘心思的密鑰。


他的惆悵,他的幻滅,可能與盧氏之亡有關。愛妻早逝讓痴情公子心灰意冷,他曾自雲除了蓄髮外,與僧無別。


所謂情深不壽是也,恰如白居易詩云:“人間此病治無藥,惟有楞伽四卷經。”(《見元九悼亡詩因此以寄》)


楞伽(即《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有云“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


楞伽禪偈開悟世人,世上的一切都是無常的,苦的,空的,無我的,當然這不是我輩庸常人所能參透的經義。


楞伽宗,其義多乖釋家教義而近老莊,故文士易受之,納蘭一定參悟了吧。讀懂楞伽經就不難理解納蘭詞的主體意象為什麼是荷花、夢、空濛了,也就不難理解納蘭之惆悵超越兒女私情,超越個人身份侷限的超拔意旨與闊大視域了。


順康之際,康熙皇帝曾經賜揚州高旻寺一幅對聯,“龍歸法座聽禪偈,鶴傍松煙養道心”(——《揚州畫舫錄》)。


可想而知,“聽禪偈”“養道心”這種從武功向文治轉化的清代風氣,稀釋、沖刷、銷蝕了殺戮的血腥與濃黑的悲涼,不知從揚州到嘉定一路被割韭菜似的屠殺的亡靈,是否都得到超度了沒有,但可以肯定,楞伽等佛教教義成為大清帝國基石穩固的凝固劑;反之,農耕民族主導的漢文化也藉此文化了好征戰嗜血的遊牧民族了吧,這也許又該扯到文化的力量與自信了。


據佛洛依德研究,藝術產生微弱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暫時躲避痛苦,而宗教試圖再造一個群眾性妄想的世界,在那裡消除了現實世界中最不堪忍受的東西。


出生於富貴場溫柔鄉,周旋於戰戰兢兢反覆無常的朝堂,掙扎於“仕”與“隱”的歧路,浸潤於儒道佛糾纏不清的悲涼之霧,納蘭這短暫的一生,得有多少不堪忍受的痛楚與惆悵需要面對?


“突破個人侷限的巨痛乃是精神成長的巨痛。藝術、文學、神話與禮拜、哲學以及苦修的鍛鍊,都是幫助個人突破侷限的視域,以進入不斷擴大理解領域的工具。當他跨越一個又一個門坎……最後,心打破了宇宙的侷限範疇,而達到一種超越所有形相——所有的象徵,所有的神——經驗的領悟;一種對無可逃遁之虛空的體悟。”(——《大觀紅樓4》)


填詞句,聽禪偈,養道心,參楞伽,體悟無可逃遁之空濛之惆悵,於是成為納蘭靈魂豐盈的必修課。終乎,他的心突破了形相視界的囿限,化為那片空濛。


5、終至寂定,遁入空濛


情僧,仁者,道心,楞伽山人,納蘭容若也!


其實,稍晚於納蘭詞橫空出世的《紅樓夢》,其大旨與納蘭“空濛”的意趣如出一轍。


最後一場大雪正在毗陵驛(今常州)佈景,等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寶玉訣別父親賈政,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從心所遊兮鴻蒙太虛。那場大夢從太虛幻境裡開闢鴻蒙,遊於空濛,止於空濛,遁於空濛。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紅樓夢》)的情僧何嘗沒有納蘭公子的幻影呢?


其實其實,人世間多少從心所遊的惆悵客,與未必懂得惆悵的芸芸眾生,誰又能從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手裡逃逸呢?


這樣的冥迷,這樣的濛濛,撩起無邊的惆悵啊,幻化成納蘭眼中之相,相中之情,情中之悟,悟中之獨特韻味的空濛:


密灑徵鞍無數,冥迷遠樹。

亂山重疊杳難分,似五里濛濛霧。

惆悵瑣窗深處,溼花輕絮。

當時悠颺得人憐,也都是濃香助。

——《洛陽春·雪》


空濛吸納了關於你的一切傳說之後,濃縮成你不朽的詞句。


九龍崗倏爾縹緲的野生動物,恍如你不羈的輪迴的精魂,流連著江南山水;無邊空濛裡,人間惆悵客噠噠的馬蹄,揚起一陣輕絮,終至寂定,遁入空濛……

作者:朱步紅,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揚州中學教育集團樹人學校高級教師。